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分析馬克思主義對剝削理論的重構在西方哲學界引起了很大轟動,美國的艾倫·布坎南教授在對此論題的回應中,首先廓清了馬克思視野中的剝削概念,認為他的著作中包含三個剝削概念:資本主義雇傭勞動過程中的剝削、貫穿歷史的剝削和一般剝削,并對質疑馬克思剝削概念的幾個重要反對意見作出了有力的回應。布坎南的闡釋基本上符合馬克思的思想實際,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入、全面地認識馬克思的剝削概念。
關鍵詞:艾倫·布坎南 馬克思 剝削概念 新闡釋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23X(2010)02-0049-04
如何看待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剝削的批判?20世紀70年代后期,英美學術界有“分析馬克思主義”(Analytical Marxism)者從“財產關系”、“財產組織”和“非正義剝削”等多角度去進行分析論證,并對“剝削”作出了不同的定義。對此,美國的艾倫·布坎南教授認為他們對馬克思剝削理論的分析僅僅專注于馬克思關于雇傭勞動中異化的分析上,忽略了資本主義其他的剝削關系,均未能把握馬克思剝削理論的豐富性以及剝削和異化之間的密切關系。在布坎南看來,馬克思的剝削概念是他理論的一個重要基石,因此,他在《馬克思與正義》一書中專辟一個章節對其進行分析說明。
一、馬克思的三種剝削概念
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理解中,剝削是一個中心概念。無論國外還是國內,就“剝削”或者“異化”問題發表的研究成果可以說是汗牛充棟、不勝枚舉。然而,布坎南認為,盡管如此,馬克思的批評家和他的辯護者都沒有能理解他剝削理論的豐富性以及剝削理論與異化理論之間的密切關系。充分理解這一點。必須先理清馬克思的剝削概念。對此,他提出了馬克思著作中的三個不同的而又相互聯系的剝削概念:資本主義社會勞動過程中的剝削概念、貫穿歷史的剝削概念和一般剝削概念。
(一)資本主義勞動過程中的剝削
資本主義勞動過程中的剝削概念是指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雇傭勞動過程中的剝削。理解這種特殊的剝削概念的關鍵在于區分必要勞動和剩余勞動。根據馬克思的說法,前者是工人所生產的商品價值與維持生存所必要的產品的價值相等的那部分勞動,后者是工人所生產的商品的價值超出了維持自身生存的需要的那部分勞動。同時還要一分為二地看待雇傭勞動者的工作日。第一部分工作日,工人生產的商品價值與他得到的工資相等,在這種意義上工人為自己工作;剩余的工作日當中,工人所生產的商品被資本家占有而沒有以工資的形式返還給工人,工人是在為資本家工作,馬克思把這部分剩余勞動叫做“無償勞動”。可以看到,資本家的收入是一種強制性、無償的、剩余雇傭勞動,這些勞動的產品不受工人控制,這就產生了雇傭勞動的剝削。
(二)貫穿歷史的剝削概念
貫穿歷史的剝削概念不僅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過程,而且適用于一切階級社會的勞動過程。馬克思在《經濟學手稿(1857—1858年)》中總結了資本主義之前的三種社會形式: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雖然每一種階級社會的勞動過程都會構成一種獨特的剝削方式,但所有社會的剝削方式都呈現出“這四種因素:勞動是被迫的;一部分勞動是無償勞動;勞動者創造了剩余;勞動者沒有控制他們自己的產品。”這就是所謂貫穿歷史的剝削概念,馬克思雇傭勞動過程中的剝削也只不過是他所有階級社會勞動過程中貫穿歷史的剝削概念的一種特殊形式。
(三)一般剝削概念
一般剝削概念不僅僅限于勞動過程中的剝削,它滲透到資本主義所有的社會關系中,資本家與工人之間,資本家之間,工人之間,甚至是國家與市民之間。布坎南認為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的這一段話中清晰地闡述了一般剝削概念,“在霍爾巴赫那里,個人在相互交往中的一切活動,例如談話、愛情等等都被描寫成功利關系和利用關系。……在這種情況下,功利關系具有十分明確的意義,即我是通過我使別人受到損失的辦法來為我自己取得利益(exploitation de I’home par I’home[人剝削人])。……所有這一切的確就是資產者那里的情況。對資產者來說,只有一種關系——剝削關系——才具有獨立自在的意義;對資產者來說,其他一切關系只有在能夠被他歸結到這種惟一的關系中去時才有意義,甚至在他發現了有不能直接從屬于剝削關系的關系時,他至少也要在想象中使這些關系從屬于剝削關系。這種利益的物質表現就是金錢,即一切事物、一切人和社會關系的價值的代表者。”在這段話中,馬克思把所有資產者的關系描述為獲取利益為目的的有害的利用關系,這表明馬克思并沒有將“剝削”這個詞僅僅限定在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工資關系上。一般剝削包括三個方面:“第一,剝削一個人就是把這個人當作一種工具或者一種物質資源加以利用;第二,把人當作工具來使用對那個人是有害的;第三,把人當作工具利用的目的是實現自己的利益。”
布坎南對一般剝削還有一段精彩的總結,“剝削不僅僅在雇傭勞動關系中剝削工人,也不僅僅是資本家剝削工人的問題。問題在于,對資本家來說,人與人之間的一般關系是剝削的,這不僅包括他與工人的關系,也包括他與其他資本家的關系。”并且,勞動過程中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同時助長了工人之間的剝削關系,甚至是工人家庭內部的關系。“你必須把你的一切變成可以出賣的,就是說,變成有用的。如果我問國民經濟學家:當我靠失去貞操、出賣自己的身體滿足別人的淫欲來換取金錢時,我是不是遵從經濟規律(法國工廠工人把自己妻女的賣淫成為X勞動時間,這是名副其實的),……于是,國民經濟學家回答我:你的行為并不違反我的規律……”在《論猶太人問題》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對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工資關系以及資產者之間的關系中,金錢充當剝削媒介的方式作了詳細的描述。
布坎南認為,馬克思對現代國家的剝削性質的分析也為他的一般剝削概念提供了更多的論據。通常認為,馬克思有兩種不同的國家概念。第一種是國家的強制機構被資產階級用來強制執行對無產階級的剝削,這在《共產黨宣言》里表述得最為清楚:“現代的國家政權只不過是管理整個資產階級共同事務的委員會罷了。”第二種國家概念是指國家官僚機構變成一個凌駕于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上的追求自身的利益的特殊階級,稱之為半自主的剝削性的國家官僚機構,馬克思把國家官僚機構描述為“儼如密網一般纏住法國社會全身并阻塞其一切毛孔的可怕的寄生機體”。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中再次表述了這種觀點,國家官僚作為一種半自主的權利,部分凌駕于階級社會之上,剝削所有的社會成員,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馬克思對這種國家機構的批判是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中后期著作中也有所體現。
因此,布坎南認為,對馬克思來說,剝削并不只局限在勞動過程之中,也不僅限于階級之間,如果忽略了這一點,那么就將使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是一個剝削社會的譴責陷于無力。馬克思的批判不僅僅是說資本主義的勞動過程是剝削的——他的批判是說資本主義社會是徹頭徹尾的剝削性的。資本家對工人的剝削是只是剝削社會的基石,而不是整棟大廈。把馬克思的剝削概念限定在勞動過程中的任何解釋都忽視了馬克思的根本原則,即一個社會的勞動過程對那個社會中所有的人類關系都具有普遍的影響力。
二、對幾種反對意見的回應
(一)剝削不再是普遍的
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人們越來越發現馬克思的許多預言并沒有應驗。甚至資本主義的社會工人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因此,針對馬克思攻擊資本主義剝削的觀點,眾多學者提出了反對意見,認為剝削不再是普遍的,至少在美國這樣的發達國家不是普遍的,因為工人的實際工資自馬克思的時代以來已經得到了實質性的提高。馬克思所說的那種為賴以生存的工資而工作的雇傭勞動者將會隨著時代的進步、物質的富足而消失。
在布坎南看來,這種反對馬克思剝削理論的觀點存在兩種誤解。首先,誤解了馬克思關于勞動過程中的剝削概念。根據馬克思的觀點,剝削不僅僅是工資微薄的問題,雇傭勞動的剝削性在于它是一種產生了強制性的剩余勞動,勞動產品不受工人控制,因此并不能隨著工資的增長而根除。
其次,這種反對意見沒有理解馬克思的“一般剝削”概念。根據一般剝削概念,剝削的產生是由于為了一己私利而把人當作純粹工具有害地利用。假如貨幣制度在人類活動的所有范圍內助長這種利用,那么就不能指望僅僅靠支付給工人更多的工資來消滅剝削。還有現代國家對所有社會成員的剝削,顯然也不能隨著工資的增長而消除。
(二)馬克思的“剝削”定義是荒謬的
羅伯特·諾齊克指責馬克思的剝削理論已經過時,認為“這一理論(馬克思的理論)的剝削定義的魅力和簡明性業已喪失,因為人們認識到,按照這一定義,只要一個社會中有的投資是為了擴大再生產……,這一社會就將存在著剝削;如果在一個社會中,那些不能工作……的人們受著別人的勞動資助,那么這一社會也存在著剝削。”
布坎南把諾齊克的論述歸結為以下幾點:第一,根據馬克思,“剝削”是這樣定義的,即只要工人自己沒有得到他們全部的產品,就存在剝削;第二,如果在一個社會中,有投資,有不能工作的人們受著別人的資助,那么在這個社會中,工人將得不到他們全部的產品;第三,但在一些情況下,至少投資,以及那些不能工作的人們所需要的資助不包含剝削,任何社會都需要一定的投資和一定的資助;第四,馬克思的“剝削”定義是荒謬的,至少是有嚴重缺陷的。對此,布坎南逐一進行了批駁。第一點錯誤地把馬克思的剝削概念限定在雇傭勞動過程當中,即使是根據雇傭勞動過程中的剝削概念,至少還有三個理由來反駁諾齊克。首先,對“剝削”的定義僅僅限定在工人產品的占有上,忽視了馬克思強調的勞動的強制性的觀點,即工人被通過各種方式有害地利用了。其次,馬克思本人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明確反對這樣的定義。第三,這一定義把資本主義的弊病當作主要是分配問題,馬克思一生中都強烈反對這樣的觀點。對于第二點和第三點,馬克思當然清楚投資的需要和資助那些不能工作的人的需要。在《哥達綱領批判》中,他表明,即使在共產主義社會,仍然有必要扣除一部分社會產品用來資助那些不能工作的人。對馬克思來說,工人沒有得到他勞動的全部產品這一事實并不足以構成剝削。有沒有剝削取決于產品是如何產生的以及剩余產品如何處理。
另外,把“剝削”定義為對工人剩余產品的占有就是把剝削當作一個純粹的分配問題來看待,這樣會被誘導著認為剝削僅僅是違背了一些分配正義的標準。根據馬克思的觀點,這樣將會陷入雙重的災難。第一,把注意力集中在分配上就是忽略了這樣的事實,即分配是生產的職能,不要求根本變化只要求分配改革的企圖注定會失敗。第二,把剝削主要當作分配性問題把注意力引向混亂抽象的正義理想,而遠離具體的革命目標。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就嘲笑那些帶著正義或公平理想的偏見。“什么是‘公平的’分配呢?難道資產者不是斷定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難道各種社會主義宗派分子關于‘公平的’分配不是有各種極為不同的觀念嗎?”
馬克思關于異化和剝削關系的觀點,關于共產主義社會總資助和投資的評論,以及他拒絕把資本主義的弊病歸結為分配上的缺陷的觀點,都提供了充足的論據來反駁那種聲稱馬克思僅僅把對雇傭勞動者的剝削認定為占有勞動者剩余產品的觀點。
(三)馬克思的“剝削”理論建立在有缺陷的勞動價值論之上
有一種反對意見認為馬克思的剝削理論錯誤地建立在有缺陷的勞動價值論上,正如諾齊克所指出的,“隨著勞動價值論的解體,其(馬克思)特殊的剝削理論的根據也隨之消解”。前面我們解釋的三種剝削概念已經可以表明這種觀點是站不住腳的。
在布坎南看來,“根據一般剝削概念,判定資本主義的勞動過程是剝削的,不一定要贊成勞動價值論。因為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把另一個人僅僅當作工具來有害利用這個概念并不像剝削概念那樣與某樣東西有那么特定的關系。另外,甚至不依靠勞動價值論也能獲得資本主義勞動過程中特殊的剝削概念。這種特殊的剝削概念所需要的是區分必要勞動時間和剩余勞動時間,而不是主張勞動是產品價值的唯一來源。”
然而,諾齊克可能會回答說,沒有勞動價值論,特殊的剝削概念就不能抓住馬克思所說的資本主義勞動過程中剝削的關鍵特征:剝削的程度可以精確地計算出來,即生產的全部價值與支付工資所花費的價值的比率。諾齊克可能還會爭辯說,馬克思必須利用勞動價值論計算出這種比率,沒有這種比率,就可能沒辦法衡量工人被剝削的程度。
但這種回應是無力的。要從數量上描述剝削的程度,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不一定要堅持產品的全部價值只能由花費的勞動時間來決定這一觀點。他只需要說,馬克思的分析認為在剝削關系中,資本被用來不利于人的方式是無數的,資本積累的速度就是剝削程度的一個適當的指針。要計算資本積累的速度當然不一定依賴勞動價值論。
三、結語
剝削這一概念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有力工具,面對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馬克思的剝削理論出現的危機,許多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都力圖重構馬克思的剝削概念,恢復其剝削理論的批判力量。布坎南作為其中一員,其獨特之處在于,他不是完全拋棄馬克思的文本另起爐灶,而是依據馬克思的本來思想,通過合理分析,重構經得起各方考驗的剝削定義,站在馬克思的立場上,有力地回應了幾種質疑馬克思剝削理論的典型意見。他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豐富和補充了馬克思主義剝削理論,有助于應對新的歷史條件下對傳統理論提出的某些挑戰。
布坎南對馬克思剝削概念的重構對于新形勢下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亦有一定的積極意義。我國是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主體的社會主義國家,不存在布坎南所說的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剝削,但并不表示社會主義國家不存在另外兩種剝削方式。不可否認,由于生產力水平不高,發展不平衡,我國現階段仍然存在著生產資料與勞動者相分離的私有制及其決定的分配方式,因而必然存在剝削問題。不同方式的剝削是不同經濟形態下一定的生產關系尤其是分配方式的產物,它客觀地存在于社會發展的不同歷史階段。我們在大力推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的同時,對我國現階段存在的剝削現象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客觀對待發展生產力過程中必然存在的剝削現象,完善制度框架,避免能夠控制的一般剝削現象,如“權力尋租”而產生的“權力異化”。在大力發展生產力的同時,推進社會公平,為最終消滅剝削創造條件,逐步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
(文字編輯、責任校對:賈俊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