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清初歷史編纂學成就卓著,不僅在當代史記載、學術史撰著、舊史補作等諸多領域,為后世保存了大量豐厚的歷史資料,而且呈現出異于前代的鮮明時代特點,主要表現為強烈的反思和批判精神,深厚的歷史意識和民族思想,并在歷史編纂體例和方法上取得了重要創新,對后世具有重要啟發價值。
關鍵詞:清初 歷史編纂學 明史 遺民史家 歷史意識
[中圖分類號]K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0)03-0142-06
歷史編纂學是史學發展的重要載體,具有鮮明的時代性和階段性特點。以清初而言,時代劇變的刺激,民族矛盾的加劇,學術風氣的轉捩,對這一時期歷史編纂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具體來講,以下三個方面尤應引起我們的關注。
強烈的反思和批判精神
清初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繼兩漢三國、魏晉南北朝和五代十國之后,又一個歷史急劇轉折的時代。明清鼎革的時代劇變,對眾多遺民學者來說可謂創痛巨深,反映在歷史撰述方面,則是表現出強烈的反思和批判精神。所謂反思,是指對明亡清興、歷史治亂興衰的反思;所謂批判,是指對前代社會制度、學術風氣等方面存在的種種積弊的批判。這是當時具有進步思想和敏銳見識的眾多史家、學人的共識,也是其史學思想、歷史見識的集中反映。
首先,就當代史記載而言,明史纂修可謂清初史學發展的一個極重要內容。官修《明史》歷時近百年,輾轉數朝始竟稿,為清初最大之文化盛事。私修明史更是異常活躍,其間雖經官方壓制而呈頹勢;但衰而復振,從未歇止。眾多明史著述,尤其是私修史著,從撰述思想上來講,除了要保存一代信史,使之傳信行遠,避免故國歷史湮沒無聞外,更重要的是總結有明一代治亂興衰的歷史經驗,“鑒往知來”,反思與批判精神尤為顯著。
如谷應泰組織編纂《明史紀事本末》,明言效仿《資治通鑒》“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的撰述宗旨,考輯有明一代史實,“審理亂之大趨,跡政治之得失”。全書對導致明朝衰亡的種種原因作了具體而深刻的總結,注意從明代歷史前后縱貫發展的進程中,探討各種社會積弊的由來與危害。關于宦官專權問題,撰者鮮明地指出它是導致明朝后期“法之涼”、“國制亂”,逐漸釀成“水自湍也,風又激之;湯已沸也,火又裂之”的嚴峻局面,最終釀成亡國之禍的重要根源。對于萬歷年間極其繁重的礦稅之征問題,編撰者更是慧眼獨具,予以專篇記載,既詳述其危害,指出它直接造成了當時“有司得罪。立縶檻車;百姓奉行,若驅駝馬”的世間慘象,亙古未有;同時又提出了“多欲者仁義難施,黷貨者亂源斯伏,有天下者不可以不致謹”這一具有深刻警醒意義的觀點。對于農民起義問題,則不僅直言其危害,更注重從統治者為政不德的角度去分析其愈演愈烈的根本原因,認為“孽不自生,釁由人作”,“俗弊則輕于為非,民貧則去而為盜,固然其無足怪”。其鮮明的反思與批判思想,躍然紙上。
另如計六奇撰《明季南、北略》,尤其注重評論晚明“國家之興廢,賢奸之用舍,敵寇之始末,兵餉之絀盈”等大經大政,總結治亂得失之經驗,其中,對明朝衰亡的反思尤為深刻。著者從“外有強敵”、“內有大寇”、“天災流行”、“將相無人”四個方面,深入分析了“明之所以失天下”的主要原因,指出“夫是四者,有其一亦足以亂天下,況并見于一時,有不土崩瓦解者乎?”深刻論證了明朝衰亡的歷史必然性。
再如溫睿臨受萬斯同之托,撰寫《南疆逸史》,不僅要彌補官修《明史》之缺略,更為重要的是探討“土宇反覆、攻守紛錯、政令互易、興亡成敗得失之跡”。深刻反思亡國之痛。在總結明亡教訓方面,溫氏并不局限于就事論事,而是深入探討導致明朝危機重重的深層原因,總結明代社會積弊之由來,書中所言“務虛名不采實用”、“別流品不求真才”、“爭浮文不念切效”三條,有力地切中了明代社會發展“崇虛黜實”的癥結所在,飽含著對有明一代浮夸的學風和社會風氣的痛斥與批評。
次者,在學術史撰著方面,清初學者同樣注重對前代學術的反思與總結。《明儒學案》和《宋元學案》兩部學案體巨著于此時期相繼問世,除學術積累日益豐厚、體例漸趨成熟等因素外,還離不開清初進步學者自覺的反思與批判意識。深刻總結明代理學“空談誤國”之危害,倡導“經世”實學,也是清初學者歷史批判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兩書之價值,不僅在于縱貫而詳盡地梳理了以理學為主體的宋、元、明三代學術發展全貌,為后世保留了大量豐實的學術史料,還體現為深刻的學術思想內涵,即通過對前代尤其是有明一代學風流弊的批判與總結,倡導和開啟新的學術風氣。關于宋代學者往往流于繁瑣考據之缺點,明代學者喜標宗旨,倚門傍戶之通病,書中均有深刻揭露:“宋儒學尚分別,故勤注疏;明儒學尚渾成,故立宗旨。然明儒厭訓詁支離,而必標宗旨以為的,其弊不減于訓詁。道也者,天下之公道;學也者,天下之公學也。何必別標宗旨哉?”尖銳地指出二者之共同缺陷在于脫離實際,丟掉了“經世致用”的根本宗旨而顯得空疏、瑣碎。同時明確提出為學之道,貴在切身體會,有獨創之見,切忌人云亦云,形成門戶之見:“學問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為真,凡倚門傍戶、依樣葫蘆者,非流俗之士,則經生之業也。此編所列,有一偏之見,有相反之論,學者于其不同處,正宜著眼理會,所謂一本而萬殊也。以水濟水,豈是學問?”這也正是以黃宗羲為代表的清初有識之士所極力倡導的新學風的主要特點。
再者,清初史家對歷史的反思和批判精神,還表現為對前代史學發展積弊的總結,出現了許多續補、完善古史的重要史著。如吳任臣著《十國春秋》,主要是為了彌補前代正史關于十國歷史記載簡略、闕漏嚴重之弊病,力求以翔實的史料將十國“君臣之得失,政治之盛衰,傳世長短之數,國勢順逆之形”完整地展現出來,表現出一種強烈的史學批評精神和自覺的修史意識,開啟了有清一代增補、續作舊史之先河。同時期馬驌之《繹史》,徐乾學主編之《續資治通鑒后編》等,均屬此類著述,反映出清初史家自覺地對前代史學進行批評、整理和總結的趨勢。
另如談遷著《國榷》,原始初衷即是為了糾正和補充明實錄和各種私家野史著述關于明史記載之失實和闕誤,其中便飽含著對明代史學的強烈不滿和批評。談遷著力從統治者對官方實錄等檔案材料的嚴密控制和封鎖,科舉取士制度的僵化和論資排輩的史館惡劣習氣,以及朝廷對修史之鉗制三個層面,詳細地分析了有明一代史學不振的主要原因,并從才、學、識諸方面對明代史家作了不同程度的批評,感嘆“良史”難求。不僅有力切中了明代史學發展的種種積弊,也為當代史家提出了嚴格的著史要求,對于清初史學的健康發展,頗有積極意義。
綜上可以看出,清初史家的反思和批判精神是非常顯著的,集中體現為對明代社會發展種種積弊的深刻總結。這種反思與批判精神,肇始于明中葉,隨著明朝統治危機的加深而不斷升華,至清初而發展至頂峰。從根本上講,這是時代劇變刺激下,中國古代史家崇高歷史責任感和強烈憂患意識的自覺體現和有力進發,極大地推動了清初史學的發展和勃興。
深厚的歷史意識和民族思想
深厚的歷史意識,是中國古代史家的一項優良品質。從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到卜辭、金文以及各種官文書和史官記載,再到代代相傳的二十四史,中國古代史家的歷史意識逐漸由原始、萌發階段轉為自覺,進而形成傳統。《尚書》、《詩經》中“我不可不監于有夏,亦不可不監于有殷”,“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等歷史鑒戒思想,更被后世史家、學者所繼承和發揚,成為他們進行歷史撰述的重要宗旨和原則。至清初,在王朝嬗代、時勢劇變、學風轉捩的歷史大背景下,史家歷史意識得以進一步升華和提高,集中表現為一種自覺的修史意識,一種強烈的歷史責任感,一種藏諸名山、傳之后世的神圣理想和抱負。
就清初史家群體而言,遺民史家的歷史意識尤為強烈,其自覺修史的意識和信念較之其他史家也更為濃厚、堅定。他們不忍故國歷史湮沒無聞,將修史作為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并以此寄托對故國的哀思。
如談遷撰《國榷》,在經歷了亡國之痛后,其著述思想有明顯變化,不忍“國滅而史亦隨滅”,從原來修訂明代實錄和各種私家野史著述之闕漏,轉變為保存故國三百年之信史。計六奇撰《明季南、北略》,也是在國破家亡、仕途不順的坎坷背景下,毅然將修史作為一生之抱負。其言曰:“甚矣,書之不易成也!昔之著書者必有三資四助。……予也賦資頑魯,渺見寡聞,壁立如渴司馬,數奇若飛將軍,孤憤窮愁過韓公子、魏虞卿。七者無一,而欲握管綴辭,不幾為識者所笑乎!雖然,竊有志焉。”足見其于逆境之中克服種種困難,堅忍不拔的修史志向!
另如萬斯同以布衣身份入明史館修史,因不滿官方對南明歷史語焉不詳、避諱從略的作法,從而萌生私撰南明史著的想法,并將此艱巨任務托諸好友溫睿臨,鼓勵其不必以國家興替、王朝更迭為忌諱,據事直書,以成信史:“《明史》以福、唐、桂、魯附入懷宗,紀載寥寥,遺缺者多。倘專取三朝,成一外史,及今時故老猶存,遺文尚在,可網羅也。逡巡數十年,遺老盡矣,野史無刊本,日就零落,后之人有舉隆、永之號而茫然者矣。我儕可聽之乎?”從中我們尤能深切地感受到萬氏身上所體現出的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自覺的修史意識。
再如吳炎與潘檉章相約合撰《明史記》,是要“成一代史書,以繼遷、固之后”。其言曰:“明興三百年間,圣君、賢輔、王侯、外戚、忠臣、義士、名將、循吏、孝子、節婦、儒林、文苑之倫,天官、郊祀、禮樂、制度、兵、刑、律、歷之屬,粲然與三代比隆,而學士大夫,上不能為太史公敘述論列,勒成一書,次不能為唐山夫人者流,被之聲韻,鼓吹風雅。今予二人故在,且幸未老,不此之任,將以誰俟乎?”其中所表現出的以古代良史為榜樣,自覺肩負起修史重任的可貴精神,至今仍具有深深的感染力!雖然兩人后因受“莊氏史案”牽連而入獄罹難,導致書稿未竟,終成清初史學上一大憾事,但其精神永遠值得大力表彰。顧炎武曾作詩追念:“一代文章亡左馬,千秋仁義在吳潘。”
除遺民史家外,清初許多入仕學者中的有識之士,也表現出強烈的修史意識。他們利用職位之便,或親自執筆修史,或網羅知名學者、文人進行集體創作,寫出了一些優秀的史著,較有代表性的是谷應泰組織編撰《明史紀事本末》和傅維麟成《明書》。
谷應泰本人雅好經史,“夙有網羅百代之志”,其出任浙江提督學政期間,網羅陸圻、徐倬等江浙名士,依據明代實錄、崇禎邸報等官方檔案材料,并廣為搜輯和訪求有明一代有價值的私家野史著述,撰成《明史紀事本末》這一紀事本末體史學名著。傅維麟曾任弘文院編修,參修《明史》期間,“搜求明興以來行藏印抄諸本與家乘文集碑志,得三百余部,九千余卷,參互明朝實錄,考訂同異”,成《明書》一書。為后人研治明史,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史料。
清初史家,尤其是遺民史家,還具有非常濃厚的民族思想。他們一方面“以任故國之史事報故國”,同時受中國傳統儒家思想和時代劇變刺激的影響,又特別注重闡發民族忠義思想,強調“華夷之辨”。倡言“天下之大防有二:華夏、夷狄也,君子、小人也。”“君臣之分所關者在一身,華夷之防所系者在天下。”這種明辨“華夷”之別的濃厚民族思想,從歷史發展的總趨勢來看,確有其狹隘之處,但放置清初天崩地裂的歷史大背景下,卻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它是以強烈的愛國思想為支撐,并同反抗民族壓迫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清軍入關,推翻腐朽的明朝統治,確為歷史的進步,但這一王朝嬗代的完成,卻是通過極其野蠻、殘酷的民族鎮壓和武力征服予以實現的,不僅給當時廣大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而且嚴重地破壞了中原先進文化,產生了極其消極的歷史影響。在民族矛盾占據主導地位的情況下,廣大遺民史家倡言嚴夷夏之防之重要性,實為一種反抗民族壓迫精神的集中體現。更為可貴的是,他們將這種精神貫穿于歷史撰述之中,勇于記載故國歷史,直書清軍暴行,對于真實地反映當時的歷史情狀,保證中華各民族歷史記載的連續性,做出了積極貢獻,應予大力肯定。
這種民族思想在歷史編纂學上的最突出表現,便是重視表彰民族氣節,大力闡發民族忠義思想,其顯著標志則是產生了大量專門或重點記載晚明忠義人物和遺民事跡的明史專著,如屈大均的《四朝成仁錄》、徐秉義的《明末忠烈紀實》、鄒漪的《啟禎野乘》和《啟禎野乘二集》、黃容的《明遺民錄》、鄒念魯的《明遺民所知錄》等,其中影響最大的當屬全祖望的《鮚琦亭集》及《外編》。兩書可稱得上是表彰民族氣節的珍貴文獻,通過墓志銘、事略、傳狀等人物傳記的形式,以豐富的史實和正氣磅礴的感情,記載了抗清志士的斗爭史。全氏在當時文網甚密的嚴酷文化環境中,機智地采取“分散寫,不集中寫的方式,即不寫專書,單寫碑傳之類的文章的方式”,⑦既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愛國思想和民族觀念,又保存了故國歷史,為后世留下了大量珍貴的歷史文獻。
其他一些重要的明史著述,無論是在體例設置還是內容記載上,也都不同程度地突出民族忠義思想,表彰民族氣節。如計六奇的《明季南、北略》,以宏闊的篇幅詳細記載了明清之際廣大軍民抗清斗爭的歷史,深刻揭露了清軍入關前后和南下過程中燒殺搶掠等暴行,在史料價值上具有彌足珍貴之處。萬斯同鼓勵溫睿臨撰寫《南疆逸史》,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不忍南明無數忠臣義士可歌可泣的悲壯事跡湮沒無聞。全書不僅詳細記載了以史可法為代表的晚明眾多將領的抗清活動,表彰他們的愛國思想和忠義節氣,還專門設立了守土、死事、隱退、逸士、義士、宗藩、武臣、逆臣、奸佞等類傳。從民族忠義的角度對南明王朝重要歷史人物逐一分類,作褒貶評價。談遷之《國榷》,不懼忌諱,對于有明一代關于清朝先祖建州女真之事跡,詳加搜輯,予以備載,并于各條史實下標注“女真野人”、“野人”等字樣,其強烈的民族意識躍然紙上。
總之,清初眾多進步史家的民族思想是極其顯著的,并且是同其強烈的愛國思想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他們懷戀故國,不與清廷合作,以遺民身份自居,是一種高尚民族氣節的體現,不僅值得肯定,而且足以揚名后世。
編纂體例和方法的革新與完善
清初歷史編纂學發展不僅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點,還具有突出的創新價值,許多優秀史家在繼承和總結前人豐富的歷史編纂智慧和經驗的基礎上,又進行了積極探索和大膽創新,取得了顯著進步。
一是對傳統史書體裁的改進和完善,使之更為賅備,更具生命力。
具體來說,對于編年體的運用,在因時紀事的基礎上,又恰當融入紀傳體和紀事本末體的優點,從而擴大了記事范圍,豐富了史書內容,既反映出歷史的大勢和全貌,在對重要歷史問題的記載和論述上,又成功做到了首尾相續,詳其始末。如《國榷》在編纂上吸收了紀傳體的特點,于卷首設置了“大統”、“天儷”、“元湟”、“各藩”、“輿屬”、“勛封”、“恤爵”、“戚畹”、“直閣”、“部院”、“甲科”、“朝貢”等十二目,在功能上相當于紀傳體史書的表或志,從而將有明一代宗室傳承、分封授爵、科舉取士、行政機構、地域建置等情況清晰、醒目地展現出來,起到了全書總綱的重要作用。《明季南、北略》則成功吸收了紀事本末體的優點,在以時為序的情況下,各卷因事命篇,突破了編年體將史事分散系以月日的局限,實現了對某一年或某一段歷史時期內的重大歷史事件的集中記載。
紀傳體的革新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對史表功用的重視和闡發,并成功地付諸實踐。如官修《明史》以《宋》、《元》二史為鑒,恢復了史表建置,設立了《諸王世表》、《功臣世表》、《外戚恩澤侯表》、《宰輔年表》、《七卿年表》,在體例上實現了賅備。私家修史方面,萬斯同為彌補歷代正史多闕史表之缺憾,撰成《歷代史表》一書,開創了清代補表之先河,被譽為“不朽之盛事,大有功于后學者”。吳任臣補輯十國歷史,成《十國春秋》,設立《紀元》、《世系》、《地理》、《藩鎮》、《百官》諸表,“考證尤精,可謂淹貫”,較之新、舊五代史,實為體例上一大進步。
其二,結合新的時代特色和歷史內容,增設了許多新的志目、傳目。如查繼佐之《罪惟錄》,將《食貨志》代之以《土田志》、《屯田志》、《貢賦志》,將《儀衛志》分作《錦衣志》、《兵志》,于《河渠志》外,另設《漕志》,增設《陵志》、《經筵志》、《宗藩志》、《外志》等,不僅利于容納更為豐富的歷史內容,且有助于更為清晰、細致地反映出有明一代歷史發展的大勢和全貌。再如溫睿臨之《南疆逸史》,在類傳的設置上,增設守土、死事、義士、宗藩等類目,集中突出了明清之際戰亂不休、民族矛盾和斗爭占據主導地位的歷史特色。
紀事本末體的創新尤為顯著。清初史家突破了此前“鈔書”式的舊模式,轉為真正的“著書”,奠定了廣輯史料、自成一家,史論結合和重視考證的新著述格局,寫出了《明史紀事本末》、《左傳事緯》、《左傳紀事本末》等一批優秀史著,標志著這一史書體裁臻于成熟和完善。
二是新史體——學案體的創立。《明儒學案》和《宋元學案》兩部前后相繼、交相輝映的史學巨著,以其成熟的編撰體例和深刻的學術思想價值成為中國學案體史籍的定型之作。兩書以小序、學者小傳和學術資料摘錄為主體的三段式結構,彼此互相配合、緊密聯系,克服了以往學術史著作僅限于資料選錄匯編,或忽視學術流派、割裂學術傳承關系等體例上的弊病。在學術思想上,則表現出兼綜百家、鼓勵學術創新、不拘門戶之見的可貴精神,成功做到了反映一代學術發展的全貌和學術思想發展、演進之大勢。這些都為后世學者樹立了嚴整的范式。
三是對新綜合體的積極探索。關于“新綜合體”的說法,首倡于白壽彝先生。他認為中國古代史家對“新綜合體”的探索,從根本上講,源于中國史書體裁綜合運用的傳統。以編年、紀傳和紀事本末三種主要史書體裁而言,“具體到一部史書,往往是以某種體裁為主,同時也采用別種體裁作為補充的形式。”這一論述,為我們具體考察和評價清初史書體裁體例問題,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
清初對“新綜合體”進行自覺探索的史家首推馬驌,其所撰《繹史》,可稱得上中國古代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綜合體史書。全書將中國古代先秦史劃分為“太古部”、“三代部”、“春秋部”和“戰國部”四個部分,采用的是編年體“年經事緯”的方法,以利于展現歷史發展、演進的趨勢和階段性特點;各卷又細分篇章,或因事命篇,或按人物及其學說立篇,融入了紀事本末體和學案體的特點,有助于表現歷史事件的始末原委和來龍去脈;卷首則設有世系圖、地圖和年表,以交待歷史發展的基本線索,起到全書總綱的作用;卷末為“外錄”,包括“天官書”、“地理志”、“食貨志”等,從橫向上總論先秦政治、經濟、典章制度、社會文化等歷史大勢,則又相近于紀傳體的編纂手法。總之,全書于編年、紀傳、紀事本末、學案諸體兼備,互相配合,自成一體,成功做到了既詳述其事,又不沒其人,既兼顧了歷史發展的時間線索和階段演進特點,又突出了歷史發展的橫向聯系,實現了從多方面、多角度全面、真實地反映社會歷史。誠如馬氏所言:“紀事則詳其顛末,紀人則備其始終。……君臣之跡,理亂之由,名法儒墨之殊途,縱橫分合之異勢,了然具焉。”從根本上講,《繹史》的成書,“是史學進展到從多方面反映社會生活的可貴一步。它的意義已經超出了體裁本身,而且具有歷史哲學的意義。因為新的綜合體才能夠幫助人們從多方面認識社會歷史,為歷史著作提供更加廣大的容量,更利于表現歷史的真實。”
四是史料范圍的擴大和考證方法的重視。注重史料采擇和史實考證,一直是中國古代史書編纂的重要原則和優良傳統。至清初,在崇實黜虛、重視考據的學風影響下,這一著史傳統被廣大史家所自覺繼承并進一步發揚光大,形成了“廣輯博采、相互參證”的撰述模式,呈現出濃厚的考史色彩。
如谷應泰主編《明史紀事本末》,除遍覽明實錄和崇禎朝邸報等官方檔案材料外,又廣搜《石匱藏書》、《國榷》、《鴻猷錄》等諸家私修野史著述,可謂廣參互證,“采群書而成書”。談遷為了糾正和彌補明代實錄和各種私家野史著述在記載上之失實和闕誤,寫成一部傳世信史,在史料搜求上苦下功夫,為了獲取數條有價值的史料,不惜遠涉百里之外。全書之史料征引極為浩繁,僅前三十卷所參考之著述即達一百二十余家。計六奇撰《明季南、北略》,明確注明出處的著述即有七十余種,此外尚有大量的口述史料和碑傳材料;在史料運用上,則極為謹慎,對于有疑問的史料記載,均一一標注,存疑俟考。溫睿臨著《南疆逸史》,為了再現南明歷史的全貌,網羅搜輯明季野史著述凡四十余種,同時參考萬斯同《明末諸傳》、徐秉義《明季忠烈紀實諸傳》等書,“正其紕繆,刪其繁蕪,補其所缺,撰其未備”,使之終成一部南明史佳作。高士奇成《左傳紀事本末》,于傳文之外增設“補逸”、“考異”、“辨誤”、“考證”、“發明”諸項,從而大大豐富和完善了《左傳》一書的史料價值。
清初歷史編纂學之所以具有突出的創新價值,從根本上講,是歷史時勢和學術風氣所使然。明清之際急劇變動的社會局面,紛繁復雜的歷史現象,各種矛盾和斗爭相互交織的歷史局勢,客觀上要求史家多角度、多層面地記載和反映歷史。而“以史經世”的實學風氣的興盛,也促使和激勵著史家對傳統歷史編纂體例和方法進行深刻總結和反思,史書體裁的變革和創新遂成為時代發展的必然趨勢。
綜上所論,清初確為中國歷史編纂學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各種史書體裁于此時期趨于賅備,史家在史書內容與形式關系的處理上更加靈活、自如,寫出了大批有價值的史學著述,而他們身上所體現出的濃厚的歷史意識,自覺而堅定的修史信念,注重反思與批判的精神,則更具感染力。這些品質,正是我們今天所應學習和繼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