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時地氣材美工巧

摘要：《考工記》是我國先秦時期編寫的關于工藝制作原則的科技名著。書中蘊含豐富的機械設計美學思想，文章將對其中的“實用與審美相統一”、“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器與道”等進行論述。

關鍵詞：《考工記》 機械設計 美學思想

藝術精神

中圖分類號：J0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10)02－0066－04

《考工記》是我國先秦時期編寫的關于工藝制作原則的科技名著。書中不僅詳細記錄了“百工之事”，而且其蘊含的豐富設計美學思想，更是與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傳統中的儒道互補審美宇宙觀一脈相承，故而這部古籍至今仍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并在藝術與科學領域中閃爍著耀眼的光輝。研究《考工記》不僅只是在其造物技術層面上，更重要的是應對其內涵的設計美學思想與藝術精神進行深入的探究，以傳承典籍文化精髓，啟發新的藝術審美觀念與設計思維模式。

一、關于《考工記》

據《徐光啟著譯集·考工記解》：“《考工記》未知于何代也，而與《周禮》若有神會焉。”江永《周禮疑義舉要》認為：“《考工記》東周后齊人所作也……蓋齊魯間精物理、善工事而工文辭者為之。”郭沫若則認為：《考工記》實系春秋末年齊國所記錄的官書。聞人軍則認為：《考工記》為戰國初期成書。據賈公彥《序周禮廢興·引》所記：“秦自孝公已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與《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挾書，特疾惡，欲絕滅之，搜求焚燒之獨悉，是以隱藏百年……至孝成皇帝達才通人劉向、子歆校理秘書，始得列序著于《錄》、《略》。然亡其《冬官》一篇，以《考工記》足之。陸德明《經典釋文》又記：“或曰：河間獻王開獻書之路，時有李氏上《周官》五篇，失《事官》一篇，乃購千金不得，取《考工記》以補之。”據前人所記可知西漢河間獻王劉德因《周官》六官(天、地、春、夏、秋、冬)缺《冬官》篇，遂以《考工記》補入。劉韻時改《周官》名《周禮》，故亦稱之為《周禮·冬官·考工記》。

今本《考工記》雖七千余字，但其科技內容之豐富、信息量之大，在中國先秦古籍中首屈一指，中外古今研究中國古代科技都不可不研究此書。如科學家錢寶琮先生稱：“研究吾國技術史，應該上抓《考工記》，下抓《天工開物》”。《考工記》在中國科技發展歷史長河中發揮了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其上承中國奴隸社會青銅時代設計思想之精髓，下啟封建社會盛世文明手工技術之先河。故自漢以降，歷代學者對《考工記》的研究探討從未間斷。代表人物有：兩漢時期的鄭云(127—200年)，隋唐前后的陸德明(約550—630年)、賈公彥，宋元明時期的王安石、林希逸、徐光啟，清代的江永、戴震、程瑤田、孫詒讓、王宗涑，近現代的學者有郭沫若、林尹、聞人軍、戴吾三、張道一等。由于新的考古學成果不斷出現和科技水平不斷發展進步，目前對《考工記》的研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

二、實用與審美相統一

首先，實用與審美相統一，將美觀的要求與實用的要求融合為一體，體現器物美與用的雙重功能，這是設計藝術的一項基本原則。《考工記》首敘“百工之事”對每一工種作明確分工，同時對具體器物的設計與制作標準要求都有詳細的規范。在實際的造物過程中，處處體現“實用與審美”相結合的設計美學思想。

“輪人為蓋……上欲尊而宇欲卑。上尊而宇卑，則吐水疾而雷遠。蓋已崇，則難為門也；蓋也卑，是蔽目也。是故蓋崇十尺。良蓋弗冒弗紘，殷畝而馳，不隊，謂之國工。”(《考工記·輪人》)其意是蓋弓近蓋斗的上部較高，而遠蓋斗的宇部要低，遇雨水時瀉水很快，斜流也遠。車蓋太高則過不了城門，太低則擋了乘車者的視線，所以車蓋高度要做成十尺。同時做好的車蓋還要蒙上一層幕，既是保護車蓋，又是一種裝飾。好的車蓋，即使蓋弓上無幕，弓末無繩，隨車橫馳于顛簸不平的壟上，蓋弓也不會脫落，有這樣的工藝可以稱為國家一流的工匠了。從此處可以看出，輪人制造車蓋已考慮到實用與審美的因素。車蓋是為車及乘坐者遮風擋雨免受日曬的器物，其實用性自不必說。單從審美的角度來看，也是完美的造型，似傘，高度適中，還有華麗的幕作保護及裝飾。

又如：“畫績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五采備謂之繡。土以黃、其象方，天時變，火以圜，山以章，水以龍，鳥獸蛇。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謂之巧。凡畫繢之事，后素功。”(《考工記·畫績》)畫績，繢通“繪”，即指繪畫，設色，施彩。包括繪畫和刺繡。《禮記·禮運》孔穎達疏：“繢猶畫也，然初畫日畫，成文日繢”。畫與繢應該是區分的，是五個設色之工中的兩個工種，疑有脫簡，后人在整理時合二工為一條。此處是說畫工在織物或服裝上用調勻的顏料或染料進行描繪花紋顏色，繢工則是用彩色絲線刺繡形成彩色圖案花紋。織物或服裝本已具有“遮體保暖”的實用功能，有了顏色花紋之后又產生令人愉悅的審美感覺。

《梓人》篇還有梓人為笱虞，也是將實用的樂器架子與具有視覺審美與聽覺審美的動物造型與樂器聲音完美結合，最大限度地將實用與審美相統一的設計美學思想付諸于設計造物的實踐之中。

其次，自古以來，對“實用與審美相統一”這一設計美學思想就有諸多論述。從審美的角度欣賞各類物器，既有簡古樸素之美也有錯彩鏤金之美。宗白華說：“藝術品中本來有這兩個部分：思想性和藝術性。真、善、美，這就是統一的要求。片面強調美，就走向唯美主義；片面強調真，就走向自然主義。”“美”是相對于其對立物“惡”(丑)而存在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老子認為：“五色、五音、五味”是“為目”，是美，但不實用，不善，故而不美。天下皆知的“美”為世俗之美；在老子的時代，美和藝術是奴隸主貴族享用的，老百姓則溫飽無著，所以老子對這種為目不為腹的美和藝術采取了否定態度，“故去彼取此”。“為腹”就是實用，“為目”則是審美。劉勰說：“周書論士，方之梓材，蓋貴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樸斷成而丹膜施。垣墉立而雕朽附。”人或物都要內外兼修，實用與美相融，器用與文采不可或缺。宗白華提出，在造物實踐中，工匠藝人走在了哲學家的前面。藝術是一種技術，古代藝術家本來就是技術家，手工藝的大匠，《考工記》指的國工、巧工是也。國工、巧工是為王，為“生而論道”的人制造器的；“因禮制器”不僅考慮實用與審美，還賦與器物政治象征意義，三者合一，融合于器。

《考工記》中記載的眾多百工造物的原則無一不體現了實用與審美相統一的設計美學思想。百工在設計造物時，將主觀的美的意識附之于器物上，使設計物的實用價值與審美情感達到一致，在使用物品時同時又有美的愉悅和享受，是設計者的美學追求。

三、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

《考工記總敘》提出：“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這一觀點，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精神中講究應天之時運，承地之氣養，人與自然相通融合的審美宇宙觀。這一設計思想是《考工記》中最重要的審美觀，是最具藝術與人文精神的表述。“天時、地氣、材美、工巧”這種工藝思想的提出，也成了中國古代工藝設計和制作的原則和中國最早的系統工藝思想。這種工藝造物理論將天、地、材、人諸因素有機地結合起來，構成中國傳統手工業生產的思想體系，是中國先秦諸子思想中形而上的“道”對形而下之“器”的規約，是古代造物思想的核心體現。

1.天有時，地有氣

天時：“天有時以生，有時以殺；草木有時以生，有時以死；石有時以泐；水有時以凝，有時以澤；此天時也。”是說指天地萬物都在不斷地變化。地氣：“橘逾淮而北為枳，(瞿鳥)鵒不逾濟，貉逾汶則死，此地氣然也。鄭之刀、宋之斤，魯之削，吳粵之劍，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地氣然也。”(《考工記·總敘》)圣者創物，要知“天時地氣”，順應自然規律，利用自然規律。所以《考工記》中提出對材料的選取必以其時：如“弓人為弓。取六材必以其時，六材既聚，巧者和之”、“輪人為輪。斬三材必以其時。三材既具，巧者和之。”這是造物為良的一個最重要前提。即“材美、工巧，為之時，謂之叁均”，材料優良，工藝精巧，順應天時；“天、地、人”相互融合，然后方可以為良，造出好的器物。反之：“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材美工巧還做不好器物，必然是不合天地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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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時、地氣”原則是《考工記》中工藝制作時要順應天、地，因時順勢的一個重要理念；同時，這一理論的本源應來自樸素唯物主義，亦與老、莊哲學宇宙觀相吻合。“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這里所說的“天、地、人”就是所謂的“三才”，是主宰萬物的三種力量，是中國早期天人感應思想的發展與延續。“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天地順沿物性而動，所以日月周轉不致過失，四時更替不出差錯。“冬析干而春液角，夏治筋，秋合三材，寒奠體，冰析灂。冬析干則易，春液角則合，夏治筋則不煩，秋合三材則合，寒奠體則張不流，冰析灂則審環，春被弦則一年之事。”(《考工記·弓人》)分工四季，各有所屬，順天順地順應自然，“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白化”。《考工記》則提出：“知者創物，巧者述之……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張道一認為：“知者”就是智者，是有智慧的人。有智慧的人創造了物品，手巧的人依樣做出來，一代一代地傳承，成為一種職業。“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所謂“圣人”本是對有智慧人的尊稱。《莊子》、《考工記》、《周易》都同時提出了“圣人”的稱謂，也就是創物者，是懂得天地萬物發展的自然規律的，所創之物也是合乎自然規律的，是“天、地、人”完美結合進而“天人合一”的結果。

2.材有美，工有巧

因天時、地氣不同，會有不同美質的材料，“燕之角、荊之干、妢胡之笴、吳粵之金錫，此材之美者也。”(《考工記·總敘》)而同一種材料長于何地，采于何時，都關系到造物的質量。如“弓人為弓……凡相角，秋殺者厚，春殺者薄。稚牛之角直而澤，老牛之角紾而昔，疢疾險中，瘠牛之角無澤……得此六材之全，然后可以為良。”工匠經過對材料“審曲面孰”，辨認材質之美，并在設計造物中合理地選材用材。如“輪人為輪”，其用材講究，“斬三材必以其時。”“凡斬彀之道，必矩其陰陽。陽也者，稹理而堅；陰也者，疏理而柔。”“弓人為弓……凡相干，欲赤黑而陽聲，赤黑則鄉心，陽聲則遠根。凡析干射遠者用孰，射深者用直。”“角欲青白而豐末……豐末也者，柔之征也。”(《考工記·弓人》)材質之美，是造物為良的前提，以上種種例證，無不以選良材美質為造物所用。

工有巧。“天時、地氣、材美”三者俱備后，還必需要由“巧者和之”才能制成精美器物。前三者是對自然因素的客觀要求，后者則更多的強調人的主觀因素，是對人的創造性的肯定。《考工記》多次出現“國工”稱謂，即國家工匠，是最高級的巧工。對“國工”的標準也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輪人為輪……故可規、可蘺、可水、可縣、可量、可權也。謂之國工。”“輪人為蓋……良蓋弗冒弗纮，殷畝而馳，不隊，謂之國工。”，“辀人為辀……良辀環灂，自伏兔不至軌七寸……中有灂，謂之國辀”。“畫績之事……雜四時五色之位以章之，謂之巧。”，“廬人為廬器……六建既備，車不反覆，謂之國工。”以上可見對“工巧”的要求是有極高的標準的。

“輪人為輪。斬三材必以其時，三材既和，巧者和之……三材不失職，謂之完。”(《考工記·輪人》)巧者造物時首先選材，材質都盡善盡美了，再以精湛的工藝技術造物。如造車輪必使其磨損程度達致最小，即使車輪破舊了也不至變形，物體不再有實用性時，而其材料還是完好的，充分體現了材美工巧。材料優良是物質的客觀前提，工巧是技術經驗，是造物為良的重要保證。

《考工記》“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是中國古代造物思想的重要原則，這一觀念也形成了我國早期的設計美學觀。

四、器與道

《考工記》之造物思想遵循嚴明的“以禮定制，尊禮用器”之禮器制度。禮與器，器與道是互為相應互為相依的。《考工記·總敘》中提及“坐而論道”，“以辨民器”。器物之道應是器以載道，道從器生。自古社會的分工就已納用了“道”與“器”的關系，器物或造物過程與精神意識審美思想是不可分的。“器”是具體的所創之物，“道”是隱藏于“器”的人文精神與自然規律，由于“器”承載了“道”而使得沒有生命的物體具有生機，具有了精神的意義。而人在使用器物的時候，既有使用價值，精神也得到了滿足。如兵器，本無祥與不祥之別，僅一物體而已，由于使用的人借助其去進行戰爭，故成惡物，不詳之器。同樣，《考工記》中，兵器有器形長短之分，上士，中士，下士所佩器物不同，“明尊卑，別上下”器物就賦予人高下、貴賤的等級區別。“尊禮定制，納禮于器”成為古代獨特的造物思想。

中國傳統文化中道器相依，《周易·系辭》有“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先秦諸子百家多重道輕器，儒家認為“技”須于“六藝”結合，有利于“仁”才加以提倡，道家則提出“技進乎道”，器是基礎，道是終級目標。朱熹解釋為“道是道理，器是形跡。”法家、墨家則認為要在“義、利”的基礎上才能“技道并重”。器物只有超越了自身純粹的技術層面，負載了精神文化意識和觀念形態，成為一種神圣的象征才具有超出凡俗的意義。

《考工記》記述的“輔人為輔……軫之方也，以象地也，蓋之圜也，以象天也。輪輻三十，以象日月也……諸侯以聘女……”。器物可象征天地日月星辰，器物可以承載身份地位權勢。在《考工記》書中大量的禮器制度和匠人營國的禮制規定中我們可以看到這點。把“禮”或“道”從純精神、意識形態的層面擴散到國家器物，日常生活用品的物質層面，使人一言一行都合乎“禮”，順之“道”，載有“禮”“道”的器物是神圣的，是給“坐而論道”的人享用的，自然不會粗糙和隨意，這樣創物造器，也就合乎事理。

總之，《考工記》的造物思想是以“禮”為基礎的，而器物與造物都是藝術精神的載體。知者審曲面勢，進而感悟“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萬物和合，虛實相生，器物達到審美與實用相統一以為良。造物、創物過程也是人與物、人與自然的生命對話及精神交融過程。故，“禮”、“器”、“道”、“人”是互為相依，不可游離的統一體。

知者創物，巧者述之。設計是一個涉及面深廣的詞義，是藝術精神與工藝制作相結合的人類活動；它是實用與審美的相統一，藝術與科學的相融合；是人類改變自我與自然世界的創造性活動，思無定契，理有恒存。從機械設計美學角度研究《考工記》可以發現其新的價值，正是其所蘊含的豐富的設計美學思想使這部古老的中國手工業科技名著煥發出新的生命力。“順天創物”，提倡和諧設計與人文精神是今天設計者的審美理想與永恒追求。

(文字編輯、責任校對：鄒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