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二里頭的歷史意義,大家經常說它是華夏文明的源頭。應當說,這種說法是不確切的。中國考古學近百年的研究探索,使我們知道華夏文明的源頭要上溯到更久遠的新石器時代,而二里頭遺址和二里頭文化,則是華夏王朝文明的開端。
要說清楚這件事,我們得先把視野放寬到距今五六千年以上,看看東亞大陸發生了什么事,產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距今約六千年以前,廣袤的東亞大陸上的史前人群,還都居住在不大的聚落中,以原始農業和漁獵為主,過著大體平等、自給自足的生活。各區域文化獨立發展,同時又顯現出一定的跨地域的共性。到了距今約5500~3800年間,也就是考古學上的仰韶時代后期至龍山時代,被稱為東亞“大兩河流域”的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的許多地區,進入了一個發生著深刻的社會變革的時期,眾多相對獨立的部族或古國并存且相互競爭。那是一個“滿天星斗”的時代,“邦國林立”是那個時代最顯著的特征。有的學者將其稱為“古國時代”或“邦國時代”,有的則借用歐美學界的話語系統,將其稱為“酋邦時代”。
隨著人口的增長,這一時期開始出現了階層分化和社會復雜化現象,區域之間的文化交流和摩擦折沖都日趨頻繁。許多前所未見的文化現象集中出現,聚落形態上發生著根本的變化。如大型中心聚落及以其為中心形成的一個個大遺址群,城墻與壕溝、大型夯土臺基和殿堂建筑、大型祭壇、大墓等耗工費時的工程,墓葬規模和隨葬品數量質量上所反映出的巨大差別等等,都十分令人矚目,這些重大發現在不斷修正著人們的認識。隨著20世紀70年代末期以來一系列重要發現的公布,中國在三代王朝文明之前即已出現了城邑或城市、它們是探索中國文明起源的重要線索的觀點已得到了學界的普遍認同。
這些人類群團在相互交流、碰撞的文化互動中,逐漸形成了一個松散的交互作用圈,這也就奠定了后世中華文明的基礎。我們或可把中原王朝崛起前的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稱為“前王朝時代”。
那么,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后世“中國”的雛形或者說“最早的中國”崛起于世呢?
按古代文獻的說法,夏王朝是中國最早的王朝,是破壞了原始民主制的世襲“家天下”的開端。一般認為,夏王朝始建于公元前21世紀,國家級重大科研項目“夏商周斷代工程”把夏王朝建立的年代定為公元前2070年左右。在考古學上,那時仍屬于“龍山時代”,在其后約200多年的時間里,中原地區仍然處于邦國林立、戰亂頻仍的時代,各人類群團不相統屬,筑城以自守,外來文化因素明顯。顯然,“逐鹿中原”的戰爭正處于白熱化的階段,看不出跨地域的社會整合的跡象。也就是說,至少在所謂的夏王朝前期,考古學上看不到與文獻相對應的“王朝氣象”。

與此同時,興盛一時的中原周邊地區的各支考古學文化先后走向衰落;到了公元前1800年前后,中原龍山文化系統的城址和大型中心聚落也紛紛退出歷史舞臺。代之而起的是,二里頭文化在極短的時間內吸收了各地的文明因素,以中原文化為依托最終崛起。二里頭文化的分布范圍首次突破了地理單元的制約,幾乎分布于整個黃河中游地區,其文化因素向四圍輻射的范圍更遠大于此。
伴隨著區域性文明中心的衰落,此期出現了超大型的都邑——二里頭遺址。地處中原腹地洛陽盆地的二里頭遺址,其現存面積約300萬平方米,實際面積還要大于此。經過半個世紀的田野工作,在這里發現了中國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網,最早的宮城,最早的中軸線布局的宮殿建筑群,最早的封閉式官營手工業作坊區,最早的青銅禮樂器群、兵器群以及青銅器鑄造作坊,最早的綠松石器作坊,最早的使用雙輪車的證據,等等。這樣的規模和內涵在當時的東亞大陸都是獨一無二的,可以說,這里是中國乃至東亞地區最早的具有明確城市規劃的大型都邑。
二里頭文化與二里頭都邑的出現,表明當時的社會由若干相互競爭的政治實體并存的局面,進入到了廣域王權國家階段。黃河和長江流域這一東亞文明的腹心地區開始由“多元化”的邦國文明走向“一體化”的王朝文明。

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是,二里頭是否肯定就是夏王朝的都城遺址呢?根據現在的材料,我們還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
由于傳世文獻中記載的夏年和商年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夏、商兩個族團又都主要分布在狹義的中原地區,大體位于現今河南省境內,二者的文化交流又頗為頻繁,所以無論從年代、地域分布和考古學遺存的特征上,都很難把二者分辨開來。因此,盡管學界有不少學者推斷二里頭為夏都,二里頭文化為夏文化,但到目前為止,在二里頭還沒有發現像甲骨文那樣的當時的文字材料,因而還無法確認它到底是哪個王朝的都城。
另外,以往推斷二里頭文化為夏文化的主要證據,是二里頭文化的年代約當公元前1900~前1500年,歷時400年左右,其主體在一般認為夏紀年的范圍內。但最新的碳素系列測年的結果,二里頭文化的年代約當公元前1750~前1530年,只有200多年的時間。如是,二里頭文化的主體是否與夏紀年相合,就更加不確定了。
所以,對二里頭的族屬和王朝歸屬問題,學術界還沒有定論。出土文字材料的匱乏、傳世文獻的不確定性等因素,都導致我們對早期中國的紀年只能作粗略的把握。“疑則疑之”既出于不得已,也是一種科學的態度。暫時不知道二里頭姓夏還是姓商,絲毫不影響它在中國文明發展史上的地位和分量。
據學者推算,二里頭都邑興盛期的人口至少應在20000人以上。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史前時期大型聚落的人口一般不超過5000人,與二里頭同時期的普通聚落的人口一般不超過1000人。人口如此高度集中于中心聚落(都邑)及近畿地區,在東亞地區尚屬首見。
整個都邑已有明確的功能分區,分為中心區和一般居住活動區。中心區由宮殿區、圍垣作坊區、祭祀活動區和若干貴族聚居區組成。
宮殿區的面積不小于12萬平方米,晚期筑有宮城,面積近11萬平方米。這座始建于距今約3600多年前的宮城形制方正規整,它和它所圈圍起的大型宮殿建筑,構成整個都邑的核心。雖然它的面積僅是明清紫禁城的七分之一左右(紫禁城的面積為72萬余平方米),但它卻是后世中國古代宮城的鼻祖。
在宮城內已確認了兩組大型建筑基址群,它們分別以1號、2號大型宮殿基址為核心縱向分布,都有明確的中軸線。這是迄今所知中國最早的中軸線規劃的大型宮室建筑群。《呂氏春秋慎勢篇》中有古代國家“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擇宮之中而立廟”的說法。看來,這一理念,伴隨著最早的“中國”王朝的崛起,在二里頭時代已經出現。

最大的1號宮殿總面積達10000平方米,主殿坐北朝南,殿前是平整寬闊、四周圍以廊廡和圍墻的庭院,面積約5000平方米,可以容納數千人甚至上萬人。一般認為,1號宮殿應是統治者進行祭祀活動、發布政令的禮儀性建筑。
二里頭大型宮殿建筑的布局結構,與西周時代青銅器銘文和《尚書·顧命》篇所提及的建筑結構基本一致。由考古發現與禮書記載的相似性,可知西周時代成熟的禮儀制度應即起源于此。而這套在象征君王無上權威的雄偉的宮殿中,定期召集臣下以強化從屬關系的儀式,一直延續了3000多年,直到20世紀初葉清王朝覆滅。
有學者推測,面積巨大的1號宮殿基址,其夯土的土方總量可達2萬立方米以上。僅就夯筑這一項計算,如果每人每天夯筑0.1立方米的話,就需要20萬個勞動日。它的建筑工程應包括從設計、測量到下挖基槽、取土、運土、人工夯筑、墊石、筑墻到蓋房等多種工序,再加上管理和后勤保障等多個環節,其所需勞動日當以數十萬乃至百萬計。
帶有明確中軸線的建筑群格局,以及大型宮殿建筑的規模和結構,都顯現出王都中樞所特有的氣勢。宮室建筑上巨大的用工量,昭示著政治和宗教權力的高度集中。
在宮殿區的外圍,發現了縱橫交錯的都邑主干道網。已發現的四條大路垂直相交,寬闊平整。四條大路略呈井字形,顯現出方正規矩的布局。這是迄今所知我國最早的城市道路網,它的布局與方位概念顯現了二里頭都邑極強的規劃性,這是作為權力中心的“政治性城市”的顯著特征。
中心區的道路網既是交通孔道,又起著分割城市功能區的作用。貴族聚居區位于宮城周圍的道路外側。中小型夯土建筑基址和貴族墓葬主要發現于這些區域。
綠松石器制造作坊和鑄銅作坊都位于宮殿區以南。目前已發現了可能把它們圈圍起來的夯土墻。這一有圍墻圈護的作坊區應是二里頭都邑的官營手工業區。
祭祀活動區位于宮殿區以北和西北一帶。這里集中分布著一些可能與宗教祭祀有關的建筑、墓葬和其他遺跡。就目前已經掌握的情況看,其東西連綿約二三百米。
上述種種,無處不顯示出王都所特有的氣派。就目前的認識而言,延續了三千多年的中國古代王朝都城的營建規制,是發端于二里頭遺址的。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左傳·成公十三年》)保有祭祀特權與強大的軍力,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國家立于不敗之地的根本。從早期王朝流傳下來的祭天崇祖的傳統,幾千年來一直是中國人宗教信仰和實踐的主要內容。二里頭都城規劃中祭祀區的存在,以及祭祀用禮儀用器,都與大型禮制建筑一樣,是用來昭示早期王朝禮制傳統的重要標志物。由于軍事力量在立國上的重要性,青銅與玉石兵器也成為祭祀禮器和表現身份地位的儀仗用器的有機組成部分。
隨著二里頭文化在中原的崛起,這支唯一使用復雜的合范技術生產青銅容器(禮器)的先進文化成為躍入中國青銅時代的第一匹黑馬。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青銅禮器只隨葬于二里頭都邑社會上層的墓葬中,在這個金字塔式的等級社會中,青銅禮器的使用成為處于塔尖的統治階層身份地位的標志。這些最新問世的祭祀與宮廷禮儀用青銅酒器、樂器,儀仗用青銅武器以及傳統的玉禮器,構成獨具中國特色的青銅禮樂文明。
青銅酒器出現于二里頭文化晚期,最先制作的是仿陶器的小型酒器爵,后來出現了溫酒器斝和益等。在始于周代的爵位中,“公爵”、“伯爵”等都用了“爵”字,至少表明在王朝的禮儀中飲酒是極為重要的,而二里頭文化在飲酒禮儀的發展過程中則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鑄造銅爵等造型復雜的酒器,至少需要精確地組合起內模和3件以上的外范,即當時已采用了先進的復合范工藝。而克服其中的種種困難,最終鑄造出青銅禮器的內在動力,應當就是這一時期新興王權對宮廷禮儀的整飭。
總體上看,二里頭文化的青銅冶鑄技術雖較龍山時代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但仍有一定的原始性,合金比例的掌握也還處于較原始的階段。但可不要小瞧了這群青銅器,它們雖其貌不揚,卻開啟了中國青銅時代的先河。可以說,沒有作為“先祖”的二里頭青銅器,也就沒有殷墟婦好墓青銅器的洋洋大觀和司母戊大方鼎的雄渾霸氣,沒有其后中國青銅文明的鼎盛與輝煌!
二里頭遺址出土的玉禮器(有些屬石質,學術界也把其看做文化意義上的“玉”)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大型有刃器,如玉鉞、玉刀、玉璋、玉圭(或稱玉鏟)和玉戈;二是小型棒狀的柄形玉器。
在二里頭文化的玉器中,裝飾品極少,二期開始出現柄形器,三期則有各類大型有刃禮器出現。這些帶刃的禮玉,都與其本來的裝柄方式和用途無關,而是表現貴族的權威,作為在宮廷上昭示君臣關系的“玉圭”或“笏”來使用的。在二里頭遺址,這些玉禮器與宮城、大型宮殿建筑群的出現大體同步,表明王權以及用以維持王權的宮廷禮儀已大體完備。
二里頭文化出土的青銅兵器有戈、鉞、斧和鏃(箭頭)等。其中,屬于近戰兵器的戈、鉞、斧總共出土了4件,應當都是墓葬的隨葬品。從銅鉞的材質成分及刃部較鈍等特征分析,應非實用性兵器,而屬于禮儀用器,另外幾件的情況也大致相似。可知這類兵器并非用于實戰,而應是用來表現威權的儀仗用器,或可稱為禮兵器。這是迄今所知中國最早的青銅禮兵器。
二里頭遺址發現的青銅鉞,是迄今所知中國最早的青銅鉞。它的前身石鉞應是從斧類生產工具演變而來的,最初也被稱為“有孔石斧”。后來作為武器使用,并逐漸演變為象征軍事權威的儀仗用器,也是一種用于“大辟之刑”的刑具。甲骨文、金文中“王”字的字形,像橫置的鉞。早于甲骨文時代數百年的二里頭都城中出土的玉石鉞,和迄今所知中國最早的青銅鉞,就應是已出現的“王權”的又一個重要象征。
如前所述,二里頭遺址規模巨大,有極強的規劃性,功能分區明確,其中宮殿區與宮城、大型禮儀建筑群、祭祀區和官營手工業作坊等重要遺存都屬僅見。二里頭文化禮器產品的使用范圍也主要限于二里頭都邑的貴族。也就是說,二里頭都邑不僅壟斷了青銅禮器的生產,也獨占了青銅禮器的“消費”即使用權。
考古發現表明,隨著二里頭大型都邑的出現,在其所處的洛陽盆地的中心地帶出現了不少新的聚落,以二里頭遺址為中心,較大型的遺址相隔一定的距離均勻分布,總體呈現出大的網狀結構。其中面積達60萬平方米的鞏義稍柴遺址地處洛陽盆地東向與外界交往的交通要道之所在,除了作為次級中心外,應該還具有拱衛首都、資源中轉等重要功能。
再向外,20多處大中型聚落(面積多在10萬~30萬平方米)集中于嵩山周圍的鄭州至洛陽一帶,潁河、汝河流域至三門峽一帶,應屬中原王朝中心區各區域的中心性聚落,它們的分布可能與以二里頭王都為中心的中原王朝的政治勢力范圍接近。位于二里頭遺址以東約70公里的榮陽大師姑城址(面積51萬平方米),則可能是二里頭都邑設置在東境的軍事重鎮或方國之都。
從二里頭文化的聚落分布大勢中可以看出,其社會由數百萬平方米的王都、數十萬平方米的區域性中心聚落、數萬至十數萬平方米的次級中心聚落及眾多更小的村落組成,形成金字塔式的聚落結構和眾星捧月式的聚落空間分布格局。這與前述龍山時代以城址為主的中心聚落林立、相互競爭的狀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二里頭時代的東亞大陸,二里頭文化的周圍乃至更遠的區域分布著若干各具特色的考古學文化。它們與二里頭文化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聯系與交流。這種聯系與交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在二里頭文化周圍甚至邊遠地區的一些考古學文化中,經常可以見到二里頭文化的因素;另一方面,在二里頭文化中也包含著來自四面八方不同區域的文化因素。這支高度發達的青銅文化,以其博大的胸懷,兼收并蓄,匯集了中華大地早期文明的精粹,最終達致王朝文明的輝煌。它在內部高度發展的同時,又向四圍發射出超越自然地理單元和文化屏障的強力沖擊波。在這一過程中,華夏國家完成了由多元向一體的轉型,“中國”世界的雛形得以形成。
從二里頭文化因素的波及范圍看,它已不限于與鄰近地域的松散交流,而是大范圍地向外擴散。例如,作為二里頭文化重要禮器的陶酒器盉(或鬻)、爵,在二里頭文化的興盛期已到達了距中原相當遠的地域,向北見于燕山南北的夏家店下層文化,南及由浙江到四川的長江流域一帶,西達黃河上游的甘肅、青海一帶。
考古學研究表明,在東亞大陸,秦漢帝國問世前的春秋戰國時代,中原式直刃青銅劍的分布基本上可代表文化意義上“中國”的擴展范圍。其北、南、西界分別及于長城、嶺南和四川成都平原。這一范圍,與二里頭文化陶、玉禮器的分布范圍大體相合,意味深長。或許,“中國”世界的空間輪廓,早在公元前兩千年前的二里頭時代,就已顯現出了它最早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