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文化的視野詮釋民族地區女童輟學問題是女童教育研究領域的新嘗試。筆者運用敘事研究方法,深入羌族地區一個村寨進行了田野考察,嘗試從研究對象的生活經歷中理解輟學問題,并從經濟貧困、文化變遷、文化心理等層面解釋民族地區女童輟學的原因。在民族地區社會轉型期,我們有必要對包括女童輟學在內的多種教育問題做文化分析,這也是從根本上認識乃至解決當前諸多教育問題的新路。
[關鍵詞]羌族;女童;輟學;敘事研究
中圖分類號:G758.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9391(2010)02—0146—04
基金項目:四川師范大學青年基金課題“20世界90年代前后羌族女童輟學問題比較分析—以茂縣中學為例”項目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方濤(1977-),女,四川崇州人,四川師范大學講師,教育學碩士,主要研究領域為多元文化與民族教育、教育與社會的區域發展等。四川 成都 610068;顧玲(1977-),女,四川郫縣人,西南民族大學講師。四川 成都610041;許樂(1978-),女,四川師范大學信息網絡中心,講師。四川 成都 610066;羅平(1979-),女,西南民族大學圖書館,館員。四川 成都 610041
一、研究背景
女童輟學一直是我國少數民族地區女童教育研究的重點和難點問題,也是我國民族教育研究的熱點問題。國內外學者對于我國民族地區的女童教育展開深入的研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但是,在當前的研究中存在一些明顯不足,正如學者指出“經驗性的認為女童教育問題主要是貧困的原因與觀念的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1],特別是對女童輟學現狀的研究中,研究者在反復證明已經存在的結論,僅僅對本地區目前女童輟學現狀作短時間的觀察和研究,而缺乏一種歷史的、比較的視野和特殊個案的研究,本研究旨在這方面做出探索性的嘗試。
二、研究過程及方法
(一)研究對象界說
本研究中的輟學女童主要是指13-18周歲的初中生。我國學者將輟學女童定義為“6—14歲或7—15歲適齡入學但未能到學校等機構接受正規教育的女童”,對輟學女童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小學和初中階段。基于羌族地區輟學女童的特殊性,考慮到社會中存在大量的“大齡女童”輟學情況,本研究的輟學女童是指13-18周歲的初中生。
(二)研究過程與方法
本研究選用敘事研究作為主要的研究方法。敘事研究取材于日常生活,看似平淡的故事蘊含著豐富的價值信念和人文情懷,“它體現出對人們生活故事的重視和對人類內心體驗的關注。”[2]這些故事是被研究者的生活經歷的描述,體現著被研究者的情感感受、思維方式和行為習慣。2003年6月至2008年3月,筆者三次來到四川阿壩州茂縣雅都村赤不蘇中學,通過教師、學生、家長展開羌族輟學女童的生活環境、家庭情況調查訪問,記錄訪談對象故事的時候,盡力保持情景的真實,努力在他們經歷的故事了解他們的生存狀態和精神世界,分析隱藏在這些事實背后的意義和所存在的教育問題。
三、調查結果與分析
(一)家庭經濟不平衡與羌族女童輟學的相關性
不平衡是少數民族教育發展的很突出現象,在所有的不平衡中,經濟不平衡和性別教育不平衡是主要方面。這些不平衡的表象可以用自然環境、社會發展水平等因素來解釋,然而這些都不足以讓我們忽視民族文化對女童輟學的影響。
根據赤不蘇對輟學女童輟學原因調查的情況反饋,頻率最高的原因是選擇經濟困難。針對“經濟困難”這一現象,筆者對赤不寨20個輟學家庭現狀做進一步統計分析調查,結果如下表所示:
從中發現一些共性:首先,大多數家庭都曾經歷一些突然的家庭變故,如父母一方的生病或者突然去世、父母離異、家庭遭受突發事故(家庭成員的生病、生意的失敗等),他們的家庭無法承受這些突然的變故而帶來的經濟困難。其次,輟學女童基本都是家庭的姐姐。在對輟學女童家庭人員構成的了解中,筆者發現這些家庭一般至少都有2個或者2個以上的孩子,而最小的那個孩子一般是男孩。在筆者調查的有限家庭中,無一女孩有哥哥。民族地區可以有兩個孩子,但如果前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大部分的家庭還是選擇生第三個孩子。再次,這些家庭的文化水平都比較低,大部分的家庭父母都是文盲。
赤不蘇獨特的地理環境造成與外界交流上諸多的阻隔,交流的不便形成了相對的封閉。這種封閉一方面讓它能夠保存著自身極有特色的羌族傳統文化,另一方面,這種封閉對處在相對落后狀態中的赤不蘇人來說,他們必須面對瞬息萬變的生活。強有力的經濟、文化滲透,他們已經沒有辦法關起門來做香格里拉的夢。赤不蘇地區由于歷史上的濫砍濫伐,曾經被原始森林覆蓋的赤不蘇現在只留下貧瘠土地,山上只有石頭,除了能夠種植一些花椒外,基本不能在種植其他莊稼。本地人基本都靠外出打工掙錢增加家庭收入。“我們還是想出去打點工掙點錢,我們連字都認不到,出去只能賣力氣活,賣力氣活掙的錢一年下來就只夠吃飯,那里還有留給屋頭的余錢?”。打工掙的錢也只能夠自己生活,所以他們選擇在家種地,適當的幫別人打打零工(比如摘花椒、水果等)補貼家用。有的時候實在拿不出多余的錢給孩子讀書了,所以就早點讓孩子回家幫忙干活。其中,讓女孩早點回家干活是貧困家庭父母的首要選擇。
同時,輟學女童的家長大都認為是貧困讓他們再也無法供養孩子繼續學習,然而,反觀這些貧困家庭的人員構成,筆者發現這些家庭大部分都存在著違反政策超生子女的情況。男孩是家族的后繼人,傳宗接代的思想仍然存在于這些家庭中。子女的增加,人均收入的減低,子女的基本教育費用難以維持,所以他們選擇讓孩子早點回家干活。而且,回家干活的女孩一般都是家庭的長女,他們的家長都認為她們自應該幫助父母分擔家庭責任、減輕家庭的經濟負擔。女孩,從小比較“懂事”,出門打工也不像男孩那樣愛“惹禍”,就是呆在家,也比男孩子勤快聽話,她們可以和父母一起“扛起這個家!”。家庭生活中,女孩聽話懂事的性格特點,為什么會在經濟困難的家庭中導致教育的不平衡?在性別發展理論中,社會學家南茜#8226;喬德羅(Nancy Chodorow)曾指出“因為小女孩——以及到后來長大成人,與母親之間一直沒有明顯的斷裂,并形成了與他人保持一種前后連續的自我意識。她的認同更可能是通過融合或依靠別人——先是她的母親,后來是一個男人——的認同而形成。”[3]因此,喬德羅認為,這有助于形成女性敏感和富于同情心的性格特點。女性的性格特點在家庭生活中賦予她們一種“懂事”和“聽話”的性格特點。
反思家庭經濟“貧困”導致女童輟學的現狀,“貧困”真的阻隔現在的女童不能繼續學習嗎?
赤不蘇中學的教導主任告訴我:“在國家實行“兩免一補”的政策后,因家庭貧困而不能上學的情況實質完全可以避免。“兩免一補”后,家長除了供孩子正常的生活開銷和一年30塊的作業本費用外,基本沒有其他開支。國家對住校學生每個月的住宿補貼最高的得到了80元(還在繼續向上調整),學生在我們學校一個月的生活支出至少需要60塊(吃飯可以在家帶米換票,需準備菜錢),所以現在我們赤不蘇區13-15周歲孩子的入學率達到了100%(除了外出打工或者其他原因流動的小孩)。而且如果這個年齡階段的孩子家長不送他們入學,當地政府會給家長一定的懲罰(扣政府發給當地農民的經濟補貼、上門批評等)。女童輟學,更多的是15周歲以上的大齡女童,她們的初中學習得不到政策的保護。我們民族地區,由于地域的限制,很多還在讀到中學都十五六歲了,所以根據政策,他們不屬于享受農村義務教育階段經費補貼,不過現在好多了,特別是這兩年,孩子的年齡越來越小了。”在當地老師的觀點中,2005年以后,特別對于13-15周歲的女孩,完全因貧困而不能上學的情況已經可以得到的解決。
少數民族女童從家庭獲得的關于教育的看法會極大地影響到他們在學校教育中采取的行為,如這種家庭教育文化與重視學校教育的文化一致,并且得到充分的引導,就能極大地提高學校的教育效果,反之學校教育得不到家庭教育文化的支持。家庭教育文化的形成根植與民族教育文化,因此,透過貧困對羌族女童輟學的思考可以更多的根植于羌族民族教育文化。
(二)文化變遷帶來了家庭教育價值觀的變化
家庭教育對孩子的人格、品德和智力的形成有重要作用,同樣,在進行民族文化傳承的過程中,民族家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家庭日常生活對孩子進行著潛移默化的教育,這個過程實際上是向兒童灌輸一定的文化思想的行為,在這個過程中,更重要的是通過文化無意識地對孩子進行文化滲透。
心理學家霍華德#8226;加德納在批判《貝爾曲線》的文章中寫到:“文化信念和習俗影響孩子,至少是從孩子出生之時開始,也許還開始得更早,甚至是父母對尚未出世的孩子的期望以及他們發現孩子性別時的反應都會有影響。家庭、教師以及文化中的其他影響源源不斷地讓成長中的孩子明白什么是重要的,這些信息既有短期的影響,也有長期的影響。”[4]因此,家庭擁有的怎樣的教育價值觀,決定著家庭對子女教育的態度和行動,不同的教育價值觀對子女尤其是女童接受教育機會有著重要的影響。
在赤不蘇訪談的日子中,為了了解家庭教育價值觀的變遷,筆者通過家庭中母親,這一位“曾經的女童”自身接受教育的情況和作為母親對自己女兒接受教育情況對比,發現該地區對女童接受教育的家庭價值觀有了如下的改變:
首先,家庭對女孩接受教育的態度從“只要女娃娃能夠分清楚男女廁所和人民幣”到“現在的娃娃,無論男女都要送到學校讀書,大家都去她也去”的轉變。這種教育價值觀的改變,即是一種發展,同時也包含著一定的無奈。他們,經歷著中國經濟的劇烈的變遷,處于這種劇變時期的父母,往往出現文化的失衡。眼前的世界,再也不是熟悉而親切緩慢的樣子,每天都遇到新的挑戰,傳統的觀點和信念,已容納不下變化的世界,思想上的迷茫讓他們對自己對家庭在行為上無法做出超越的力量。現在,經濟的發展、科技的進步,越來越多的生產工具可以幫助他們從繁重的家務和田間勞務中釋放更多的時間。外出打工的經歷和感悟,讓很多父母都覺得還是要送孩子到學校。但由于經濟條件的限制,那些讓孩子來讀書,希望孩子可以走得更遠的一些父母,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生計上,沒有精力關注孩子的學習,“她能讀多遠我就供多遠”是他們對女孩讀書的承諾。由于知識水平的限制,他們對孩子的教育力不從心,對孩子教育好壞的認識只能依靠學校的分數判斷。
其次,家長選擇送女孩到學校是因為“現在的女娃娃難管了,不如把她放在學校讓老師管。”許多家長的父母都認為,現在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在許多問題上與自己的分歧越來越大。“我們小的時候,父母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我的女兒和我就不太一樣,不怎么聽我的?”幾次走進赤不蘇,最大的感受就是現代傳播工具對當地人生活的改變。五年前,這里沒有電更別說電視、收音機了;五年后,這里不僅有了電,而且還可以打電話、上網。網絡、電話和電視大大改變了羌村人的觀念,也改變了羌村人的生活,現在,他們的夜生活幾乎被電視占據了。通過電視,孩子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更渴望外面的天空。女孩,對于自己的未來有了更多的想法,“現在的娃娃管起來越來越不順手”所以他們選擇學校“可以把娃娃關在里面,不被社會上的人教壞”的地方。
現在羌族農村地區家庭中的父母,他們大多在封閉的自然環境和傳統的文化環境環境中成長,他們接受著本民族傳統文化價值觀。然而,當他們從長大成人到擁有自己的家庭和為人父母的過程中,卻經歷著中國經濟和世界經濟的劇變。物質生活的變化滯后而來的是精神生活的變化,他們卻必須充滿痛苦地進行文化的適應和選擇。家長文化素質低,尤其是母親的受教育水平低,家庭的教育意識通常都比較淡薄,女童在這樣的環境中接受教育的機會將被大大降低。
(三)文化心理學視野下的羌族女童輟學
對婚姻的追求最能體現特定民族女性在文化變遷中社會地位、女性心理的改變。羌族民間敘事詩《木姐珠與斗安珠》講述了木姐珠和斗安珠經過艱苦拼搏而成親的故事。同樣,大約形成于明清時期的羌族民歌《馬五哥》,為我們再現了東方的梁山伯與祝英臺,西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對比兩個歷史故事,我們可以看出,有史以來,羌族婦女大多聰慧靈巧、熱情大方。她們無論對生產勞動,還是對婚姻的幸福都充滿著美好憧憬。兩個故事都飽含著羌族婦女的抗爭,為追求美滿幸福婚姻的勇氣,更表現出羌族女性的勇敢、堅強和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勇氣。但隨著時光的推移,民族的融合,各種思想,各種文化的相互滲透,先前羌族婦女的那種婚姻就逐漸開始變異,走向了婚姻自幼由父母作主,子女則一般沒有自主選擇的自由。
反思目前赤不蘇地區女童輟學原因,其中位居其次的是“我不想學了?”進一步討論“不想學”的原因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女童覺得“我比較笨,本來就學不好”“我從小學習不好,不適合讀書……” 是什么原因讓她們為自己安裝上“笨,不適合讀書”的標簽?是什么因素讓他們覺得自己應該“學習差,不適合讀書”?
“貧困的根源在于意識”是筆者喜歡反復思考的一句話。思考今天羌族女童輟學的問題,筆者感受到幫助女童消除觀念上的“貧困”,使她們獲得戰勝“貧困”的內在力量是解決羌族女童輟學問題一個迫切的任務。羌民族的女性有史以來都是勇敢、堅強和熱情大方。是什么樣的因素讓今天的女童為自己貼上“笨”“差”的標簽,讓她們坦然走進和接受這樣一種思維的“貧困”?
心理因素是基礎,心理因素是中介,社會文化因素構成其基本風貌。筆者認為,關注民族地區女童的生理、心理和人格是目前緊迫的一個任務
四、結語
民族農村地區女童教育問題,源于經濟、學校教育因素,更有文化的原因。先進的交通、通訊設備,強有力的經濟、文化滲透,使每個民族都日益被卷入世界文化圈中。傳統和現代化,貧窮和發展,物質和精神等等,太多的問題困擾著我們。這里的生活與時代的落差一如西部高原與東部平原的落差——沒有所謂“現代文明”積聚的豐厚物質財富,卻是一塊沒有被“現代化”污染的原生態凈土。在這樣一個快速變化的時代,我們如何自覺的順應時代的潮流,找到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民族、我們的文化?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也是從根本解決民族地區女童輟學的問題根源。
參考文獻:
[1] 王鑒.少數民族貧困地區大齡女童輟學問題研究[J].民族教育研究,2008(1).
[2] 王彥,王枬.從理性思辨走向經驗表達的教育敘事研究[J].全球教育展望,2005,(7):30.
[3] [英]安東尼#8226;吉登斯著.趙旭東、齊心等譯.社會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105.
[4] Howard Cardner,“Cracking open the IQ Box,”in The Bell Curve Wars:Race, Intelligence ,and the Future of America, ed .Steven Fraser(New York :Basic ,1995),pp 30-31.
收稿日期:2010-03-10責任編輯:王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