說到啟蒙者,就想起古希臘神話里幫人類盜天火而被宙斯用鐵鏈鎖在高加索山巔的普羅米修斯。他本有著生于安樂的身份資本,卻甘愿以蕓蕓眾生中的平等一員自居,反抗神權,忍受被惡鷹啄食的厄運,雖九死其猶未悔。在文明開端處即有此等思想造型,不能不讓人羨服西方人的幸運。連類觸及,我們中國,自有思想記錄以來的啟蒙者們,也充滿這樣從常人中來、到常人中去的啟蒙智慧嗎?
你或許想到孔子。他可以被看成樸素的啟蒙者,雖不是在現代民主科學意義上,可是相對從前淤塞著的民智也畢竟開了一代風氣。確實,春暖花開之日,和弟子們浴乎沂,風乎舞雩,于融融的氛圍中傳經,論道,啟蒙,豈可不謂之平等也歟。不過,普羅米修斯是神,孔子卻是個人。西方源遠流長的思想結構,乃天、地、神、人四維。而中國自古及今,則呈現天、地、人三維思想傳統,比起西方來少了神這一維。可別輕看這層區別,它將帶給啟蒙者何種微妙的面貌差異呢?
啟蒙是對神權的祛魅。但神權不等于神性。有神性之維,才會有敬畏,人也才將永遠渺滄海之一粟,哪怕是得風氣之先的啟蒙者,終不敢妄自夸大暫時獲取的先知地位。相反,神性在思想格局中的缺席,可能導致踽踽獨行的啟蒙者有意無意膨化自身力量,變相籠罩上權威的光芒,而開始優越地脫離普通人了。照康德老人的經典論述,啟蒙是自覺運用理性脫離不成熟狀態的活動。這種活動的對象是包括自己在內的人類。一位啟蒙者,本來要啟他人以平等自由之蒙,可自己先占據了言說的高點,這就用啟蒙的姿態消解著啟蒙的內容,無形中制造了一個悖論,與平等自由的啟蒙精神相矛盾。在下面打算討論的三則個案中,啟蒙者的優越感便不無異曲同工之處,它們的反復出現提醒我,認定啟蒙已談笑間進行得差不多,或許會帶來過早樂觀的失落。
在中國談論三十年來的啟蒙思潮,繞不過學者李澤厚。20世紀80年代,那個夜雨剪春韭的復蘇時節,他以“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精彩論衡,強勁射出新時期思想史研究的激越一箭,構成一代人難以磨滅的記憶。可是,也正是一代精神領袖李澤厚先生,接受記者采訪時悠悠回首當年那場聲勢浩大的全國性“美學熱”,卻舉例道:“美學熱興起在80年代,這在古今中外很罕見,熱到連紡織廠的女工也買黑格爾的美學書,雖然她一句也看不懂。”(《與新民周刊記者的訪談》)
即使這句話僅僅是在描述一個曾經存在的客觀事實,我仍不以為它發自一位思想啟蒙者之口是妥當的。“紡織廠的女工”誠然十分有可能看不懂黑格爾美學,卻為什么就不能“買黑格爾的美學書”?何以就因為哪怕是盲目跟風買了這部書而可以被專門當作例子、不假思索地拿來說事?至于,“她一句也看不懂”,這句補充強調又想表達什么意思呢?甭說當時,即便今天,一句看不懂這部書的人,怕決不止這個“紡織廠的女工”吧?我只能由動機的揣摩而無奈地退一步,感嘆聰明如李先生者小處過于隨便,在公開場合說出這樣的話,顯得很不合適。三百六十行,各有存在理由,紡織女工固然大可不必去關心黑格爾的《美學》,然而被“文革”耽誤的一代人中,不但有紡織工,更有著形形色色的翻砂工、擋車工、搬運工。別的不說,和李先生同治康德哲學的學人里,就不乏“紡織廠的女工”之類出身的。窮十年之功從德文譯出康德三大批判的鄧曉芒教授,當年不就是長江邊搬貨物的一介工人么?彼時其人勞作之余每晚在昏暗油燈下如饑似渴閱讀的哲學書里,有沒有黑格爾,未可知之。我只知道,今日其人已遠遠非復“美學熱”的工人階級證明,而是讓中國美學真正繼續熱下去的中流砥柱了。
余生也晚,未及親歷二十多年前那場啟蒙色彩濃郁的美學熱潮。依我的感覺,李澤厚先生并不是個自負的人,他應該是如海德格爾所言那般大群中有大獨的、自謙的人。盡管如此,真情真性,內心作為啟蒙者的某種優越感仍明滅閃爍。他曾對后出版的某中國思想史著作“什么書都引了,就是不提我那幾本(指李著《中國思想史論》)”表示過有意思的自嘲,道是“不提就不提吧”。縱是玩笑,似乎也有內心深處的因子可尋。聯系上面他有欠平等的話,啟蒙者該以何種姿態自處,就是值得有心人深入思索的話題。
思想的整體啟蒙,帶來具體學科領域的專業化啟蒙。文學因對時代氣象觸摸之敏銳,很容易成為啟蒙前臺。人們猶記得,1994年前后掀起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主陣地便在文學界,陳思和教授是這場討論的積極發起者之一。時過境遷,人文精神究竟踐行得如何不是本文擬涉及的問題,我的興趣只在于新世紀陳教授一篇訪談錄中的幾句判斷。在回答提問者有關上海文學期刊的評價時,教授肯定完《收獲》,接著肯定了另一份老牌期刊的價值:“再說《故事會》,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其讀者對象就是農民、低層次人群,它既搞通俗文學,又沒有什么烏煙瘴氣的東西。”(《傳承人文薪火》,收入《海藻集》,第488—489頁)
這里,我不清楚陳教授把“農民”和“低層次人群”相提并論表示什么意思。是他認為農民即低層次人群嗎?還是說低層次人群中不包括農民,而另有所指,比如那些低文化學歷者?假如是前者,別的也且不提,中國有多少作家不是來自農村?賈平凹是否“低層次人群”中的一分子?倘若是后者,在何種調查基礎上我們能宣布一個刊物的“讀者對象就是農民、低層次人群”?有哪一家刊物會大咧咧標舉自己“面向低層次人群”的辦刊定位?這是在編排“低層次人群”呢,還是在編排《故事會》?一句“低層次人群”,和教授多年牽腸掛肚的民間沉浮、底層興衰難道不是背道相馳?以此類推,又是不是還有著專門面向“高層次人群”的刊物呢?《讀書》風格的變化,不一直在遭致讀書界熱議嗎?教授的表述相當曖昧,難解。與前面一樣,我也不認為這不是句傷人感情的話。個中不經意透露出的有趣心態,想來未必不能冠以優越感之名。這是小題大做么?
總是該想想的。公開場合把人分出低層次和高層次,無法給人以充分的理由。有初等數學,有高等數學,就像有初等教育和高等教育一樣。我們的小學教育是初等教育,卻不是什么低等教育。初等和低等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初等是事實描述;低等則屬于價值判斷。事實描述來自客觀存在,價值判斷則是人作出的。那么,是誰賦予一個人定出高低標準并去界定和劃分“人群”的權利呢?數學從初等向高等演進嬗變,乃內在發展邏輯使然,可我們能據此想當然地判定,人也在邏輯上具備低層次人群向著高層次人群發展的規律嗎?這顯然荒唐。一本刊物面向哪些讀者,是一個客觀形成的事實,雅則雅,俗則俗,刊物的風格不會決定讀者的風格,這是常識。可是到了文學啟蒙者那兒,常識在一種優越的談吐中被不知不覺遺忘了。
并非只被教授遺忘。不妨再來讀著名雜文家吳非的一篇名文——《在讀書上,老師不能不如老板》。這是教育第一線的啟蒙者心底里流淌出來的話了。文章說,十多年前到漢城訪問,開車的是某校食堂經理,車一到地方,他就捧著厚厚一本大學《哲學》認真地看,問他為何看這本書,他說沒什么,喜歡而已。文章由此感嘆,“我們的教師,有多少人能有這個小老板的興致?人家的小老板也這樣愛讀書,我們這里的教師卻不愿讀書,發展下去,會有什么樣的結果呢?”
這憂慮固然事出有因,我卻老覺得如此作比較,特別是那個義正辭嚴的題目,總隱隱露出一絲小家子氣:老板的讀書為什么就被認為不如老師?我看不盡然。阿里巴巴總裁馬云是個事業有成的大老板,在他與雅虎公司員工的見面會上一篇名為《愛迪生欺騙了世界》的講演稿中,我讀到“懶出風格,懶出境界”的思想,一反陳言,逆愛迪生傳世名句而自出機杼,讓人耳目一新,其別具一格,非讀書得間者莫辦,恐怕是許多為人師者所不及的。以此觀照,脫口而出“老師不能不如老板”之類豪言壯語,不是教育啟蒙者應有的理性態度。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從來也沒有誰有權利比別人更優越地去享受讀書的甘苦,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三則個案,議論的都是中國啟蒙者。看官會問,啟蒙者的優越感唯中國才有嗎?我當然不會昏聵到認定月亮就是外國的圓,但愿意指出這么一個事實:啟蒙的優越色彩盡管在西方也浮沉起落,那行程態勢和中國卻頗有不同。
西方的啟蒙,是和現代性在16世紀同步發生的,基于去認識世界的現代性訴求,人在啟蒙的端口不免集聚起面對世界的設計欲和宰制欲,換句話說,啟蒙從一開始就是凸顯出人的主體性色彩的現代性活動。啟蒙者眼睛里看到的被啟蒙者,是被作為普遍意義上的主體性改造對象來把握的,這很難全然抹去某種居高臨下的身份界限。人站起來成為世界的主人,不再蒙昧于王道神權,這過程本身,也幾乎難以避免地成其為人類優越地展開啟蒙的過程。當莎士比亞傾情一呼“人是萬物的靈長”之際,你可曾感到一股熾烈的主體性氣場?這氣場覆蓋了、遮掩了幾個世紀里的啟蒙者隊伍,以致精英與大眾分化等現象,都可以由此得到豁然貫通的理解。
事情沒有到此為止。縱然西方啟蒙者一開始也彌漫著某種優越感,我們又得老老實實看到,仍從一開始,優越感就伴隨著對優越感的反思。正如現代性內部始終包含著啟蒙現代性和反思現代性這對張力,啟蒙本身可能含有的優越因素,也同時接受著反思力量的有機牽制。一個醒目的證據是,從笛卡爾發出“我思故我在”的吶喊起,西方啟蒙者們都是在哲學思想的嚴肅學理構造和根本探討中一步步走過來的,而學理層面的認真分析,對啟蒙者們的優越感及其背后的主體性支架,形成著積極反思和不斷去蔽。于是我們才能理解,海德格爾式主客融合的存在論思想,何以會逐漸超越近世主客分裂的主體性思想。這一切,是以五個多世紀的漫長發展時間為成熟保證的。
由此可以返視中國啟蒙者的優越感了。西方已歷五個多世紀的現代性進程,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里卻尚不到一百年。客觀上,一百年里能否走完人家五百年走過來的路,是一回事。主觀上,我們想很快走到和人家對等的水平上,又是另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日益拓深的全球化趨勢,事實上已經把我們拋入和人家一樣的現代性境遇中,我們已不可能一廂情愿地選擇回頭。心情之迫切,更加劇了啟蒙者在源頭上的那份優越感,而本應與之同呼吸共命運的反思意識,卻每每被迫切的心情沖淡、忽略了。問題隨之而來:啟蒙被理解為現代性的全部。完整現代性賴以制衡的反思層面,時常稍縱即逝地淹沒于種種現實誘因中。既如此,啟蒙在今天就還遠沒有完成,我們還在路上,還要沿著現代性軌跡慢慢走下去。怎樣大氣地脫去優越感外衣,讓啟蒙成為一切個體的平等福祉,便呼喚著有志者不懈研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