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個人破產制度的中國選擇

摘要：汶川地震造成部分受災居民個人財產全部喪失殆盡，不少學者認為應當建立個人破產制度以處理災后不良貸款。盡管個人破產制度對債務人、債權人有重要意義，不少市場經濟國家都建立了個人破產法律制度。但由于我國征信制度、財產登記制度以及現金占主導的消費方式等因素，個人破產制度很容易誘發破產欺詐，因此我國暫不適于出臺個人破產制度。

關鍵詞：個人破產制度；社會信用制度；破產欺詐

中圖分類號：DF5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3-0107-03

一、引言

汶川地震造成部分受災居民個人財產全部喪失殆盡，特別是按揭房屋的毀損還使債務人欠有大量債務。根據2008年9月4日召開的國務院新聞發布會提供的數據，這次汶川地震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高達8451億元人民幣，其中民房和城市居民住房的損失占總損失的27.4％。為此，按揭房屋毀損后是否要繼續履行債務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我國現行法律規定抵押物毀損不影響借貸關系，但多數觀點認為從人道主義出發。銀行應當豁免購房者債務，中國銀監會也下發了《關于做好四川汶川地震造成的銀行業呆賬貸款核銷工作的緊急通知》，準許在個人購買房屋滅失且無力償還貸款時可以進行呆賬核銷。但債務核銷、債務延期只是一種臨時性的內部解決措施。對緩和社會矛盾、穩定社會經濟秩序起到一些作用。可并未能夠消除債權人債務，銀行仍然有隨時追索債務的權利。

不止汶川地震，現實生活中也存有大量債務人因某種原因無力償還其債務的情形。比如國家采取各種經濟政策鼓勵人們消費，銀行等金融機構向人們提供了多種消費信貸，個人消費急劇上漲，但在債務人失業、遭遇疾病與意外事故后，都可能失去償債能力。而據統計，一些地方信貸糾紛占了民商事案件的50％左右，其中房貸、車貸與信用卡糾紛又是信貸糾紛的主要形式。債權人為實現其債權。只有訴之法院請求強制執行，但債務人往往無任何財產可以執行。最終積壓了大量“執行難”案件，從而形成一個目前無法突破的法律“瓶頸”。

由于銀行債務核銷并未從法律上消滅債權債務關系，而強制執行的中止也僅是暫時的，一旦債務人恢復償債能力，法院就可強制執行債務人財產。是故，無論強制執行限制還是債務延期或者呆賬核銷，都未能從本質上免除債務人責任，債權債務關系依然存在，這種相對債務人“永久性”存在的債務會產生嚴重的負面效果，因為一旦債務人生活境況好轉，則債權人就可以申請強制執行，為此債務人將缺乏對未來進行投資的充分激勵。其造成的后果不只是銀行債權依然無法實現，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個人可能會缺乏努力，寄希望于社會保障。

因此，理論界不少人認為，這些問題的最終解決，需要在引入個人破產制度，通過一定的司法程序認定，免除債務人債務，減輕債務人負擔。

二、個人破產制度之國外運作

個人破產指作為債務人的自然人的全部資產不能清償其到期債務時，由法院依據一定程序及條件在清算債務人財產之后。依法宣告債務人破產，對其債務進行豁免的法律制度。個人破產制度最早起源于古羅馬，當時羅馬帝國商品經濟發達，當債務人無力清償債務時，經兩個以上債權人申請，或由債務人承諾以其全部財產供債權人分配后，裁判官則可扣押債務人的全部財產悉數變賣，公平地分配給各債主。經過了長期的發展，個人破產制度已經成為很多發達市場經濟國家的基本民事制度。破產制度發展到現代，原來不利于債務人的三大制度：破產有罪主義，破產懲戒主義和破產不免責主義已經被其對立面破產無罪主義、破產不懲戒主義和破產免責主義所取代。破產已經不單單維護債權人的利益，而是傾向于維護債務人的利益，大多債務人現在愿意申請破產大概也緣于此。個人破產制度不僅是對債權人利益的有限滿足。也是對債務人的一種保護。同時體現了市場經濟條件下對人利益的尊重和對個人私有財產保護步入了理性化的軌道。個人破產制度是建立在商品經濟的基礎上，它的制度設計出發點就是個人的商業行為而非普通民事行為。從保護債權人、債務人和社會經濟秩序穩定三個方面考慮，在無法做到完全公平的條件下，個人破產制度是一種無奈之下的“次優選擇”。

個人破產制度能從法律上消滅債權債務關系，其主要目的乃是將誠實的債務人從債務重壓下解脫出來，免去債務人因商業不幸所欠債務而得以重新開始。其經濟學邏輯在于確保借款人的事后激勵，有對未來發展進行投資的激勵，使債務人在失敗后能繼續努力，是對債務人保護的最優機制。特別是在面臨自然災害時，個人破產對債務人更具意義。符合法定條件的無力償債的債務人在申請個人破產后。就可依據法定程序進行破產，并對其破產還債后未能清償的余債予以免除，債權人債務人之間的債務關系從法律上得以消滅。債務人可獲得“重生”，其后獲得的收入與債權人無關。

由于個人破產制度對債務人、債權人有重要意義，現今個人破產立法已成為國際趨勢，許多國家都明文規定了個人破產法律。十三世紀西班牙破產法《七章律》率先拋棄意大利的商人破產制度，開創一般破產主義先河起。美國早在19世紀末制定了個人破產制度，并在此后的法律修訂中不斷放寬消費者破產的條件與免責范圍。美國破產法中適用于一般個人的破產方式包括第七章的資產清算及第十三章的債務延期償付。破產清算時，債務人除保留生活必需品外，其它財產將被拍賣用于償還債務，之后的未償債務將得以豁免：如果債務人有一定收入，則可以申請債務延期。但是美國的個人破產也受到不少爭議，最近的修改更強調對破產欺詐的打擊。英國在1986年的《破產法》第二部分也專門規定了個人破產，之后的修法進一步強化了債務人保護。減少了不必要的限制。德國、日本等國家也都立法準許消費者破產。

而從實踐看，個人破產制度也確實發揮了重要作用。以美國為例，當發生自然災害時。有大量的災民申請個人破產，從1980年到2004年，在每次颶風過后的三年，個人破產申請增長了50％，而鄰近的州只增長了20％。Fan和White的實證研究則證實當豁免程度越高或者不受限制時，破產人在破產后重新創辦企業的概率要大得多，越利于發揮企業家精神。

但個人破產制度也帶來一些負面影響。特別是高債務豁免會產生強烈的負面效果。Berger等研究了美國各州對債務人保護不同是否影響信貸市場的可獲得性，發現那些對債務人更為友善的州(比如規定小的無限責任公司老板的個人財產能受個人破產法的保護)，小公司更難以獲得貸款，而且借貸條件更為苛刻，期限短、利率高、數額少等。此外，Adler等認為個人破產制度使消費者缺乏激勵避免償債不力，償債能力降低；Wang和White甚至認為現行破產制度會鼓勵那些本具償付能力的個人也申請破產；為此，針對對債務人保護過度的現象，2005年美國進行了破產法改革，對住宅豁免進行了一些限制，自動凍結抵押效力也被減弱，擔保貸款得以避免不合理的影響。由于美國個人破產的免責范圍由各州制定，一些州因而也對自然災害導致的個人破產豁免范圍也進行了更嚴格的要求。

三、我國個人破產制度之現實考量

各國實踐表明個人破產制度具有重要意義，早在1906年，我國歷史上的第一部《破產法》就規定債務人在一定情況下可在償還債務的十分之一時后給予免責。而在2001年8月，廣東省東山區法院就頒布了《限制高消費令》，禁止被執行人有高消費行為。之后四川瀘州、上海靜安區、福建南平、江蘇常州、湖南長沙等地方法院都簽發了《限制債務人高消費令》，這些禁令禁止被執行人在賓館、星級酒店、夜總會等高消費場所消費；被執行人不得乘坐高級轎車、飛機：不得購置房產和大額、高檔商品；不得外出旅游、度假及出資讓其子女就讀“貴族”學校；不得對外投資、開辦公司、購買股票債券等等。債務人只能保留政府規定的最低生活標準的生活費用，其他均屬被執行財產范疇。如有違反，法院將視情節輕重將給予罰款、拘留甚至追究刑事責任。而為監督落實《限制高消費令》，不少法院還公布了舉報電話，并根據需要與金融機構及工商、稅務、房地產、出入境、車輛等管理部門建立執行聯動機制，使被執行人在貸款、買車、買房、注冊新公司、承攬工程等方面受到嚴格監督和限制。以湖南長沙芙蓉區法院為例，在簽發16份《限制高消費令》后僅6天，就根據群眾舉報等實施強制執行19次，拘留3人，收到執行款共24萬元。

《限制高消費令》雖然并非個人破產，但是被限制高消費的被執行人其待遇與國外的個人破產頗為相似。當然由于《限制高消費令》并未規定債務人在消費受到一定期限的限制后其債務就得以豁免，其與個人破產制度存有根本區別。而在2004年制定《企業破產法》時，是否應準許個人破產也是爭議的主要內容之一。汶川地震爆發后，不少學者也倡議我國應以此次災后貸款處理為契機，盡快出臺個人破產法，“債務人免責得以制度化、可操作與普遍適用，要讓債務人有為未來而努力的激勵。

縱觀我國學界中關于是否應制定個人破產制度的爭論，存在相互對立的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個人破產應該寫入破產法。因為世界上各市場經濟國家的破產法中都包含有個人破產的內容。在實務上看承認個人破產是遲早的事，在一定程度上講，沒有個人破產制度的破產法不是一部完整的破產法。而且我國正處于建立誠信社會的關鍵階段，個人信用是市場和社會信用的基石。但是這種觀點也承認，個人破產也有許多值得研究的問題，比如個人免責的財產范圍界限、個人破產的道德危機與破產欺詐等。另一種觀點認為，個人破產入法的時機尚未成熟。理由有三：一是中國傳統的消費觀念還不是超前消費，因此還沒有形成一個個人破產的市場；二是由于我國目前還沒有個人財產登記制度和誠信制度，個人破產制度難以建立。三是目前商業銀行內部的聯網經營還沒有建立起來，這使得對個人破產的監控很難實施。

盡管個人破產制度近年來被中國理論界呼吁較多，但建立個人破產制度的難點在于如何既要有利于債權人的利益，又要有利于債務人的利益。著名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把這稱之為“破產法的難題”。也有學者認為，對于中國這個年輕的市場經濟國家而言，尤其是考慮到中國市場化程度不夠全面和深入，輕易建立個人破產制度，恐怕不利于社會的穩定和信用社會的建立。個人破產制度是柄雙刃劍。筆者以為，我國尚不具備實行個人破產制度的社會經濟環境和基礎。

第一，我國個人財產登記制度和社會信用制度都尚未建立，存有很大缺陷。個人破產制度之母是個人信用制度，它只有建立在公民良好的法律道德意識和嚴密的個人信用制度之上，才可能發揮預期作用：但我國社會信用體系還很不健全，個人信用的記錄、評估、征詢、獎懲機制更是一片空白，在此情形下貿然啟動此項制度，必然會給某些人提供“假破產、真逃債”的制度便利。

鑒于各種原因，在《破產法》的立法過程當中，盡管對于個人破產也有過很多爭論，甚至于在2004年的一審稿中還規定了個人破產制度。但最后還是沒有規定，原因在于“實施個人破產制度的前提是，國家具有比較完備的個人財產登記制度和良好的社會信用環境，目前我國這方面的制度還不完善”，將個人破產納入破產法調整的時機尚不成熟。

而考察各地法院之前簽發的《限制高消費令》實踐也可發現，對被執行人之監督依然未能得到有效解決，在我國消費者以現金消費為主的情況下，無論是法院還是群眾都無法有效監督被執行人消費，而廣州東山區法院在簽發《限制高消費令》后未收到一宗對債務人違禁高消費的舉報。也沒有發現任一被執行人違禁，高消費限制令收效甚微。

第二，司法資源與制度安排也不支持個人破產制度。最高人民法院曾于2004年司法解釋，規定對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生活所必需的居住房屋，即使房屋已經設定抵押，只要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必須居住。人民法院可以查封，但不得拍賣、變賣或者抵債。其目的在于保障債務人生存權。如果頒布個人破產制度，并且將個人所擁有的唯一住房納入豁免范圍，那么對商業銀行而言。必然只會向那些購買第二套住房的購房者提供貸款，或者對只有一套住房的購房者收取更高的利率，這會使更多尚未購買住房的民眾要付出更高的成本或者根本無法獲取銀行借貸。這一推斷絕非杞人憂天。該司法解釋出臺后各商業銀行擴大了貸款門檻，致使許多原本可以獲得銀行住房貸款的人無法貸款買房，并逼使最高人民法院在2005年11月不得不專門針對房屋執行又重新發布了新的司法解釋。明確抵押貸款不在免責范圍之內。

第三，個人破產制度不是化解汶川地震帶來個人債務問題的靈丹妙藥。由于汶川地震以及深圳所爆出的信用卡用戶斷供之情形，以及過去經常出現的強制執行問題，為保護債務人的基本生活以及使債務人能夠獲得新生，輿論及不少學者都在呼吁要出臺個人破產制度。就目前而言，依然沒有能支撐個人破產的相關制度。而輿論及不少學者強調個人破產制度之作用在于認為對處理汶川地震有用，實際上，制定一部《個人破產法》也無法用于化解汶川地震造成的爭議，而且類似汶川地震的債務人保護從其它配套制度能夠得以緩和。加上個人破產制度所可能產生的負面影響，所以個人破產制度還應當緩行。待社會環境能夠支撐個人破產制度后方可施行。

任何法律的出臺應當深究其社會影響。洞悉民眾及相關行為主體的可能策略性行為。否則。法律的出臺不僅未能達到其預期的目標，反而可能產生一些預料不及的負面效果，并使得該制度預想的目標落空。個人破產制度同樣如此，如果僅僅為了保護極少數債務人的“正當”或“不正當”的利益，而要更多的民眾承擔由此造成的后果，那么這種法律應當暫緩出臺。而就債務人的權利保護，暫時可以通過其它替代性機制得以實現，個人破產制度并不必須

四、結語：個人破產制度需緩行

盡管國外不少國家已經出臺了個人破產制度。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國必須盡快出臺個人破產制度。無論是從不少國家開始限制個人破產財產豁免范圍、防止破產欺詐，還是從我國個人信用制度尚未健全看，個人破產制度所帶來的諸多弊端都值得決策者重新審視個人破產制度在我國所帶來的制度收益與成本，并反思個人破產制度在我國當下是否有值得引進之必要性。筆者認為，在未能完全理清個人破產制度的作用機理以及其帶來的潛在收益與風險時，如果單純是因為國外的廣泛采取而盲目跟風引進，那是不負責任的做法，這樣，不過僅是造就了一批從個人破產中謀利的特殊群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