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人類學家的李安宅,早期致力于科學理論的建設,而后則著眼于中國邊疆地區尤其是藏族地區的實地研究,對中國邊疆建設及邊政改良多有論述,以其理論知識服務于“活的人生”。民國時期的李安宅黨派關系及社會交游非常復雜,學術歷經多次轉型;其1949年后的人生遭際,基本上也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經歷。李安宅的學術人生形態,既有時代的規約,也有其自身的設計。
[關鍵詞]李安宅;人類學;活的人生;學術轉型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0)01—0154—07
基金項目:本文系作者承擔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課題《民國時期邊疆政治與邊政學》(編號:09CZS020)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汪洪亮(1976-),男,四川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國近代史和邊疆學術史。四川 成都610041
1938年,李安宅在其《社會學論集》“自序”中寫道:“這一段落的中國社會,是在空前未有的非常時期,自無待言。整個社會系統既那樣動蕩著,活在系統以內的個人也更脈搏緊張地充滿了這個節奏。可惜著者不是從事文藝的人,不能寫出驚心動魄或如泣如訴的文藝來。更可惜不是從事武備的人,沒有在行動上打出一條血路。一個關心社會現象的知識分子,一面有建設科學的野心,一面又感覺到口頭的科學沒有用,要在活的人生里面找出理論的指導線索,且使理論的知識變成活的人生,結果便流露了這么一點痕跡。”[1]這段話可以視作其夫子自道及其人生注腳,因為這句話幾乎可以解釋他在變革時代中的人生與學術的全部面相。
此處描述的“非常時期”指的是九一八事變后的30年代,實際上“社會系統的動蕩”貫穿了整個20世紀,因為近代中國以“變”著稱,變得大,變得多,且變化劇烈而頻繁。[2]李安宅出生的那一年,義和團運動在北方中國如火如荼。自那以后,民主革命高潮迭起,學術思潮變化多端。李安宅身處其中,其人生與學術恰是那一時期中國學術與政治關系的縮影。他早期專注于理論的探討,致力于科學的建設,而后則著眼于中國邊疆地區尤其是藏族地區的實地研究,對中國邊疆建設及邊政改良多有論述,以其理論知識服務于“活的人生”。
李安宅著述甚豐,大多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出版,其中很多是具有開創性意義的著作,在當時有著較廣泛的社會影響,但在今日則近乎默默無聞。常人不知,許多搞學術史的人也不曉。就是耕耘在李安宅曾經從事的專業領域內的“局內人”,不少也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如岱峻所述,抗戰時期“活躍在西南地區的人類學家李安宅先生,也是一位被遺忘已久的學者”[3]。雖然在各類學科史的回顧中,他偶或榜上有名,但都失之簡略。其人生與學術,學界始終缺乏專門研究。①有鑒于此,本文擬根據相關資料,對李安宅的生平與學術略作述論,以為這一研究做一點基礎性的工作。
一、李安宅的人生履跡②
李安宅的一生,1949年無疑可以作為一個分界線。此前,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學者成長、成熟的歷史;此后,我們也可以看到一個學者消失和隱逸的歷史。
1900年3月31日,李安宅出生在河北省遷安縣澈河橋白塔寨村,5歲入私塾,后轉入村中初小,1913年在他父親的藥鋪里做過學徒,后到12里以外南園汀上高小。因其三叔在遵化任郵局長,他1917年到遵化縣中學讀書。1921年,他中學畢業,走出了那個山村,追隨其三叔來到天津,在一家基督教青年會夜校學習英語,認識了美國傳教士侯感恩。1923年是他正式打破儒家傳統觀念,接受教會學校教育和學習社會學的開始。在美國傳教士侯感恩的影響下,他加入了濟南長老會,并由其介紹到濟南青年會夜校教英文,在齊魯大學選修社會學、社會心理學和比較宗教學等課程。1924年,轉入北京燕京大學社會學系讀社會服務研究班,雖與長老會不再有正式關系,但他關心宗教并用宗教團體進行“社會服務”與掩護革命工作,均可溯源于這一年的影響。燕大畢業后,他留校先后任社會學和哲學系助教、國學研究所編譯員。
1934年,李安宅赴美國,在加里弗尼亞大學伯克萊學院人類學系學習。1935年6月,他到新墨西哥州的一個名叫祖尼的印第安人部落進行人類學調查,后寫成《印第安人祖尼的母系制度》。1936年,他去耶魯大學做研究工作。1936年末,李安宅自美返國,繼續執教于燕京大學,先后在社會學系及研究院任講師、副教授,研究院導師。
1938年暑期,李安宅偕妻離開北平,輾轉到達甘肅。他在梅貽寶主持的甘肅省科學教育館任教育科學組組長,深入甘南藏區,對藏傳佛教格魯派(黃教)六大寺院之一的拉卜楞寺,作了長達三年之久的實地考察。[4]其間,他們還在當地學習藏語文,興辦藏民小學。1941年,李安宅受聘華西大學教授兼社會學系主任,一度兼任燕京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后由林耀華繼任。他創辦了華西邊疆研究所,并任副所長主持工作(所長是華西大學校長張凌高),開展對邊疆少數民族的研究。1947年,李安宅應邀赴美國耶魯大學任客座教授講授人類學。1948年,轉赴英國。1949年2月,李安宅夫婦自英返國。
1950年12月,應賀龍之邀,李安宅夫婦隨軍進藏,參加了第二野戰軍第十八軍政策研究室的組建[5],同研究室人員一道,對進軍西藏提出了不少建議,擬訂了《關于西藏問題的基本政策》20多條。這是黨中央和西南局確定《進軍西藏十大政策》的重要依據,對以后和平談判、簽定“十七條協議”有重要參考價值。[6]在進藏途中,他們籌辦了昌都乃至西藏第一所現代意義上的學校昌都小學。[7]此后,他們還籌辦了拉薩小學。在藏期間,他歷任昌都解放委員會文化組組長,拉薩解放軍藏文藏語訓練班教育長等職。
后來李安宅夫婦調回內地轉入西南民族學院工作。1956年至1960年,他任西南民族學院副教務長。1962年以后,他在四川師范學院任副教務長兼外語系主任。在文革中,他受到了沖擊,被定性為地主出身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反動學術權威,美蔣特務。在成都市各種階級斗爭展覽會上,他被命令穿上西服,打上領帶,作為活展品批斗。文革之后,李安宅的冤案得以澄清。他為之奮斗了數十年之久的社會學、民族學和藏學都有了轉機和新的發展,但此時他已近80高齡,且患眼疾。由于1949年后再也沒能重操舊業,其學術的春天也已一去不返。但他仍然受到學界尊重,擔任中國社會學會、中國民族學研究會、中國民俗學研究會顧問等。1985年,李安宅在成都逝世,享年85歲。
二、李安宅的婚姻與社會關系
1917年,李安宅高小畢業后,與本鎮一家富農之女張瑞芝結婚。因他著意于學業,聚少離多。直到1926年燕京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才將張瑞芝接到北京上學。1928年,張瑞芝病故。1930年,經齊魯大學同學于道泉介紹,李安宅與其妹于式玉結婚。自此李于二人的學術生命纏繞在了一起。如果沒有李安宅,于式玉不會走上邊疆調查和藏學研究的道路。其父曾任山東第一師范首任校長。她兩度到日本留學,分別在早稻田東洋音樂學校和奈良女子高等師范學習,后入該校本科學文史,畢業后到燕京大學擔任日本歷史課程教學。與李安宅結婚后,其學術逐步與丈夫合流,后來也成為藏學專家。如果沒有于式玉,李安宅的學術生活必然受到影響,其藏學成就或許也要受到很大局限。在《社會學論集》“自序”的“校后記”中,他寫道:“這本集子所代表的幾年個人生活史,如非生活伴侶于式玉女士在物質與精神各方面的幫助,絕對產生不了這一段的生活痕跡。在過去的作品中,不愿枝枝節節地向她致謝,希望將這一段生活痕跡敬獻給她,以作將來更大努力的起點。”[8]于有極高的語言天賦,學習藏語比李快,而且更善于和藏族群眾溝通和交流。在甘肅的幾年間,他的不少文章是在于式玉幫助下完成的。③1969年8月6日,于式玉病故,享年65歲。1978年,經人介紹,李安宅有了第三位夫人,名陳隆蓮,50多歲,伴隨他度過了最后的歲月。但在李安宅后人眼中,這次婚姻是他身體狀況惡化和學術生命終止的重要因素。④
作為一個學者,李安宅與政治保持著一定程度的疏離,但是也沒有遠離政治。他既是早期的共產黨員,也加入過國民黨和三青團。1949年后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他也未能全身而退,不過其后半生的人生遭際,基本上也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共同經歷。他的黨派關系及與各界人士交往也比較復雜。他早年即與基督教人士交往較多,曾加入長老會,后又與其脫離關系。1949年前,他在國內的學習和執教均在教會大學。他還擔任中華基督教會全國總會邊疆服務部顧問,在其服務區域開展實地調查研究。[9]在燕大學習期間,他經戎之桐介紹于1926年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由組織授意參加了當時的國民黨。是年冬,他隨戎之桐到蘇聯大使館見到了李大釗,后李派他在蘇聯駐張家口領事館擔任英文秘書,自此到1939年止與國民黨斷絕了關系。1929年至1930年,中共北京市委屢遭破壞,1930年后失掉了與黨組織的聯系。
據李安宅自述,九一八事變后,他曾回遷安打算組織義勇軍,打游擊戰,未果而回燕大,在《大公報》和《益世報》發表了大量宣傳抗日救國的文章。七七事變前夕,他曾到山東集寧參加華北五大學在那里的鄉建活動。1938年暑假,他離京繞道赴西北,后到拉卜楞獨立研究。為便于開展工作,他1940年3月19日在重慶見了國民黨組織部邊區黨務處處長李永新,由他介紹4月9日見了時任組織部長朱家驊,重新加入了國民黨。
1940年3月27日,孔祥熙以燕大董事長的資格在渝召開校友會,歡迎校務長司徒雷登,李安宅與馮玉祥、陳立夫、吳鐵城、蔣夢麟等也親臨會議。1944年,他被聘為邊疆教育委員會委員,次年3月他到重慶社會部開會,教育部長朱家驊請他出任中央邊疆學校校長;他執意要在邊疆工作。1946年教育部邊疆教育司司長凌純聲邀他擔任邊疆文化館館長,他仍堅執不允,凌只得自兼。李安宅在華西大學工作時到處宣講邊疆工作的重要。1942年暑假三青團在灌縣(現都江堰)舉辦夏令營,他受邀前去演講,后因三青團提出要靠他的牌子來影響青年,就接受了團證。1943年5月11日,孔祥熙到成都燕京大學,李曾以校友資格去見,并于1944年1月18日陪同燕大代校長梅貽寶到重慶拜會孔祥熙,為華西邊疆研究所募捐。后來因邊疆研究所事還與陳立夫、陳果夫和陳衡夫有些往來。1943年11月,他當選為華西大學黨部第四屆執行委員,1945年當選為華西大學第五屆候補執行委員。
李安宅脫黨后沒再能成為共產黨員,成為他晚年念念不忘的一件憾事。他參軍入藏實際上擔任了藏學顧問和文教工作。1951年秋,他又隨軍進入拉薩,其間曾多次要求組織考察他的歷史。在三反時期,他正式聲明與國民黨與三青團脫離關系。1956年春,他受命參加四川省政協,后調西南民族學院,次年又到省委高干自修班學哲學。此時他開始搜集他的所有譯著及各階段經歷的證明人,準備帶回拉薩接受審查。再后他借調到中科院民族研究所,參加藏族簡史的編撰工作,曾將可在北京找到的證明人名單交中央民委代為調查。在西南民院時,他又重新整理資料,編號后交予西南民院黨委請予審查。他多次要求審查他的歷史,孜孜不倦地希望回到黨組織中去,但其夙愿至死都未能實現。
三、李安宅的學術轉型
盡管李安宅總掛念著尋求“活的人生”,而與20世紀影響中國發展方向和模式的國共兩黨都有著或深或淺的聯系;不像一些純粹的書齋學者,刻意躲避與政治的直接牽連。但他畢竟是一個學者,如果按照他兒子的說法,甚至是個“書呆子”。他一生學術兼涉多種學科和領域,其學術路數、學術趣味在不同時期又有著不同的側重,其學術轉型與其所處時代的變化有著密切聯系。由于1949年后,李安宅的學術生命就基本終結,故本文所謂其學術轉型主要是指民國時期。探究其學術轉型及其后的時代動因,對于我們求索他所處時期學術與政治的關系,有著直接的借鑒意義。
李安宅的學術轉型大致可以歸納為四點:從其關注時代來看,是由古及今;從其學術視野來看,是自西徂東;從其研究區域來看,是從北到南;從其學術旨趣來看,是由虛入實。下面試就四點略作分析。
首先是由古及今。李安宅從小讀的是四書五經,接受的是儒學教育。后來他進入教會學校學習,逐步確定了學術領域為社會學。但他的開篇之作,卻是把目光回溯到了古書。《〈儀禮〉和〈禮記〉的社會學研究》是其第一部社會學專著,193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有學者認為,這是一本在宗教人類學或者在古史研究上重要的先驅之作,充分表露了他在吳文藻等向馬林諾夫斯基、拉德克里夫-布朗學習社區功能主義研究視角之前對于“內證的”“社會學”研究方法的探索,他對于建立中國式社會理論的野心以及他對于國粹主義的批判態度。他把對于胡適等國粹學家的批判投射到對于古史的社會學研究上來,故“帶有強烈的時代背景,也是李先生慷慨激昂的作品。”[10]不過自這本書后,他不再有專門研究中國古代文化典籍的論著了。盡管其傳統文化素養較深,在有關論著中仍常征引古代典籍中的言論和案例,但其關注的學問,大多已屬于當下了。
其次是自西徂東。李安宅雖然在國內已有了學問功底,但其一生享有盛名的學科還是在人類學社會學,而這種學科的素養又與其在美國的學習有關。李安宅雖然學習了西方的很多東西,但他并沒有食洋不化,而是致力于這些學科的中國化。這主要體現他在30年代的學術努力。在他去甘肅考察前,一直在從事西方人類學知識的學習、譯介和編著。他對美洲印第安祖尼人的研究至今仍被當作重要實例,說明美國白人人類學家對印第安文化認識的偏差,[11]被認為是“以一個中國人的觀點對祖尼文化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指發”[12]。他所編著或翻譯的《美學》、《意義學》、《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兩性社會學》、《巫術與語言》等,也是他積極接受并揚棄西方學術思想的結果。有學者分析,他的《美學》沒有走入30年代鼓吹的“政治化”的歧途,堅守住藝術的本位,側重于就藝術的審美特征和情感反映進行探討;他接受過西方柏格森、密勒、瑞德、克羅齊、理查茲的影響,但更多是用其觀點來認識中國的實際,來分析傳統的美學現象,而具有實用性和現實性。[13]雖然這本書及《意義學》都受到呂嘉茲的重要影響,正如他說:“這本東西直接間接,都是呂嘉慈教授的惠與。所謂‘嘗試’,一面是將一部現成材料加以組織,即所謂編譯的工夫;一面將一部心得針對我國思想界呈現給讀者,即所謂述作的工夫。尤其是這里所討論的問題,在國內還少有人注意;一切用語都得新起爐灶,所得反應當然不可預知:不知傳達工夫是否作到家,是否能將西洋一點科學基礎的萌芽,播植到中國的領域。”[14]李安宅的很多作品都具有這樣的特征,不是簡單地介紹外來的學問,而是注重不同文化的比較,結合中國社會的實際進行分析。所以有學者認為,其《意義學》是一部創新之作,較好地把握了呂嘉慈的學說,而且同中國傳統文化結合在一起。[15]《巫術與語言》是由三篇獨立的論文合成的小冊子,“巫術的分析”和“語言的魔力”是其舊年的論文,而“語言的綜合觀”則是美國語言學家Edward Sepir的Language一文之翻譯。時人認為,李安宅關于巫術的分析,頗有民族學價值;他解答了巫術“語言障”的起源問題,在擊破語言的靈物崇拜這一點有很多建樹。[16]《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兩性社會學》都是英國民族學家功能派創始人之一馬林諾夫斯基的作品。李安宅的翻譯為功能學派在中國的傳播并成為主流學派作出了貢獻。不過,這些作品都出版于1938年以前。此后他的學術重心放在中國的社會,特別是中國的邊疆社會。他以自己的學術實踐,印證了那一時代中國學者人類學中國化的努力。
再次是從北到南。1938年和1941年是李安宅學術生涯中具有轉折意義的兩個節點。李安宅從國外回來后,先是在北京,1938年到了西北,1941年到了西南,整體呈現了南下的趨勢,而且自其南下后便基本沒有北上過;包括1949年后。這里面既有時代政治的影響,也與李安宅個人的志趣有關。抗戰軍興后,中國西部成了民族復興基地和抗戰后方,國民政府遷都,眾多學者云集,以“邊政學”為代表的邊疆研究興起。李安宅也成為那時最負盛名的邊疆研究學者之一。1938年算是他從事中國邊疆研究的開始,此前出版的若干論著,多為人類學、社會學理論的著譯,基本與中國邊疆研究無涉。1938年,李安宅來到甘肅拉卜楞進行藏區社會調查,創下了中國人類學家在一地進行調查時間最長的紀錄[17]。基于這次歷時3年的實地調查,他在美國、英國任教和從事研究工作期間,用英文寫成《藏族宗教史之實地研究》,其目的是“借以抵制外國的造謠”。后經王輔仁整理,該書中文本由中國藏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由于拉卜楞寺在安多藏區黃教寺廟中,有一定的代表性,因此這本調查報告,對研究藏傳佛教,有著重要的價值。[18]雖為半個世紀以前的舊作,但它是我國對藏傳佛教進行實地考察的一個開端,標志著一個時代的學術水平[19]。1941年,李安宅受聘來川,自此與西南邊疆地區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廣泛參與社會事務,將研究和實踐有機結合起來,撰寫了不少論著,對中國邊疆政策及當時邊政改良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見。他撰寫了不少有關康藏社會、宗教及文化等情況的論著,還就如何加強和改進邊疆文化經濟及社會工作寫了不少篇幅短小、言近旨遠的文論。后來他將這些文章整合成《邊疆社會工作》一書,由中華書局1944年出版。他除了在華西大學的教學和研究外,還參與了多種社會活動,如為地方搞邊政業務培訓、為教會邊疆服務做“最高顧問”,還曾擔任教育部視導員,專程到川、甘、康、青等省考察邊疆教育及邊區政令推行情況。[20]在他的帶動和組織下,華西大學社會學系及邊疆研究所的眾多學者,如馮漢驥、蔣旨昂、任乃強、謝國安、劉立千、于式玉、玉文華等,都投入了對康藏地區(即今所謂藏彝走廊)的實地田野考察。[21]1949年后,李安宅先是參軍進藏,然后轉業回到內地,先后在西南民族學院和四川師范學院任教,把自己的余生也留在了西南。
最后是由虛入實。任何學科都有理論性和應用性之分,人類學更是如此。在抗戰時期的邊疆民族地區,中國人類學研究范圍大為拓展。李安宅明確提出,“邊疆地區的特點乃是實地研究的樂園,尤其是應用人類學(邊疆社會工作)的正式對象。”[22]他認為要做好邊疆工作,“不但根據實地經驗,亦且依照‘應用人類學’的通則。應用人類學即是邊疆社會工作學。”[23]李安宅的學術,前期重心在“科學理論”,尤其是在國外人類學著作的譯介上著力甚多。就是到了在甘肅拉卜楞做調查,其側重點仍在建立其“學術成就”。到了華西大學后,李安宅所從事的邊疆調查,偏重實用的層面,其撰寫的相關論著,多有為邊疆建設和邊政改良“支招”的成分,我們可從《邊疆社會工作》一書“自序”中窺其心曲。他說,早在拉卜楞藏民區時,“看見許多事業需要作,許多問題需要研究,許多人事需要調整,便感覺到一種‘邊疆工作手冊’是需要編寫的”,后來到華西大學,“希望擴大邊疆工作的宣傳,以便多有同志從事這種工作,更覺得非寫這樣一本手冊不可。而且這種需要,已非個人的感覺,而變成少數同工的一致要求了。”[24]也就是說,這本書寫出來,是“同志”從事工作的需要。此書出版后,即受到學界高度評價。據時人體認,這本書是李安宅“十余年人類學素養和三年藏民區實地研究的結晶,它是量少而質高的一種作品”,對“邊疆社會工作或應用人類學”有著許多“特殊貢獻之點”。[25]其“最大特色,在于不是為邊疆而論邊疆,乃是從整個國家去看邊疆,將邊疆工作與整個國家的要求聯系起來”。[26]李安宅由虛入實的學術分野,同樣表明了他建設科學理論以尋求“活的人生”的努力。
李安宅一生學術隨時代更易而呈現出“與時俱進”的多變特征,其實更多反映了時代如何影響學術和學人如何因應時代。他的學術在多變中也有不變的層面在其中,那就是要將理論知識用于“活的人生”,注重實地調查以求當下中國的了解,從而為國家民族的振興作出一個學者應有的努力。
四、時代規約與個人設計
通觀李安宅的學術人生,其在30年代自述的“建設科學的野心”和尋求“活的人生”的愿望可以說是縱貫其中。民國時期的他似乎得其所哉,但在其后半生,自覺有了在更大范圍內以所學求所用的機會,卻在由西藏回內地后即基本被束之高閣;雖不斷向黨組織靠攏,希望為社會多做貢獻,卻成了反動學術權威和美蔣特務而受到批判;一個在國際上有影響的人類學家、社會學家,只能做一些資料整理的工作,當一名默默無聞的英語教師;這些學科重新獲得合法地位,在這些學科創立發展過程中有著重要貢獻的他,卻已是風燭殘年。這樣的人生狀態,有著時代的規約,也有其自身的設計。
這種時代的規約,體現在政治上,實際上就是如何處理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作為學者的李安宅,有著積極入世的人間情懷,對于國家命運與社會狀況極其關注。他與國共兩黨及基督教團體、藏傳佛教寺院都有著瓜葛,也似乎表明他從沒固守于書齋。他自陳:“為了所謂業務、學術,把革命的政治推給天才的政治家,就這樣把自己一再推進反動政治的泥淖”,“與反動黨團的關系,加上長期在教會大學讀書、教書,并兩度出國與美英帝國主義的所謂學術聯系,是構成個人在解放前文化買辦身份,所以空洞的愛國愿望,反而為文化買辦思想內容的精神實質作了自我欺騙的掩護,是我久久認識不到自我改造的嚴重任務。”[27]經歷了1949年的政權更迭,如何面對政治上對立的兩個政權并作出相應的政治表態,最為進退維谷。如何為自己的今昔作為作出一個合理的評估,以向今日當局作一個“政治正確”的交代?過去的歷史已無法改變,覺今是而昨非,緊跟新時代步伐,甚至為了當下的生存,否定自己和過去也就成為無法逃避的選擇。這大概就是他晚年不斷向黨組織交代和申訴他與“反動黨團關系”細節,辯護和否定早年論著意義的原因。
這種時代的規約,當然有著學術的內在理路。任何學科都有理論和應用之別,任何外來社會科學也都有個“中國化”的問題:這個學科的問題意識從哪里來,研究成果為誰服務。人類學與社會學自進入中國以來,就有著很強的為中國現實社會服務的立場。[28]尤其是在抗戰時期的邊疆民族地區,這些學科更有了廣闊的用武之地。李安宅的學術人生,在很大程度上是那一時代眾多學人的共相,并非其特有。如果沒有抗戰,他可能不會到甘肅,也可能不會到四川,這樣就可能與藏學和西南邊疆研究沒有學術關聯。如果沒有“邊疆”這塊“應用人類學的樂園”,眾多學者不會如此集中到西部地區,中國人類學史必然會呈現另一種面貌。
李安宅本來可能有別樣的一種學術人生:如果不在1938年離開北平,其夫人于式玉不拒絕日本人的女子文理學院院長的任命,他們可能成了附逆的漢奸;如果不是他執意要在邊疆工作,拒絕接受國民政府教育部的邊疆學校校長或邊疆文化教育館館長的任命,他可能會“進步”成為國民政府的要人;如果不是趕在成都解放前自美、英趕回,他們可能會成為旅美華人學者。而這一切的“如果”都沒有出現,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對人生的設計。由于他的愛國心,他不可能視國家貧弱而無動于衷,做一個不問世事的學者;由于他的“學問需要實地研究”的治學理念,他扎根到了邊疆就舍不得再離開。不過,所有人生的設計,其實都逃不開時代的規約。正如水,裝在什么容器里,確定了它以什么樣的姿勢存在。
近代中國處在一個劇烈而頻繁變動的時代,學人在這個變動時代中的選擇與作為,是知識分子研究和中國學術史考察的重要部分。而回望李安宅那一代人的學術歷程,無疑也是對他們所從事的學科發展史的一種尊重,對那個時代群星璀璨的學人群體的一種仰望。如何把學科知識與國家建設相結合,為服務社會和改善民生獻計獻策,這既是那一代學人殫精竭慮并力圖學術報國的主要初衷,也是今日學人無法回避的重大課題。
注釋:
① 零星文章論及李安宅,亦多為介紹性文章,或為書評。具有較大參考價值的文章有張慶有《記中國藏學先輩——李安宅于式玉教授在拉卜楞的歲月》,《西藏研究》1989年第1期;王先梅《五十書行出邊關,何懼征鞍路三千——憶李安宅、于式玉教授》,《中國藏學》2001年第4期;汪洪亮《李安宅邊疆思想要略》,《西藏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陳波《壩上的人類學:李安宅的區域與邊疆文化思想》,《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8年第1期等。
② 關于李安宅生平及社會關系,除參考李紹明:《李安宅》,載四川省地方志編委會編《四川近現代人物傳》第六輯,四川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321-326頁外,多參考李安宅在1955年向黨組織所作關于個人歷史的《報告》及其在1961年所寫“自傳”、1968年“交代問題”。
③ 關于這方面的情況,可參看李安宅先生之子李印生所寫《兩個學者的故事》,未刊本;周群華:《著名藏學家于式玉教授》,《文史雜志》1991年第4期;王先梅:《女教授于式玉》,載于西藏自治區黨委研究室編《首批進軍西藏的女兵們》,西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五十書行出邊關,何懼征鞍路三千——憶李安宅、于式玉教授》,《中國藏學》2001年第4期。藏學家于道泉也提到:“李安宅所寫的關于藏族宗教的文章有很大一部分是我妹妹把藏族學者口述的材料翻成漢語由李安宅編寫成文章發表的……還多多少少有一些是兩人合作的成果。”見于道泉《希望有關方面制止對李安宅教授遺稿的改動的申請》,未刊稿。
④ 李印生在《兩個學者的故事》中寫道:“老人再一次受了自己書呆子頭腦的害,而且是致命的。”不僅身體沒得到有效照顧,而且因為李安宅關于拉卜楞的調查報告1982年在日本出版后,“國際上的一些學者知道作者尚在人世紛紛來訪,并邀他出國去交流學術,這本來是他無奈終止學術活動二十多年后重新開始的契機,但他拒絕了出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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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0-04-10責任編輯 彭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