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初文人之貶與初唐士風

內容提要：唐中宗神龍初年，大規模的文人正向遭貶。士風的諂諛成為高宗武后中宗三朝的時代頑癥。政治的翻云覆雨、吏治的嚴于用刑、儒學的衰微和科舉取士內容的變化、統治者對士人喜則賞怒則刑的隨意處置、士人對功名的強烈追求等等，是這一時期諂諛士風形成的基本原因。

關鍵詞：神龍初 正向貶謫 士風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0)03－0113－07

據清代道光年間阮元的《廣東通志·謫宦》統計，唐朝貶至廣東的官員共250人，加上隨貶的54人，共304人，其中文人104人。本人另從廣東各州府縣地方志、新舊《唐書》、譚正璧的《中國文學家大辭典》等搜遺補充11人，這樣，唐朝共有115個文人被貶謫到廣東，占貶謫之人的37.8％。而在這些文人中，正向貶謫的為22人，占19.1％；其中，中宗神龍初年正向貶謫至廣東的人就有11人，占整個唐朝貶謫至廣東文人的50％。這還只是當時被貶逐到嶺南的文人，實際上，神龍元年(705)被貶謫的官吏遠多出這一數目。據《舊唐書》卷78“張行成傳”附張易之、張昌宗傳，“朝官房融、崔神慶、崔融、李嶠、宋之問、杜審言、沈儉期、閻朝隱皆坐二張竄逐，凡數十人。”這個令人吃驚的數量及比例不僅是在唐朝，而且是從漢末至明朝正向貶謫文人中所占比例最大的。這一現象不由得讓人深思，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初唐首次大規模的貶謫?這一時代的士風究竟出現了一個怎樣的局面?本文擬從政權的更替、統治者對士人的態度、儒學的衰微、科舉取士內容的變化、士人強烈的功名成就意識等幾個方面來分析初唐士風及神龍初正向貶謫之人陡增的原因。

一、武后、中宗朝政治風云的翻云覆雨與武后朝的嚴于用刑。

唐朝自立國之始便恤刑寬仁，據《舊唐書》卷五十“刑法志”載：“高祖初起義師于太原，即布寬大之令。百姓苦隋苛政，競來歸附。……既平京城，約法為二十條。惟制殺人、劫盜、背軍、叛逆者死，余并蠲除之。及受禪，詔納言劉文靜與當朝通識之士，因開皇律令而損益之，盡削大業所用煩峻之法，又制五十三條格，務在寬簡”。太宗即位，勵精圖治，不僅社會經濟得到恢復和發展，而且政治開明，“免死罪，斷其右趾，應死者多蒙全活。太宗尋又愍其受刑之苦……又除斷趾法，改為加流役三千里，居作二年”。后因治書侍御史權萬紀劾奏大理丞張蘊古阿縱“妖妄之言”的李好德有癲癇病，太宗將張斬于東市，“既而侮之。……下制，凡決死刑，雖令即殺，仍三覆奏，尋謂侍臣曰：‘人命至重，一死不可再生’”，“其后，雖存寬典，而犯者漸少”，“高宗即位，遵貞觀故事，務在恤刑”。

然而，就在高宗在位時，圍繞皇后的廢立問題，展開了激烈的政爭，結果，不僅反對立武昭儀的王后、蕭良娣之外戚被配流嶺外，而且大臣褚遂良、韓瑗、來濟、長孫無忌均因強烈反對廢立皇后而獲罪，一貶再貶，褚遂良從潭州(今湖南長沙)貶至桂州，再貶至愛州(今越南清化)刺史；韓瑗貶至振州(今海南崖縣)；來濟貶為臺州(今浙江臨海)刺史，五年后又遷庭州(今烏魯木齊)；長孫無忌及其家人均貶死于黔州(今四川彭水)。

弘道元年(683)，高宗死，中宗即位，武則天臨朝稱制，次年，又廢中宗，立睿宗。“則天臨朝，初欲大收人望。垂拱初年，令熔銅為匭，四面置門，各依方色，共為一室……每日置之于朝堂，以收天下表疏。既出之后，不逞之徒，或至攻訐陰私，謗訕朝政者。”僅僅六年后，載初元年(690)，武則天干脆廢掉睿宗，改國號為周，自稱皇帝，結果遭致唐宗室及大臣的激烈反對。為了鞏固政權，“則天嚴于用刑，屬徐敬業作亂，及豫、博兵起之后，恐人心動搖，欲以威制天下，漸引酷吏，務令深文，以案刑獄。長壽年有上封事言嶺表流人有陰謀逆者，乃遣司刑評事萬國俊攝監察御史就案之，若得反狀，斬決。……又命攝監察御史劉光業、王德壽、鮑思恭、王處貞、屈貞筠等，分往劍南、黔中、安南、嶺南等六道，按鞫流人。光業所在殺戮，光業誅九百人，德壽誅七百人，其余少者不減數百人。亦有雜犯及遠年流人，亦枉及禍焉”；“時周興、來俊臣等，相次受制，推究大獄。……俊臣又與侍御史侯思止、王弘義、郭霸、李敬仁、評事康(日韋)、衛遂忠等，招集告事數百人，共為羅織，以陷良善。前后枉遭殺害者，不可勝數。又造《告密羅織經》一卷，其意旨皆網羅前人，織成反狀。俊臣每鞫囚，無問輕重，多以醋灌鼻。禁地牢中，或盛之于甕，以火圍繞炙之。兼絕其糧餉，至有抽衣絮以啖之者。其所作大枷，凡有十號……，又令寢處糞穢，備諸苦毒。每有制書寬宥囚徒，俊臣必先遣獄卒，盡殺重罪，然后宣示。是時海內懾懼，道路以目。”這是一段觸目驚心的記載，酷吏數目之多、手段之殘忍讓人不寒而栗。《舊唐書·酷吏傳》一共為23個酷吏列傳，其中武后時就有11人，幾乎占一半。實際上武后朝的酷吏遠不止11人。中宗即位的神龍元年，“以丘神勣、來子珣、萬國俊、周興、來俊臣、魚承曄、王景昭、索元禮、傅游藝、王弘義、張知默、裴籍、焦仁直、侯思止、郭霸、李敬仁、皇甫文備、陳嘉言、劉光業、王德壽、王處貞、屈貞筠、鮑思恭二十三人，自垂拱已來，并枉濫殺人，所有官爵，并令追奪。天下稱慶。”被治罪的醅吏數目有23人之多。這些酷吏均橫行暴虐于武后時期，其數目及比例在整個正史中都是首屈一指的。

由于武后的嚴于刑法，所以酷吏之為惡嗜殺變本加厲，甚至到了一種前赴后繼、死而不悔的地步，“逮則天以女主臨朝，大臣未附，委政獄吏，剪除宗枝。于是來俊臣、索元禮、萬國俊、周興、丘神勣、侯思止、郭霸、王弘義之屬，紛紛而出。然后起告密之刑，制羅織之獄，生人屏息，莫能自固。至于懷忠蹈義，連頸就戮者，不可勝言。……遂使酷吏之黨，橫噬于朝，制公卿之死命，擅王者之威力。……兇慝之士，榮而慕之，身赴鼎鑊，死而無悔。”政治的高壓、酷吏的橫行、告密之風的熾烈使士人生活在一種朝不夕保的恐懼中，以致于“朝士多因入朝，默遭掩襲，以至于族，與其家無復音息。故每入朝者，必與其家訣日：‘不知重相見不?’”

“及俊臣、弘義伏誅，刑獄稍息。前后宰相王及善、姚元崇、殊敬則等，皆言垂拱已來身死破家者，皆是枉濫，則天亦頗覺悟。”然而武則天的覺悟來得太遲，一些正直士人往往因忤旨或觸犯權要而被貶逐乃至被殺。“大臣則裴炎、劉袆之、鄧元挺、閻溫古、張光輔、魏元同、劉齊賢、王本立、范履冰、裴居道、張行廉、史務滋、傅游藝、岑長倩、格輔元、歐陽通、樂思晦、蘇干、李昭德、李元素、孫元亨、石抱忠、劉奇等數十人，大將則程務挺、李光誼、黑齒常之、趙懷節、張虔、勖泉、獻誠、阿史那、元慶等亦數十人，庶僚則周思茂、郝象賢……等數十百人，皆駢首就戮，如到羊豕。”更多的人則被貶逐(死)流放，如元萬頃，永昌元年為酷吏所構，流配嶺南而死；劉允濟，天授中為來俊臣所構，當坐死，以其母親年老，特許終其余年，仍留系獄。久之，會赦免，貶授大庾尉；員半千，長安中忤旨，左遷水部郎中，等等，不一而足。據李興盛先生推測，武則天時被流放的人員有幾十萬之巨。難怪清人趙翼感慨道：“古來無道之君好殺者，有石虎、符生、齊明帝、北齊文宣帝、金海陵煬王；其英主好殺者，有明太祖，然皆未有如唐武后之忍者也。”

中宗即位，對武后時的嚴于刑法曾一度撥亂反正。然而好景不長。中宗雖然封誅殺張易之、張宗昌兄弟的有功之臣張柬之、桓彥范、敬暉、崔玄暐、袁恕己為“五王”，但真正信任的卻是韋皇后，而韋后又與武則天之侄武三思勾結，打擊排擠“五王”。神龍二年(706)六月，擬誅武三思的政變失敗，“五王”以及參與政變的御史李福業、給事中薛季昶等反為武三思所構，被貶逐于嶺南，并相繼被酷吏周利貞矯制追(逼)殺。景龍四年(710)，韋后與武三思及安樂公主勾結鴆死中宗，擬效仿武后臨朝稱制，臨淄王李隆基發動政變，誅殺武韋及其黨羽，擁立其父睿宗稱帝，至此才初步結束了武后和中宗朝政局的緊張混亂之象。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從永微六年的廢立王后之爭(655)到李隆基政變、睿宗即位的景云元年(710)的半個世紀內，曾經歷了高宗廢立王后、武則天的臨朝稱制、武后的廢唐改周、中宗和睿宗的兩廢兩立、武韋勾結亂政等重大政治事件，即使是在武后在位的20年間，政治的激烈沖突不僅從來都未停止，反而因武后猜忌、果于殺戮而愈演愈烈。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卷十九“武后之忍”條中詳細列舉了武后殺子女、殺王后與蕭良娣、殺臣僚、殺流人、殺李姓諸王、殺異母兄侄、殺姨侄女魏國夫人、殺孫子孫女等等種種殘殺事件后感慨道：“(武后)真千古未有之忍人也哉!”

政治的翻云覆雨、武后的嚴于用刑、酷吏的為非作歹、告密之風的盛行，不僅使一般士人道路以目，三緘其口，得過且過，惟求自保，普遍缺乏是非正邪感，而且使不少奸佞之徒得以進入統治者的上層，從而使政治氣氛和士風變得更加惡劣。

二、儒學的衰微與科舉考試內容的變化

唐朝建立之初，鑒于“自隋氏道消，海內版蕩，彝倫攸皸，戎馬生郊，先代之舊章，往圣之遺訓，掃地盡矣”的現實，“及(唐)高祖建義太原，初定京邑，雖得之馬上，而頗好儒臣。”

這一重建儒學的做法在唐太宗時得到加強。“(太宗)及即位，又于正殿之右，置弘文學館，精選天下文儒之士……講論經義，商略政事”，“貞觀二年，立孔子廟堂于國學，以宣父為先圣，顏子為先師。大征天下儒士，以為學官。數幸國學，令祭酒、博士講論”，從而使“四方儒士，多抱負典籍，云會京師。俄而高麗及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諸國酋長，亦遣子弟請人于國學之內。鼓篋升講筵者，八千余人，濟濟洋洋焉，儒學之盛，古昔未之有也。”

然而，到高宗武后二朝，這一重儒興學的局面發生了逆轉。《舊唐書》卷189“儒學上”謂：“高宗嗣位，政教漸衰，薄于儒術，尤重文吏……及則天稱制，以權道臨下，不吝官爵，取悅當時。其國子祭酒，多授諸王及駙馬都尉。準貞觀舊事，祭酒孔穎達等赴上日，皆講《五經》題。至是，諸王及駙馬赴上，唯判祥瑞按三道而已。至于博士、助教，唯有學官之名，多非儒雅之實。……因是生徒不復以經學為意，唯茍希僥幸。”對儒學的解釋變成了判祥瑞，學官徒有其名。即使仍然有儒生研習儒家經典，也難以得到獎勵和提升。“在官者以善政粗聞，論事以一言可采，莫不光被綸音，超升不次。而儒生未聞恩及。”因而，盡管高宗時也有太學，但實際情況卻如王勃在《送劼赴太學序》中所言：“今之游太學者多矣，咸一切欲速，百端進取。故夫膚受末學者因利乘便，經明心修者華存實爽。至于振骨鯁之風標，服賢圣言之言，懷遠大之舉，蓋有之矣，未之見也，可以深慕哉。”到武則天臨朝稱制后，太學更是荒廢。嗣圣元年(684)，陳子昂上疏諫日：“陛下方欲興崇大化，而不知國家太學之廢，積歲月矣，堂宇荒穢，殆無人蹤，詩書禮樂，罕聞習者。”武后晚年，輕儒廢學的情況愈益嚴重，風閣舍人韋嗣立上疏總結道：“國家自永淳(682)已來，二十余載，國學廢散，胄子衰缺，時輕儒學之官，莫存章句之選。貴門后進，競以僥幸升班；寒族常流，復因凌替弛業。考試之際，秀茂罕登，驅之臨人，何以從政?”

至中宗朝，儒學依然未能得到復興。中宗景龍二年的置修文館，“選公卿以下善為文者李嶠等為之”，“于是天下靡然爭以文化相尚，儒學忠讜之士莫得進矣。”

此外，唐初的考試內容的變化也影響了士人的取向。

唐代科舉分為常舉和制舉，常舉主要有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書和明算等六科，但秀才科已于高宗即位的永徽初(650)停止。常舉中重要的科目是明經和進士。“明經之別，有五經，有三經，有二經，有學究一經，有三禮，有三傳，有史科”。明經考試主要是考經義，唐太宗時“通一大經已上，成得署吏”，即使是進士科的策問也有關于儒經的問目。這些獎勵性的措施對生徒積極研習儒學經義，推動社會重儒向學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但明經和進士科考試的內容到高宗時有了微妙的變化。

據吳宗國先生《唐代科舉制度研究》認為，高宗在位的調露二年(680)，“二科加試帖經，帖經成為明經科錄取的主要標準，經義降到了次要位置；進士科沿著文學之科發展，與經義也越來越遠”。到武則天時，為了爭取更多的中小地主官僚的支持，武則天“親祠明堂及南郊，又拜洛，封嵩岳，將取弘文國子生充齋郎行事，皆令出身放選，前后不可勝數。因是生徒不復以經學為意，唯茍希僥幸。二十年間，學校頓時隳廢矣”。此時，官職的取得已發展到以“充齋郎行事”即可，無須習經通經，這就難免學校荒廢，生徒“唯希僥幸”了。

至于進士科的考試，陳寅恪先生認為，“進士科雖設于隋代，而其特見尊重，以為全國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實始于唐高宗之代，即武瞾專政之時”。在“國初，明經取通兩經，先帖文，乃按章疏試墨策十道；秀才試方略策三道；進士試時務策五道”，因而唐太祖、唐太宗時的公文奏議尚能言之有物，有的放矢，但南朝駢文華麗浮艷文風的影響依然存在。只要看看《文苑英華》所載貞觀年間的進士對策之文(如上官儀、張昌齡等的對策)，就可看出其文辭之華美、聲律之嚴格、用典之多等舊習依然相當突出。至高宗時，情形變得愈益嚴重，士子“勞心于草木之間，極筆于煙云之際”，“談文者以篇章為首，而不問之以經綸”，從而導致“進士不尋史傳，唯讀舊策，共相模擬，本無實才。所司考試之日，曾不揀練，因循舊例，以分數為限。至于不辨章句，未涉文詞者，以人數未充，皆聽及第”。模擬因襲成風，過于重策文的形式而忽略內容，使高宗武后時期應進士舉者所習多非經世之學，而是文學之科。這樣選拔來的人才也就很難有經世之志和治世之才。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從高宗調露二年始，由于輕視儒學及科考內容和授官條件的變化等因素，儒學已到了蕩然無存的地步，一批靠通過對文章因襲模擬或充任郎官而被選拔出來的官吏，既不具有傳統的儒家的價值觀和道德操守，也難有經世之才。在這樣一個沒有儒家的道德準則可遵守的時代，士人普遍在人格上顯得卑弱、齷齪，無忠直、骨鯁之氣。憂慮國事、敢于進諫者如陳子昂輩畢竟是少數，而且難得善終。

三、對士人無原則的恩威并行與士人阿諛之風的盛行

在人才的選拔和任用上，早在高宗時武后便“諷高宗廣召文詞之士入禁中修撰，萬頃與左史范履冰、苗神客，右史周思茂、胡楚賓咸預其選，前后撰《列女傳》、《臣軌》、《百僚新誡》、《樂書》等凡千余卷。朝廷疑議及百司表疏，皆密令萬頃等參決，以分宰相之權，時人謂之‘北門學士’”。這段記載透露了幾個重要的信息，一是重用“北門學士”，壓制李唐貴族；二是制定臣規，以規范臣僚的道德行為，如反對臣下的“六邪”，其中就有反對臣下“偷容茍合”、“巧言令色”、“專權擅威”等等。為了更徹底地打擊李唐士族，武則天即位后還親自開制科，大量擢拔寒素之士。據《大唐新語》卷八“文章第十八”：“則天初革命，大搜遺逸，四方之士應制者向萬人”。如何既利用又管制這些主要來自中下層官僚地主的成千上萬的寒素之士呢?武則天采用了既嚴酷又懷柔的手段。趙翼在《廿二史札記》“武后納諫知人”條中列舉了武后初稱制時多能采納朝臣上疏諫議、知人善任的一面。但無論是高宗還是武后，均喜好獻媚、諛頌之詞，如同時期對李義府、許敬宗、許圉師、上官儀等人的寵用，即是因為他們對自己的一味迎合。這種既嚴于用刑又大力拔擢的政策，使庶族寒士一方面有被重用的驚寵之感，極力為當政者(即使是助紂為虐)效勞，與時俯仰，隨波逐流；另一方面又使他們自感朝不夕保，顫顫驚驚，惟有阿旨取容、奉承贊頌，從而沒有了明辨是非的抗爭精神和政治人格的獨立意識，自覺不自覺地陷入阿諛的深淵而不能自拔：

據《舊唐書》卷78“張行成傳”載：“通天二年，太平公主薦易之弟昌宗人侍禁中……武承嗣、三思、懿宗、宗楚客、宗晉卿候其門庭，爭執鞭轡，呼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久視元年，…-一引辭人閻朝隱、薛稷、員半千并為奉宸供奉。……時諛者奏云，昌宗是王子晉后身。乃令被羽衣，吹簫，乘木鶴，奏樂于庭，如子晉乘空。辭人皆賦詩以美之，崔融為其絕唱……以昌宗丑聲聞于外，欲以美事掩其跡，乃詔昌宗撰《三教珠英》于內。乃引文學之士李嶠、閻朝隱、徐彥伯、張說、宋之問、崔湜、富嘉謨等二十六人，分門撰集……易之、昌宗皆粗能屬文，如應詔和詩，則宋之問、閻朝隱為之代作。則天春秋高，政事多委易之兄弟……人有榜其事于路，左臺御史中丞宋璟請按之。則天陽許，尋敕宋璟使幽州按都督屈突仲翔，令司禮卿崔神慶鞫之。神慶希旨，雪昌宗兄弟。”阿諛的人動輒數十人，甚至上百人。《舊唐書》卷183“外戚傳”還載有“(安樂)公主產男滿月，中宗、韋后幸其第，就第放赦，遣宰臣李嶠、文士宋之問、沈儉期、張說、閻朝隱等數百人賦詩美之”，諂諛之風可謂盛況空前。

在這樣人人自危的高壓之下，在這樣人人爭相獻媚的士風之下，不僅少有人能置身局外，而且其諂諛的心態和手段屢屢翻出新花樣。我們且看神龍初被貶謫之人諂諛的表現：

蘇味道，“少與鄉人李嶠俱以文辭知名，時人謂之蘇李。……延載初，歷遷風閣舍人、檢校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尋加正授……味道善敷奏，多識臺閣故事，然而前后居相位數載，竟不能有所發明，但脂韋其間，茍度取容而已。嘗謂人曰：‘處事不欲決斷明白，若有錯誤，必貽咎譴，但摸棱以持兩端可矣。’時人由是號為‘蘇摸棱”’。看來，蘇味道不僅無吏才，而且處事首鼠兩端。當然，阿諛的機會也是蘇味道所不愿錯過的。《大唐新語》卷九“諛佞”條記載，“則天朝，嘗三月降雪，鳳閣侍郎蘇味道等以為祥瑞，草表將賀。左拾遺王求禮止之”。王認為三月降雪實屬反常的災象，豈有賀之理?若三月降雪為瑞雪，那臘月打雷不也該稱之為瑞雷了?

崔融，《朝野僉載》卷五載，“天后梁王武三思為張易之作《傳》，云是王子晉后身，于緱氏山立廟，詞人才子佞者為詩以詠之，舍人崔融為最”。

杜審言、盧藏用與宋之問等早年都是“方外十友”，然而，一旦入仕，均未能清守自持。

杜審言，“武后召審言，將用之，問日：‘卿喜否?’審言蹈舞謝，后令賦《歡喜詩》，嘆重其才，授著作郎，遷膳部員外郎”。神龍初，以坐交通張易之，流峰州。

盧藏用，“初舉進士選，不調，乃著《芳草賦》以見意。尋隱居終南山……長安中，征拜左拾遺”；③“景龍中，為吏部侍郎。藏用性無挺特，多委權要所逼，頗隳公道”，“藏用初隱居之時，有貞儉之操，往來于少室、終南二山，時人稱為‘隨駕隱士’。及登朝，趑趄詭佞，專事權貴，奢靡淫縱，以此獲譏于世。”這位“隨駕隱士”入仕之后脫胎換骨地變成無恥之徒，終因附太平公主于先天二年(713)流放嶺南。

宋之問，“至為易之奉溺器。及敗，貶瀧州，朝隱崖州，并參軍事。之問逃歸洛陽，匿張仲之家。會武三思復用事，仲之與王同皎謀殺三思安王室，之問得其實，令兄子曇與冉祖雍上急變，因丐贖罪，由是擢鴻臚主簿。天下丑其行”。雖然宋之問有否告密駙馬都尉王同皎謀誅武三思一事早已成為學術界一段公案，但為張易之奉溺器、慣于見風使舵、經歷了政治的幾番風雨之后仍然“無悛悟之心”的宋之問在人格上的委瑣狼藉卻是一致公認的。

閻朝隱，“圣歷二年，則天不豫，令閻朝隱往少室山祈禱。朝隱乃曲申悅媚，以身為犧牲，請代上所苦”。

鄭情，“來俊臣羅織文狀，皆愔所草定。張易之兄弟薦為殿中侍御史。易之敗，黜為宣州司戶。既而歸。武三思用事，……謀陷五王而殺之，皆崔浞、鄭倍之謀也。累遷吏部侍郎，賣官為務，后與譙王重復構逆而死”。

宗楚客，“性諂佞。時薛師(案：指薛懷義)有繆毒之寵，遂為作《傳》二卷，論薛師之圣從天而降，不知何代人也。釋迦重出，觀音再生。期年之間，位至內史”。靠諂佞而取得功名幾乎是這一時期士人的普遍價值取向。

楊再思，專以諂媚取容，“能得人主微旨，主意所不欲，必因而毀之；主意所欲，必因而譽之”，而且還振振有詞為自己辯護：“世道艱難，直者受禍。茍不如此，何以全其身哉!”在這一人生宗旨下，楊再思之諂媚令人發指，“見易之弟昌宗以貌美被寵，因諛之日：‘人言六郎似蓮花。再思以為不然，只是蓮花似六郎耳”’，“后昌宗兄弟犯臟，則天命桓彥范、李承嘉勘當以取實。經數日，彥范等奏：‘昌宗兄弟共有贓四千余貫，法當解職。’昌宗奏：‘臣有功于國家，所犯不至解免。’則天問諸宰臣曰：‘昌宗于國有功否?’再思時為內史，奏曰：‘昌宗合煉神丹，圣躬服之有效，此實莫大之功。’乃赦之。天下名士，視再思為糞土也”。

豈止楊再思一人如糞土?實際上，諂諛之風已像傳染病一樣侵蝕了士人的肌體，成為一個時代的病癥，幾乎少有人能例外。

即使是唐代賢相、被玄宗稱揚為“義重于生”、“守正”的張說，也留下了阿附之跡。他除了參加《三教珠英》的編撰外，《朝野僉載》卷五還說“燕國公張說，倖佞人也。前為并州刺史，諂事特進王毛仲，餉致金寶不可勝數。后毛仲巡邊，會說于天雄軍大設，酒酣，恩赦忽降，授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說謝訖，便把毛仲手起舞，嗅其靴鼻”。

最惡心者莫如郭霸。郭不僅集告密者與酷吏于一身，而且其諂諛的方式及心態更令人發指。《大唐新語》卷九“諛佞”條載：“魏元忠為御史大夫，臥病，諸御史省之。侍御史郭霸獨后，見元忠，憂形于色，請視元忠便液，以驗疾之輕重，元忠辭拒。霸固請，嘗之。元忠驚惕。霸喜悅日：‘大夫泄味甘，或難瘳；而今味苦矣，即日當愈。’元忠剛直，甚惡其佞，露其事于朝廷。”與郭霸令人作嘔的諂諛相比，潘岳的望塵而拜、宋之問的捧溺器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至中宗朝，盡管神龍元年曾流貶大量依附二張的文人以及大興酷獄的酷吏，但阿諛的士風并沒有得到完全扭轉，加上這時政壇的風向不定、上層統治者用人的惟親、士人骨子里的媚弱等等多種因素，不僅武后朝的一些諂諛之臣重新受到起用，而且又有新的佻佞之人進入權力中心。“中宗景龍二年(708)，始于修文館置大學士四員、學士八員、直學士十二員，象四時、八節、十二月。于是李嶠、宗楚客、趙彥昭、韋嗣立為大學士，(李)適、劉憲、崔湜、鄭情、盧藏用、李父、岑羲、劉子玄為學士，薛稷、馬懷素、宋之問、武平一、杜審言、沈儉期、閻朝隱為直學士，又召徐堅、韋元旦、徐彥伯、劉允濟等滿員。……帝有感即賦詩，學士皆屬和。當時人所歆慕，然皆狎猥佻佞，忘君臣禮法，惟以文華取幸”。

這一惡俗士風的真正轉變要等到玄宗即位后的開元年間，但這已不是本文所要探討的范圍。

此外，唐人普遍張揚自我，重視外在的功名和自我價值的實現，如杜審言矜誕張狂，“恃才高，以傲世見疾”，“又嘗語人曰：‘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觀，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面”’，他的《春日京中詠懷》流露了自己寓居京中歲月磋跎、懷才不遇的愁思以及期盼來年春風得意的美好愿望；閻朝隱，盡管人品卑劣，但忠勇報國或說是功名之心一點也不卑弱，其詩《侍從途中口號》寫道：“疵賤出山東，忠貞任士風。因敷河朔藻，得奉洛陽宮。一顧侍御史，再顧給事中。常愿粉肌骨，特答造化功”；宋之問早年求為北門學士而不得，作《明河篇》，以“明河可望不可即，愿得乘槎一問津”表達自己仕進的愿望；沈儉期在《古鏡》詩中以古鏡自喻：“埋落今如此，照心未嘗歇。愿垂拂拭恩，為君覽玄發”，感慨自己不被眷顧并期待被君主進用；又如李邕，《唐語林》卷五·補遺一載：“宋璟劾張昌宗等反狀，武后不應。李邕立階下，大言日：‘璟所陳社稷大事，陛下當聽。’后色解，即可璟奏。邕出，或讓曰：‘子位卑，一怍旨，禍不測。’邕曰：‘不如是，名亦不傳。’”一個處于上升時期的帝國需要也容易培養士人的自我肯定和積極向上的意識，李邕的自我張揚的功名意識還算是處在一個合理的位置，他甚至是這一時代諂諛之風中少有的一個有骨鯁之氣的人。但如果沒有了對國家的責任感、沒有了儒家的安貧樂道的信仰、沒有了作為人的起碼的尊嚴和獨立意識，這種自我張揚也就容易滑向對功名不擇手段的攫取，如沈、宋之流。

一個時代的士風的形成，其原因固然相當復雜，如士人本身的功名追求、道德操守、人格獨立、政治良知等等，但應該說，為政者的政治好惡取向是最為根本的。司馬光在論到唐高祖、唐太宗時的政治清明時說：“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者，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影也，表動則影隨矣”。君主就像日晷一樣，其行為道德取向決定了臣子的取向。裴矩是一個典型，張說也是如此。武則天和中宗在位時，張說也難免阿附，但在玄宗時的張說卻成為一代良相。人性中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如果君主惡惡善善，那么臣下也會善善惡惡。作為一代開明之君，唐太宗明白：“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從這種意義上說，我們對唐高宗至中宗神龍初年諂諛士風的形成及其惡果的分析，對于我們今天的吏治建設不無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