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的不同研究方法

摘要：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有著一定的聯系，同時也有著明顯的區別。文章運用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的一些方法對奧斯汀小說《勸導》進行了解讀。并且通過這些解讀。較為形象地闡釋了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之間的異同。

關鍵詞：女性主義批評 女性主義敘事學 奧斯汀小說《勸導》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10)02－0057－04

一、女性主義批評與女性主義敘事學

上世紀60年代，婦女解放運動伴隨著轟轟烈烈的民權運動，席卷了整個北美地區和歐洲大陸。女性主義(Feminism)批評正是隨著這次西方婦女解放運動而蓬勃發展的。作為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之一，女性主義批評是婦女解放運動深入到社會、文化、文學等領域后所產生的成果。可以說，女性主義批評是婦女解放運動中重要的言說形式，它是以婦女為中心、用女性意識來評論文學作品女性價值標準和審美追求的文學批評。女性主義的特點是以性別或者社會性別為基礎，帶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和個人色彩。通常認為，女性主義批評可以分為英美學派和法國學派，其中英美學派更關注主題、母題和人物等傳統批評觀念，重在社會歷史研究，法國學派則側重結構。女性主義批評從誕生到現在，一直是文藝評論理論的熱點，目前女性主義批評雖然勢頭有所減弱，但仍在不斷發展之中。

女性主義敘事學是女性主義文評與結構主義敘事學相結合的產物。敘事學(Narratology)作為一門學科，是在20世紀60年代結構主義的大背景下，受到俄國形式主義影響得以正式確立的。敘事學發展到20世紀80年代時(此時女性主義批評正蓬勃發展)，開始有不少敘事學家意識到敘事學和女性主義批評結合的可能性。美國學者蘇珊·蘭瑟堪稱是西方女性主義敘事學開創人，1981年她發表了論文《敘事行為：散文化小說的視角》(The Narrative Act：Point of View in Prose Fiction)，1986年，她又發表了論文《建構女性主義敘事學》(Toward a Feminist Narratology)。在這兩篇論文里，蘭瑟將敘事形式分析與性別視角融為一體。此間前后，羅賓·沃霍爾、凱西·梅茲等其他女性敘事學研究者也紛紛發表了眾多重量級的論文，這些都標志著女性主義敘事學的正式確立，并且在此后的時間里發展成為了一門受人關注的學科。目前，女性主義敘事學在學界影響日隆，已經和認知敘事學、修辭敘事學一起被認為是后經典敘事學的三大重要分支。

作為受歡迎和關注的文藝批評理論，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經常被運用來對各種具體文本進行分析解讀。但值得注意的是，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方法對文本的解讀時有明顯不同的側重點。本文運用女性主義批評方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方法對簡·奧斯汀的小說《勸導》(Persua-sion)進行解讀。并通過以下的解讀，來闡釋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之間的異同。

二、女性主義批評對《勸導》的解讀

1.女性題材和女性形象

《勸導》講述的是一個曲折的愛情故事。貴族小姐安妮·埃利奧特同青年軍官溫特沃思曾傾心相愛，并訂下了婚約。可是安妮的父親沃爾特爵士和教母拉塞爾夫人卻嫌溫特沃思出身卑賤貧窮，極力反對這門婚事。年輕的安妮接受了教母的“勸導”，忍痛同溫特沃斯解除了婚約。8年后，安妮重逢戰爭中出人頭地的舊日情人，兩人最終拋棄前嫌，結成良緣。

奧斯汀生活在英國歷史上風云激蕩的年代。英國工業革命大大地解放了生產力，原有的生產關系發生了巨大而且深刻變革，重大政治事件和革命運動層出不窮。當時男性作家都將他們的創作焦點聚焦于這些政治歷史事件，津津樂道于宏大敘事。不過，奧斯汀對宏大敘事并不感興趣。在《勸導》中，長期處于當時社會邊緣的女性又一次出現在了主要位置上。對于奧斯汀來說，宏大敘事被認為是男性寫作特色，是男性霸權的體現，因此她選擇了戀愛、婚姻、家庭之類的寫作題材。

奧斯汀在選擇女性以及女性生活作為《勸導》主要題材的同時，也成功地刻劃了積極正面的女性形象。通過對這些女性形象的描敘，她抗議了男性文學對女性的歪曲和貶抑，糾正和顛覆了男尊女卑的模式。比如奧斯汀在形容沃爾特·埃利奧特的妻子時變相地稱贊：“理所當然，他的美貌和地位使他有權利獲得愛情，也正是沾了這兩方面的光，他才娶了一位人品比他優越得多的妻子”。他的大女兒伊麗莎白雖然是有些傲慢、并且對安妮不屑一顧，但是也擁有與男性不相上下的處事能力：“她當了十三年凱林奇大廈的女主人，掌家管事，沉著果斷”。哪怕是小說的一個配角，奧斯汀也洋溢了贊美之辭：“克羅夫特夫人雖不說既不高也不胖，但她體態豐盈，亭亭玉立，富有活力……她舉止坦然，果斷，不像是個缺乏自信的人，一舉一動都不含糊”。至于小說的女主人公、焦點人物自不待言，安妮不僅在外表上曾經“五官纖巧，一對黑眼睛流露出溫柔的神情”，性格上“優雅的心靈、溫柔的性格”，在后面的敘事發展中，讀者更可以感受到奧斯汀筆下的安妮更是成熟穩重，寬容大度的可貴品質，臨危不懼的做事風范，可以說，安妮改變了男性敘事文學中女性柔弱無助的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在奧斯汀筆下，一直被認為是尊貴紳士的男性反而常常成為了反面角色、受人奚落，比如自命不凡卻又愚蠢無能的沃爾特爵士，以及安妮那品格卑劣的堂哥埃利奧特先生等。

2.新婚姻模式

在奧斯汀的其他一些作品中，女主人公的愛情故事都具有童話般的浪漫模式。這些“灰姑娘”們并不富有，也沒有豐厚的嫁妝，但是她們美麗、善良，是男性心目中理想的結婚對象。他們都符合男權政治下的女性標準——她們不比男性強大，不會給男性帶來難堪，于是最終她們有了皆大歡喜的結尾、完成貴族佳人的佳話。這些故事顯示了某種男權社會的觀念，那就是女性是男性的依附、能嫁個有錢人是女性完美的歸宿。“灰姑娘模式”的深層心理原因其實是女性在經濟、社會、政治上對男性的依賴。

安妮一開始本來也是灰姑娘，不過在《勸導》里，奧斯汀讓傳統的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故事情節有了新的變化。后來的安妮展示給讀者的是她的成熟和寬容，而且她有時甚至比男性更強大，她有獨立自主的觀點和意識。在“萊姆事件”中，路易莎摔在碼頭的人行道上，所有的人都亂成了一團，亂糟糟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安妮卻能夠鎮定的將事情安排好。

“你去幫幫他，你去幫幫他，”安妮大聲說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去幫幫他。我一個人能扶住他。你別管我，去幫幫他。揉揉她的手和太陽穴。這里有嗅鹽，拿去，快拿去。”

這里讀者看到安妮不再是男性的附屬，她那堅強的意志和果斷的處事能力讓男性自嘆不如。安妮有著奧斯汀所描繪的理想新女性的冷靜和成熟，她擁有強烈的女性自我意識。這些讓安妮在兩性交往。中掌握了話語權，掌握了婚姻主動權。盡管她曾聽從教母的勸導，沒有和溫特沃斯結婚，但最終還是根據自己的主見，選擇了溫特沃斯。值得注意的是：安妮在選擇配偶的時候，對男性進行了細心地觀察，并且不再把財產當成最重要的婚姻條件。

在《勸導》里，奧斯汀讓男性和女性在婚姻中處在同等的地位，正如男性喜歡女性的漂亮善良一樣，安妮喜歡溫特沃斯不是因為他的男權和金錢(溫特沃斯不是天生富貴，而是憑著自己努力一路上升的，他代表著新興的階層)。盡管小說的最后，奧斯汀還是堅持把女主人公按照男權社會的規約，把她嫁了出去，但是她的婚姻觀不再是“灰姑娘模式”，不再依靠男權的施舍，而是具有了婦女解放運動的萌芽。

三、女性主義敘事學對《勸導》的解讀

1.自由間接引語的運用

自由間接引語是19世紀以來西方小說中十分重要的引語形式，也是近十幾年來西方敘事學界和文體學界的一大熱門話題。作為處于“直接引語”和“間接引語”之間的形式，“自由間接引語”在人稱和時態上和間接引語一致，但是它不帶引導句，轉述語本身就是獨立的句子。“因擺脫了引導句，受敘述語境的壓力較小，這一形式可以像直接引語那樣保留體現人物主體意識的語言成分，如原話中的時間和地點狀語、疑問句式或感嘆句式、不完整的句子、口語化或帶感情色彩的語言成分”。自由間接引語可以使敘事者的聲音和人物的聲音在文本中一起被聽到，敘事者在表達時也擁有了比較大的自由度。通過自由間接引語，敘事者可以巧妙表達對人物的同情，也可以表達對人物的反諷，并建立自己的敘事聲音。

作為女性作家，奧斯汀一直被認為有著強烈的女性意識。但是她這種女性意識并不是說教式的，她的政治意圖在表達時隱忍的。其主要原因是奧斯汀的小說曾因直白的敘事聲音被出版商拒絕，太直露的女性聲音會與男性政治發生激烈沖突。黃必康認為：“女性的敘述聲音不僅僅是一個形式技巧問題，而且更重要的還是一個社會權利問題，是意識形態沖突的場所”。于是在《勸導》中，奧斯汀廣泛使用自由間接引語，把自己隱藏在任務背后，間接表達自己的聲音，這樣她的敘事才被男權社會認為和接受，“奧斯汀……，在男性目光的虎視眈眈之下，建構了女性敘事聲音和女性作者權威”。

以下是《勸導》中幾處運用自由間接引語的例子：

例1.她充其量只能耐心地聽著，為種種苦衷打打圓場，替雙方都開脫開脫。她暗示說大家挨得這么近，相互間應該包涵著點才是……

例2.他(查爾斯)的眼睛只能從一個妹妹身上轉到同樣不省人事的另一個妹妹身上，或者看看他妻子歇斯底里大發作的樣子，拼命地喊他幫忙，可他又實在無能為力。

例3.且說埃利奧特先生聽到她堂妹安妮訂婚的消息，不禁大為震驚。這樣一來，他那尋求家庭幸福的美妙計劃破產了，他那企圖利用做女婿之便守在旁邊不讓沃爾特爵士續娶的美夢也破滅了。不過，他雖說受到挫敗，感到失望，但他仍然有辦法謀求自己的利益與享受。

在例1中可以看出安妮是非常成熟穩重、顧全大局的女性；例2中，奧斯汀告訴讀者，當男性面對突如其來的事件時，有時候并不比女性鎮定多少，他們也同樣會手足無措；例3則顛覆了傳統的男尊女卑、男性都是高尚紳士的命題，男性中敗類也層出不窮，埃利奧特就是這樣品格低下的人。

總之，自由間接引語間接地執行了某些敘事行為，建構了女性的敘事權威。蘇珊·蘭瑟認為：“奧斯丁以及其他的‘無權無勢’的作家正是用這種策略來包容作者權威和女性氣質、堅持己見與禮貌得體、激忿郁怒與彬彬有禮之間的矛盾。”

2.女性視角和“女性聚焦”

在傳統的文學作品中，講故事人(或敘述者)多是男性，而聽者(或被敘述者)則往往是女人，文本因此成為男性意識的載體，女性意識則常被忽略和淡忘。如果改用從女性視角敘述故事，那么女性意識和女性人生體驗就能得到更多的表現。由于在男權社會里，女性聲音在某種程度上被禁止，因此聰明的奧斯汀在《勸導》中用眼睛來表達所觀察的一切，她采用了女性的視角(女主人公安妮的視角)來觀察、推動故事的發展。沃霍爾(warhol)曾經從女性眼光和“看”身體的角度發表過一篇著名的論文。其獨特的女性視角研究方法得到了文藝批評理論界廣泛關注。

在女性主義批評當中，女性被當成真人，放在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下來考察。這種情況下，如果敘事視角為男性的話，就會將女性客體化。可是在沃霍爾的文章當中，她從女性主義敘事學的角度出發，不是將人物看成是真人，而是將人物視為文本功能，著重討論作為敘述策略或者敘述技巧的聚焦人物的意識形態作用。“但是如果一個女性主義者不受誘惑，拒絕把奧斯汀筆下人物當成真實的人，而是把她們視為文本功能加以細查，那又會如何?”。

在《勸導》中，從故事層面來看，安妮最終淪為男性的妻子，她受限于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婚姻命運被歷史環境所左右。但是從《勸導》的話語層面來看，卻具有顛覆傳統權利關系的作用。從生理學角度來說，“看”是眼睛的功能，是理解他人價值和意識的可靠方式。但是奧斯汀告訴我們，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很好地“看”別人和被別人“看”。在《勸導》中，只有女性才能通過觀察別人的身體細節來解讀其內心意義，焦點人物安妮的“看”是推動故事發展的重要線索，安妮的“看”對小說的敘事結構非常重要。在以前的一些文藝理論中，“看”是將別人的身體客體化，沃霍爾認為“看”與“被看”是一種權利和身份標志。在《勸導》這部女性主義小說中，普通人物、男性、下層階級沒有“看”的權利，一些次要人物或者下等階層甚至沒有“被看”的權利，他們的容貌語焉不詳，一筆帶過；只有作為焦點人物的安妮才能仔細的“看”，才能出現在各種場合中“看”。雖然她必須經歷一些和她本來沒關系的場景(否則故事沒法發展)，或者她不得不經歷讓她難堪傷心的場面，但是總體而言，安妮的“看”化解了小說中的二元對立，推動了敘事發展，塑造了一個女性主義主人公的形象。安妮的“看”，是小說女性主義意識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

四、結語

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有一定的聯系，如本文第一部分所敘，女性主義敘事學是在女性主義批評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也就是說。女性主義敘事學在緣起上和女性主義批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且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有著相同的政治訴求，兩者都希望改變女性被客體化和邊緣化的局面，對男尊女卑的男性政治和父權社會發出反抗的聲音，建構女性意識。

不過通過上述運用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_些方法對《勸導》的解讀，又可以發現兩者之間的一些不同點：

第一，敘事作品一般被分為“所敘故事”和“敘事話語”兩個層面，也就是“內容”和“形式”之分。女性主義評論往往注重故事，也就是小說的內容。而女性主義敘事學則對話語，也就是其表達形式和結構更感興趣。比如在對《勸導》的解讀時，女性主義批評家往往比較關注《勸導》的歷史社會環境，例如：安妮是什么形象?當時女性的婚姻地位如何等等。而女性主義敘事學家則把安妮當成文本功能，不是受限于具體社會歷史條件下的人物。唐偉勝認為：“作為跨學科研究，女性主義敘事學和女性主義批評的區別在于前者主要從敘事形式出發探討敘事形式如何作用于性別政治，后者主要從敘事內容出發研究敘事的性別意義……”。申丹也認為：“……與此相對照，女性主義敘事學家關心的是故事事件的結構特征和結構關系”。可以說，在對具體文本進行解讀的時候，女性主義批評和女性主義敘事學關注的對象不同。

第二，女性主義批評在解讀的文本時有較強的主觀性、印象性和片面性。女性主義批評家往往根據自身的閱讀經驗對文本做出解讀，比如在《勸導》分析中，不同的批評家可能得出不同的安妮形象。他們不愿意使用更多理論和術語，女性主義批評家甚至認為批評理論和術語本身就帶有濃厚的男權色彩。而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研究方法則更加注重作品的結構以及技巧，并借鑒與使用敘事學理論和術語對作品進行更科學和嚴謹的分析。沃霍爾認為：“敘事學提供了一套準確的術語來描述一個文類中作品的特征，來描述一個文本與其他文本之間的差異”。黃必康也指出：“具體對比起來，女性主義批評具有宏觀思辨、摹仿再現和政治化的特點，而敘事學則是具體化、符號學化、技術性強的研究。”筆者認為：如果用通俗一點的表述來說明的話，那就是女性主義批評在研究文本時更感性，而女性主義敘事學更理性(理論性)。

(文字編輯、責任校對：鄒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