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老子的籍貫
最早明確指出老子為楚人的學者是司馬遷,他在《史記·老子列傳》中說:“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其后記載老子出生地的學者更多,日本學者武內義雄在其所著《老子原始》中說:“太史公以后,記老子生地者,不止一家。謂其生于曲渦間者,后漢王阜也。謂為楚相縣人者,后漢邊韶也。謂為陳國相人者,晉司馬彪也。其言雖不同,其地皆同。唯《莊子·寓言篇*與《列子·黃帝篇》載楊朱至沛而見老子,《莊子·天運篇》也載孔子之沛而見老聃。此雖是寓言而不足信,而僅生于沛一點,當是事實。清儒姚鼐以《莊子》記事尤古,必得其真,似屬可從。果然,則老子非楚苦縣人,而當為宋人。”武內義雄先生此說頗有道理,但是他缺乏更深的考察,僅僅是取他人觀點來作結論,難以服人。所以我們現今根據先秦材料來探明之。
一、據道家文獻記載可知老子為宋人
司馬遷以后論述老子生地者,辭多乖違,皆不足以為據。察先秦文獻,無云老子為楚人之說。實際上,老子為宋人而非楚人,《莊子》可為這一問題提供令人滿意的答案。先秦典籍中《莊子》一書敘說老子之事甚多,但過去有不少學者認為《莊子》一書多寓言,所記老子之事不可信。這都是持老子其人其書晚出說的論調。其實《莊子》一書關于老子、孔子之事的記載絕大多數是真實的。《莊子·寓言》載:“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郭象注:“寄之他人則十言而九見信,世之所重則十言而七見信,夫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于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故日日出,日出謂日新也,日新則盡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盡則和也。”而《莊子·天下》在評說莊子學說時明確指出:“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成玄英《疏》:“卮言,不定也;曼衍,無心也;重,尊老也;寓,寄也……者艾之談,體多真實;寄之他人,其理甚廣,則鴻蒙、云將、海若之徒是也。”按此說,《莊子》所云老、孔之事自屬耆艾、重言一類,是真實可信的。尤其是《莊子》書所言,在他書中可以得到驗證者更是真實無疑。
從《莊子·庚桑楚》的記載可知老聃絕非楚人。庚桑楚所居地為畏壘山,陸德明《釋文》:“或云在魯,又云在梁州。”成玄英《疏》云:“在魯國。”則當以魯國為實。該篇記載南榮趎向庚桑楚問道,庚桑楚詞窮而不能答,就向南榮趎推薦自己的老師老聃。庚桑楚云:“辭盡矣……今吾才小,不可以化子。子胡不南見老子?”南榮趣贏糧,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日:“子自楚之所來乎?”這里雖然沒有明言老子不是楚人,但從老子對南榮趣的問話可以看出,“免而歸居”的老子回到的老家絕不是楚地,不然老子就不會問南榮趎“子自楚之所來平”。既然老子的老家不是楚地,則老子自然不是楚人。
老子不是楚人,那么是何地人呢?我們再看《莊子》里的相關篇章。《莊子·天道》云:
孔子西藏書于周室。子路謀曰:
“由聞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
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
曰:“善。”
關于老聃“免而歸居”之事,詹劍鋒先生認為,魯昭公二十六年,王子朝“奉周之典籍以奔楚”,老子所管的典籍自被帶走,老子因此“免而歸居”(被罷免而回老家)。老子曾任周朝史官,這是沒有問題的。但他回老家居住是否與王子朝“奉周之典籍以奔楚”有關,目前尚無明據可資判定。因此詹先生說老子因所管的典籍被王子朝帶走而被罷免回老家,純屬臆測,并無堅實根據。
本文認為“免而歸居”應讀為“晚而歸居”,即老聃不是“被罷免而回老家”,而是“晚年時期主動告老回家”。理由如下:
其一,根據子路和孔子的對話從情理上進行反向推測可知。如果老聃是被罷免回老家,則老聃必有某種過失,尤其是與其職官有關的過失。這樣的話,則老子必失去過去在周王室中的與其職官有關的威信,對孔子欲藏書于周室不可能有什么幫助。如果是這一情況,子路就不會勸孔子找老子,孔子自己也不會如此愚蠢地去找老子。但如果老聃是晚年告老回家就不同,在這種情況下老子在史官系統中應該會留下很高的威信,所以子路和孔子才希望假借老子的這種威信藏書于周室。
其二,史書記載老子晚年時期是主動回歸家鄉而非被動罷免回家。《史記·老子列傳》云:“老子……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既然是“居周久之”,則必是發生在其晚年時期;既然是“見周之衰,乃遂去”,則必是自己主動離去而不是被罷免回家。
其三,出土簡帛文獻印證,先秦時期的“免”、“晚”音近通假,“免而歸居”可讀為“晚而歸居”。今本《老子》第四十一章有“大器晚成”,郭店楚簡《老子》作“大器曼成”,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甲本字跡磨滅,而帛書《老子》乙本作“大器免成”,蓋“曼”、“免”、“晚”三者音近通假。帛書《老子》乙本抄寫于漢初,這說明在先秦時期的“免”字就是漢以后的“晚”字。
老子是晚年回到老家的,那么其老家在什么地方呢?《莊子·天運》向我們提供了答案。《天運》云:“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因為老聃曾為孔子之師,其年齡必大孔子二十歲左右。孔子五十一歲拜見老聃,則其時老聃在七十一歲左右,恰好與老聃在晚年時回到老家相合。則孔子見老聃的沛地必是其老家所處之地。
我們說老聃晚年回到老家沛地,還有一證,即《莊子·寓言》篇記載:“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這是說,陽子居準備往南去沛地拜見老子,但老子已動身西游,于是在梁地的郊野相逢。這說明老聃晚年回到老家沛地是可信的。關于沛地,成玄英《疏》:“沛,彭城,今徐州是也。”春秋時期的沛地,也稱為彭城,唐時稱徐州,現在也稱徐州。沛在春秋時期屬于宋國之地,所以《列子·黃帝》載“楊朱過宋”,《莊子·山木》載“陽子之宋”,楊朱即陽子,皆是指陽子居去宋國沛地拜見老子之事。可見老子是宋人。
二、據儒家文獻可知老子為宋人
《論語·述而》載:“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老是指老聃。有論者認為,孔子加“我”字于其上,表示親近之詞,究其原因,除開孔子曾經師事老子外,主要是二人同為宋之后裔。
我們說老聃是宋人,在出土文獻中也可得到證明。老聃重視“恒”,馬王堆帛書《老子》多言“恒”,今本相應之字大多作“常”,是今本經漢代抄寫時為避漢文帝劉恒之諱而改。《論語·子路》載,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鄭曰:“言巫醫不能治無恒之人。”孔曰:“此《易·恒卦》之辭,言德無常則羞辱承之。”鄭曰:“《易》所以占吉兇,無恒之人,《易》所不占。”
《禮記·緇衣》也有相同之語。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為卜筮。’古之遺言與?龜筮猶不能知也,而況于人乎……《易》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子路》和《緇衣》所載大體一致,唯有作為人的“巫醫”和作為事的“卜筮”的細微區別。那么文中的“南人”是泛指還是確指呢?《論語正義》曰是“南國之人”,這不太確實。因為“南國”雖然是以孔子所在之魯國為中心參照而言,但在孔子說來應該是確指某人。能否判定這“南人”是哪國人以至于某一個特定的人呢?回答是可以,近年來的出土文獻為此提供了證據。《郭店楚簡·緇衣》云:子曰:“宋人有言曰:‘人而亡恒,不可為卜筮也。’其古之遺言與?龜筮猶弗知,而況于人乎?《詩》云:‘我龜既厭,不我告猶。”《上博楚簡緇衣》也云:子曰:“宋人有言曰:人而亡恒……云:‘我龜既厭,不我告猶。”’(省略號表示竹簡缺失文字)將傳世典籍和出土文獻相比較,則知傳世典籍中所謂“南人”就是“宋人”。那么這“宋人”具體又是誰呢?宋代學者李杞《周易詳解》卷七釋“恒卦”“上六,振恒,兇”時云:“老子曰:不知恒,妄作,兇。”李杞所引《老子》語見于今本《老子》第十六章。《莊子·庚桑楚》記載老子教導南榮趣語:“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無卜筮而知吉兇乎?能止乎?能已乎……是衛生之經。’”“筮”是“巫醫”探求人生吉兇之事,而老聃的衛生之經就是以恒德來探求吉兇。將《論語》、《禮記》、《郭店楚簡·緇衣》、《上博楚簡·緇衣》四者進行比較,再考之以《莊子·庚桑楚》記載老聃所言,可知這里的“南人”和“宋人”具體來說就是老聃。所以《述而》記載孔子語:“善人,吾不得而見之,得見有恒者斯可矣。”孔子稱述的“有恒者”就是指老聃。
可見,老子(老聃)是宋人,而非楚人,也非陳人。
老子歸宿地考
司馬遷在《老子列傳》中說老子歸居后,“莫知其所終”。這是后人不信司馬遷記載的疑點之一,因為先秦典籍中有老子歸居后又西游于秦并死于秦的記載。
老子西游于秦在先秦文獻中有三見。一見于《莊子·寓言》,二見于《列子·黃帝》,三見于《列子·周穆王》。
《列子·黃帝》載: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
于郊。
《列子·周穆王》載:
尹文先生……曰:“昔老聃徂西
也,顧而告予曰……”
《莊子·寓言》載:
陽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
邀于郊。
《列子·黃帝》和《莊子·寓言》二書雖同樣記載“老聃西游于秦”事,但從楊朱和陽子居一人而二名,老子與楊朱對話有異看,顯然是來自兩個不同的系統。《列子·周穆王》之說尚需辨證。尹文子生在戰國中期,與孟子、莊子同時,時間上不與老聃相接。以此而言,則老聃告尹文子之事及其語是為杜撰。但老聃西游之事未必杜撰,蓋是尹文子借老聃西游事以抬高自己。以上三書記載表明“老聃西游于秦”事亦是戰國中期在士人階層中頗為流行的話題。
“老聃西游于秦”事在《莊子》中得到了印證,因為《莊子·養生主》記載了老聃死于秦一事。《養生主》云:“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養生主》屬于《莊子》內篇,出自莊子本人之手,應是可信的。
綜上所述可知,老聃在歸居故里之后,的確有西游于秦之事,且死于異鄉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