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吁嗟共和二年之戰士,吁嗟白骨與青史。萬人之劍齊出匣,誓與暴君決生死。暴君流毒遍四方,曰普曰奧遙相望。……”[1]1929年初,汪精衛在法國巴黎郊外的寓所中,寫下這首《譯囂俄共和二年之戰士詩》。此時,遠在南京的國民黨中央已經重新鞏固了以蔣介石為核心的權力結構,汪精衛等大革命時期的所謂黨內“左派”,被正式排除出了黨的領導集團。汪精衛在流亡法國期間翻譯囂俄(今譯為“雨果”)的這首長詩,其以“共和之戰士”自況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雨果是法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杰出代表,在政治上是一個熱烈的共和主義者。1848年,法國二月革命推翻七月王朝的統治之后,他曾出任法蘭西第二共和國議會代表,后來因為反對拿破侖三世復辟而被迫流亡海外,直到1870年拿破侖三世被推翻后,才重新回到巴黎。在20世紀20年代末的中國知識分子中,被雨果深深打動的,并非只有汪精衛一人而已。雨果作品中對腐敗現實的批判,對文學與政治革命的呼喚,被中國當時很多迷戀法國文化的知識分子當成了知己。1927年,清朝末年以《孽海花》聞名,曾參與江浙立憲運動并做過中華民國江蘇省議員、財政廳長及政務廳長的曾樸,退居上海,與其長子曾虛白一起,在馬斯南路(今思南路)上開設了一家名為“真美善”的書店,創辦了《真美善》雜志,翻譯和評述了大量法國文學作品,特別是雨果的作品。“真美善”三字作為書店的名稱,出自法國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的口號。在真美善書店中,常常聚集著很多愛好法國文學的詩人、作家和文學青年,曾虛白、邵洵美、徐志摩、李青崖、徐霞村、田漢、張若谷等人都是這里的常客。據曾虛白回憶說,曾樸將其二三十年來仕宦積余的十萬元傾囊托出開辦這家書店,其目的就是要提升文藝的價值,吸收西方文藝的精華來補充中國文藝的不足,同時也想以書店為號召,構成幾個法國式文化沙龍,開創整個中國社會愛好文藝的風尚。除了真美善書店,馬斯南路上還有一個以張靜江、李石曾、鄭毓秀、禇民誼、蔡元培、吳稚暉等一批留法知識分子參加的法國文化沙龍。他們大多是國民政府官員,崇尚無政府主義與教育救國的理想。蔡元培、李石曾、吳稚暉、禇民誼以及汪精衛等人,都是民初留法教育運動的發起人和中堅分子。
在馬斯南路上的文化沙龍之外,1928年前后在中國傳播法蘭西文化尤其是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的,還有一個重要的群體,這就是曾仲鳴、孫伏園、孫福熙等人和他們先后創辦的《貢獻》、《南華文藝》、《中華日報》副刊和《小貢獻》等刊物。曾仲鳴、孫伏園和孫福熙等人都是留法學生,大革命期間在政治上傾向于以汪精衛為首的國民黨“左派”。曾仲鳴與汪精衛的關系尤其密切。曾仲鳴的夫人方君璧,曾被巴黎藝術界譽為“東方杰出的女畫家”,是中國第一位考入國立巴黎高等美術學校的女學生。在20年代末到30年代初,曾仲鳴發表了大量文字,介紹法國政治與浪漫主義文學。如《法蘭西與中國國民革命》、《譯法國現代政治中之一件故事》、《法國大革命前民主精神的文學》、《百年前的法國浪漫主義》、《法國的新浪漫主義》等等。在這些作品中,曾仲鳴以無限惆悵和敬仰的心情,描述著巴黎的一草一木。那臨風搖曳的垂柳、片片飄零的黃葉、那薄霧中的古禮拜堂、那在風中飛散幻為煙雨的噴泉、那在落日掩映下好似璀璨的彩云環繞的凱旋門,還有那凱旋門下法國“無名英雄”的墳墓,這一切在曾仲鳴的眼中,不但是青年時代的生活記憶,也是法國人民反抗專制、追求自由的象征。曾仲鳴寫道:“法國人民最愛自由,法國人民常為爭自由而犧牲!……巴黎是世界革命的發源地,巴黎是壓迫的人民驅暴主求解放的搖籃。”[2]在引進法國的浪漫主義文學時,曾仲鳴特別強調了浪漫主義的“主情”、“幽雅”、崇尚“個人”和“好美”的原則,因為浪漫主義者最恨那些沒有藝術情感、只知道物質生活的“俗子庸夫”,他們尊重自我的主張,發揚自我的情感,忠實于自我的解放,浪漫主義是在把自由主義所表現于政治的,表現于詩。[3]
曾仲鳴、《貢獻》旬刊及真美善書店的曾樸等人在1928年前后如此熱烈地頌揚和傳播法蘭西文化,有其鮮明的政治含義。1928年的中國社會,正走在一個困頓的十字街頭。一年來的國共對決,在中國大地上留下數萬具青年的尸體,深刻震撼了那些手無寸鐵的知識分子。1927年武漢“分共”之后,孫伏園、孫福熙和曾仲鳴一起創辦了《貢獻》旬刊。在這份雜志中,孫伏園等人對文藝賦予了獨立而崇高的價值,認為文藝最大的使命,是潤澤“人類的心靈,宇宙的哲理,文化的光彩”,而不是作為一時的宣傳工具。[4]在這個人類的生命和尊嚴慘遭橫暴和踐踏的時代里,《貢獻》群體希望文學藝術的美,能如春風感動草木一般,陶冶中國人的性情,給人們以戰勝私欲和物欲的“偉大勇猛的力量”。[5]1928年1月的《貢獻》旬刊,登出了著名畫家林風眠的肖像,并發表了林風眠的“致全國藝術界書”。這不但是林本人的一篇“藝術救國”宣言,也表達了“《貢獻》的群體”——孫伏園、孫福熙、曾仲鳴等留法知識分子——以藝術解救時代困境的共同愿望。在文中林風眠認為,中國社會貧窮愚弱,強者強而暴,弱者弱而衰,人與人之間,全無人類應有之相互同情,冷酷、殘忍、自私。而這經濟、政治上的種種弊病,又皆因中國人本身精神與生活的墮落。中國人過的根本不是正常的生活,而是“變態的生活”。這“變態的生活”,源自“中國的舊藝術的惡劣與新藝術的缺乏影響”。林風眠呼吁,“在中國的社會情形這樣紊亂的時候,在中國的民情正在互相傾軋的時候,在中國人的同情心已經消失的時候”,我們需要的正是藝術、藝術家,我們需要用藝術來補偏救弊,以藝術的“美”,喚起同胞們的同情心。[6]
《貢獻》代表的一批留法知識分子,對林風眠的藝術寄予了崇高的救國期待,孫福熙在“以西湖奉獻林風眠先生”一文中說,“科學給我們智識,哲學給我們思想,而藝術,卻給我們以偉大勇猛的力量。……林先生,青年們是迷茫,是頹喪,……請你,給他們藝術的陶煉,使他們有求知的信仰,使他們有努力實行的膽量!我們中國人,老大民族的幼稚者,春來秋去,都無絲毫感動,絲毫表現,反不及枯木頑石之能長一朵菌,蓋上一層青苔。……你欽仰德國人……沉毅嚴重的精神,你的畫中就充滿著這樣的色彩,你也飽學巴黎,你必深得南歐民族靈敏熱烈的性情,這兩種是他們各用藝術培養出來的,你必能利用之以陶養中國人。”[7]以林風眠的“致全國藝術界書”為代表,《貢獻》旬刊推出了一系列頌揚藝術、介紹藝術家的作品。“藝術”被用來反思革命、反抗“政治”,甚至被賦予了提高社會生產率的功能。在對工藝美術的討論中,就有文章發出呼吁:“要提高社會的生產率,以與列強之資本主義者競爭,俾社會的經濟得以日益增高嗎?請來提倡工藝藝術!”[8]還有一位署名“白丁”的作者在“藝術的眼光”下,對國民黨統治下的“政治性節日”提出了“去政治化”的要求。文章說:“一國的興亡,在世界全部的歷史上看起來,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也不過像一群蟲豸互相爭雄廝殺的陳跡而已。關于這一類互爭雄長的勝利或失敗的紀念日,恐怕還不及看月亮或登高山的節日的更富于美的趣味與永恒的價值吧。人生最大的目的,便是使生活趨向于‘真’、‘善’、‘美’!一切事業的創造,生命的掙扎,社會的改進,政治的運用,歸根到底的說起來,也無非想使生活達到上述的三個條件而已。一切都是手段,只有‘真’、‘善’、‘美’、才是最高的目的。”[9]
在宣傳過林風眠之后,1928年7月,《貢獻》又出版了介紹劉既漂的專號,劉既漂在法國生活了八年,學過西洋繪畫、裝飾圖案,也學過美術建筑。1927年回國后,在國立藝術學院擔任藝術學院圖案系的教授。《貢獻》對劉既漂的各種圖案和建筑設計推崇備至,將“中西合璧”、“正大”、“悲壯”、“熱烈”、“奔放”、“溫和的像貌,健全的意志,與優美的氣質”等一系列熱情的贊美,加諸于劉既漂的作品和他本人身上。《貢獻》呼吁劉先生,以他的天才,贊助林先生,當“中國在這無建筑、無圖案的時候,社會、民情頹喪的時候”,使工藝美術增加全國的藝術運動的力量,讓藝術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人們的情感,讓人們在有意無意中接受美的洗禮,“使藝術的光明,普照在中國民族的頭上”,“使中國民族從封建的、民族的、宗法的思想中擺脫出來”,要使中國人能“同先進國的人民共同享受人生的樂趣,共同擔負人類的工作”。[10]
1928年前后主要由留法知識分子推動的這場“藝術救國”實踐,繼承了民國初年以來蔡元培、吳稚暉、汪精衛、李石曾等人大力推行留法教育運動時的教育救國理念。它的核心精神在于通過引進世界先進思想與文化,改造國民素質,喚起國民的愛國精神,進而達到移風易俗的功效。1912年民國肇建,許多早年的革命黨人都以為共和政治的格局已經確立,從而一度退出政治,準備從實業或教育問題入手建設一個新的國家。民初的“實業救國”以孫中山和張謇為代表,“教育救國”的推動者則主要是蔡元培、吳稚暉、汪精衛、李石曾等留法的無政府主義信徒。1912年2月,李石曾在上海發起“進德會”,后與蔡元培、汪精衛、吳稚暉等人一起,改造為“六不會”、“八不會”、“社會改良會”,欲在全社會提倡一種恬淡而清靜的美德,宣稱不嫖、不賭、不娶妾、不吸煙、不飲酒、不食肉、不做官吏、不作議員。同年,蔡元培、汪精衛、李石曾、吳稚暉、禇民誼等人一起,在北京發起“留法儉學會”,開辦留法預備班,招收了幾百名學生。隨后,汪精衛赴法留學,在巴黎時創辦《民德》雜志,宗旨在于專門發揮人道主義與科學知識,不談政治。從1912—1917年間,留法諸君營營奔走于法國與中國、教育與政治之間,一邊配合孫中山的“反袁”革命,一邊在戰亂與經費緊缺的條件下,艱難維持著留法儉學運動與傳播法國文化的工作。曾編輯《學風》雜志并發起“世界編譯社”,其“旨趣”在促進中國人“良心”、“智識”與“能力”之增進。1916年,蔡元培、汪精衛、李石曾、吳玉章與法國國會議員穆岱、大學教授歐樂、法士乃、中學教師裴納等人,共同發起“華法教育會”,蔡元培任中方會長,汪精衛任中方副會長。隨后,又有感于歐洲“一則因學理之發達,而精神物質之文明,乃進步而不已也;一則因民權之發達,而平民制度之基礎,因以確立,且亦進步而不已也”,從而創辦《旅歐雜志》,“以交換旅歐同人之智識,及傳布西方文化于國內為宗旨”,介紹世界大事、國內要聞、旅歐華人近況等。汪精衛及其后來在政治上的追隨者——禇民誼、曾仲鳴等人,都做過這一雜志的編輯。1917年初,蔡元培等人又回國積極推動勤工儉學運動,掀起全國的赴法勤工儉學浪潮。1919年,吳稚暉提倡以國內創辦大學之經費移設大學于國外,以免國內政潮的纏繞,得到身在法國的汪精衛、李石曾等人的積極贊成和協助籌備。1920年,中法里昂大學在諸君努力之下在法國里昂成立。
蔡元培、汪精衛等人在民初積極投入中國的留法教育運動,根本原因當在于認定了“教育”是拯救中國于危亡的不二法門。1913年8月9日蔡元培致吳稚暉函,討論救國方法,在當天吳稚暉的日記中寫道:“國事決非青年手足之力所能助,正不若力學之足以轉移風氣也,近日余與孑民、石曾、精衛等聚談,皆確然深信,唯一之救國方法,只當致意青年有志力者,從事于最高深之學問,歷二三十年,沉浸于一學專門名家之學者,出其一言一動,皆足以起社會之尊信,而后學風始以丕變。即使不幸而國家遭瓜分之禍,茍此一種族,尚有學界之聞人,異族虐待之條件,必因有執持公理之名人為之刪減。于是族人回復之力,可不至于打消凈盡。”[11]而在教育救國的提前之下,為何要向法國學習,推動留法教育運動?雖然由于法國缺乏勞工及相關政策制定為勤工儉學提供了相對便利的條件,但經濟的因素并不能解釋諸君的全部用心。1916年3月29日在華法教育會發起會上的演說中,蔡元培概述了三點:第一,全世界的教育,能完全脫離君政與教會之障礙者,以法國為最。因此在“民政之精神”與信仰之自由上,法國可以為中國之同志。第二,教育所主張者,為純粹人道主義,法國自革命時代即以自由、平等、博愛為道德教育的中心,為全世界人道主義之代表,在這一點上亦可為中國之同志。第三,行人道主義之教育,必有資于科學及美術,法國科學美術之發達,足以為中國教育提供師資,促成其進化。[12]可見,蔡元培、汪精衛、吳稚暉等人孜孜不倦推動留法教育運動的最重要原因,在于法國的藝術文化與共和政體,真正體現了留法諸君的文化與政治理想。蔡元培一生強調藝術的感染、“美育”的培訓,對于改造國人精神的重要意義,以為“藝術者,超于利害生死之上,而自成興趣。故欲養成高尚、勇敢與舍己為群之思想者,非藝術不為功”。[13]蔡元培認為,法國人之所以在“一戰”中表現出“那樣從容不迫的精神”,皆因“他們以前有藝術的陶養”。由此聯系到中國革命,蔡元培說:“我們的北伐軍也必須有美的、純然無私的、勇敢的藝術精神,然后才能真的勝利。”[14]在后來的抗日戰爭中,蔡元培也認為美術在養成“寧靜的頭腦”與“強毅的意志”、在擴大國人之間持久的互愛互助之心方面,實乃“抗戰時期之必需品”。[15]
1928年,在中國經歷了大革命的狂暴和反革命的血腥殺戮之后,從民國初年以來雖然不茁壯卻一直在默默積聚的教育救國與藝術救國的夢想,又如麥苗一般,在鮮血澆灌過的大地上生長起來。1928年初,一所由蔡元培、林風眠等人創辦的綜合國立高等藝術學府——“國立藝術院”在杭州西子湖畔成立,這是國民政府之下唯一的國立藝術教育機構。首任院長林風眠的理想,是以它來領導全國的藝術運動,走向中國的“文藝復興”,“美化我們這個可憐的社會”。1928年3月,林風眠又與孫伏園、孫福熙、樊仲云等十二人共同發起“文藝通訊社”,目的在喚起人類之間的相互同情,擴展人的同情心。因為林風眠認為,引起人間種種糾紛的原因,就在于人的自私,相互不能同情,若使人的自私能在“同情的與美感下消滅,……人類社會的各種糾紛與苦惱,大半可以不再發生了!”[16]而藝術,恰恰“能把彼此的甘苦交換”,能“傳達人類的情緒,使人與人間互相了解”,因此最能喚起此種同情。無論是“真美善”還是《貢獻》,無論是法國浪漫主義文學,還是林風眠、劉既漂的藝術,在1928年前后的特定歷史語境中,都反映了目睹歷史殘酷與暴力之后的知識分子,對于自由和“人性”的真誠訴求。然而,這種訴求并不曾流于空洞的情欲化個體的“反政治”和簡單的“去政治”,而是積極的以文藝介入社會改造,對現實進行批判,用文藝闡發他們的社會政治理想。這場以文藝為中心的政治實踐,通過對藝術的獨立性與“使命感”的雙重堅持,重新詮釋了藝術與社會、與政治的關系,對于我們重新理解藝術的社會功能,理解何為藝術,何為政治的問題,都具有豐富的啟發意義。
[1]汪精衛,《雙照樓詩詞稿》,汪主席遺訓編纂委員會,1945年版,頁67—70。
[2]曾仲鳴,“巴黎·里昂·馬賽”,孫季叔輯注,《世界游記選》,上海:亞細亞書局,1934年,頁249—250。
[3]曾仲鳴,《法國的浪漫主義》,開明書店,1929年版,頁18—19。
[4]陳醉云,“文藝的主觀與客觀及其爭奪”,《貢獻》第2卷第2期,1928年3月15日,頁33—34。
[5]孫福熙,“以西湖奉獻林風眠先生”,《貢獻》第2卷第3期,1928年3月25日。
[6][16]林風眠,“致全國藝術界書”,《貢獻》第1卷第5期,1928年1月15日,頁2—15、9。
[7]孫福熙,“以西湖奉獻林風眠先生”,《貢獻》第2卷第3期,1928年3月25日,頁47—48。
[8]李樸園,“美化社會的重擔由你去擔負”,《貢獻》第3卷第6期,1928年7月25日,頁21。
[9]白丁,“時節”,《貢獻》第1卷第4期,1928年1月5日,頁10。
[10]李樸園,“美化社會的重擔由你去擔負”,《貢獻》第3卷第6期,1928年7月25日。
[11][12][15]高平叔,《蔡元培年譜長編》,第一卷,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頁528、599—600、441—442。
[13]蔡元培,“《大學院公報》發刊詞”,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五卷,中華書局1988年版,頁195。
[14]蔡元培,“學校是為研究學術而設”,高平叔編,《蔡元培全集》第五卷,中華書局1988年版,頁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