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傳說故事
過去,乃至現在,四川民間十分流行“張獻忠屠四川”、“八大王剿四川”的故事。四年前,某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書,封面黑底白字,赫然印上“張獻忠剿四川”等字樣。故事內容是張獻忠是個殺人魔王,他和他的軍隊以殺人為樂,占領成都后,派兵四出去府州縣殺人,稱為“草殺”;把擄掠來的人集中,放寵物獒犬去嗅,被嗅者抓出來就殺,稱為“天殺”;他又開科取士騙文人到成都青羊富、大慈寺,將其全部打殺。就這樣將四川人殺絕了。有私塾先生還繪聲繪色,引經據典說,張獻忠“一日不流血滿前,其心不樂”(《蜀碧》卷三),殺得四川“無一草一木,一雞一犬存者……血流川江,數百里不絕”(王家禎:《研堂見聞雜錄》)。直到清初“湖廣填四川”,四川才恢復了生氣。
本人童年時多次聽人講這故事,總疑惑地問:張獻忠為何恨四川人、殺四川人?回答說,張獻忠少年時替人趕騾子進川,途中拉屎,用蕁麻葉擦屁股而疼痛萬分,罵四川人太壞,種這樣惡草,誓言:“他日得勢非殺盡四川人不可!”如此小事,就造大孽,似乎難以自圓其說。
好在,中學之后進入川大歷史系,也就饒有興趣地探索這類歷史疑案的究竟。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張獻忠其人
張獻忠,字秉吾,號敬軒,延安柳樹澗(在今陜西定邊東)人,生于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九月初十日。明朝將戶口分為民籍、匠籍、灶籍、軍籍,等等,張獻忠祖先世代是軍籍。到明中后期,軍隊腐敗,逃軍增多,他父親已脫離軍籍而務農。張獻忠自幼家貧,讀書不多,成年后曾在官府做捕快,后被革職,又投入軍營做邊兵。在軍營中受人欺侮而行兇,差點被判死罪,鑒于他曾立過戰功,方免一死,挨了一百軍棍,關入獄中。他出獄后,窮無所歸,于是投入了王嘉胤義軍。
明朝一代,陜西、山西、寧夏等省都駐有不少防北方蒙古侵擾的軍隊,稱為邊兵,還有運輸軍用物資的驛卒。明末政治腐敗,官吏貪污成風,邊兵常無衣無食。更有甚者,明末,明廷又大量裁汰邊兵、驛卒。這些被裁汰下的邊兵、驛卒難為生計,于是鋌而走險,拉隊伍造反。
崇禎元年(1628年),陜西白水縣爆發了王二領導的饑民大起義。陜西連續兩年大旱,饑民吃樹皮和觀音土,官府還“嚴為催科”,于是官逼民反。一人登高呼,眾人如潮涌,數月間陜北幾十支饑民與邊兵、驛卒的造反隊伍舉起大旗。邊兵、驛卒平時受過軍事訓練,熟悉地理交通,又有一定膽識,所以一旦起事,隊伍發展迅速,遂形成明末大起義洪流。
張獻忠相貌奇偉,藝高力大,面目微黃,聲如巨雷,在王嘉胤領導的起義軍中,自領一軍。他剽悍果勇,屢立戰功,自稱“西營八大王”。
張獻忠其人
崇禎四年(1631年)王嘉胤被叛賣遭殺害后,軍隊由張獻忠統率。在官府的追剿下,各路義軍“三十六營,二十萬人”分別轉入山西、河南等外線作戰。崇禎六年(1633年)首次入川作戰,攻克夔州等地。崇禎七年(1634年)二月下旬,張獻忠率軍第二次入川。他由大昌(巫山北)、大寧(巫溪)、夔州(奉節)、開縣、新寧(開江),攻保寧(閬中)和廣元未克,四月由達縣、儀隴北上返回陜西。
明末起義隊伍中另一領袖李自成(1606~1645年),原是高迎祥的部將,他們都是陜北人。崇禎六年,李白成第一次入川,破夔州,攻廣元等處。崇禎九年(1636年)七月,高迎祥犧牲,部隊由李自成率領,號“李闖王”。崇禎十年(1637年),李自成軍第二次入川,攻克龍安(平武)、劍閣、綿州、安岳,包圍成都20余日。殘酷的戰爭與多年的奔波,使起義隊伍十三家七十二營,有的失敗,有的分化組合,至此僅剩下李白成、張獻忠和羅汝才三支。崇禎十七年(1644年)春,羅汝才搞分裂通敵,被李白成殺死。當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皇帝吊死于煤山(景山)樹上。
崇禎十二年(1639年),張獻忠在湖北,遭到明軍主力圍剿,多次失利,于十三年四月第三次轉戰進入四川。由巫山、大昌、太平(萬源),攻保寧、劍閣、廣元、綿州、梓潼、綿竹、什邡、安縣、德陽、金堂、簡州、資陽、榮昌、永川、瀘州等縣市,農民軍“以走致敵”,所向披靡,拖得官軍團團轉,疲憊不堪。當兵部尚書楊嗣昌帶領官軍入川時,張獻忠部隊又乘隙,“一日夜馳三百里”,飛馳出川,于崇禎十四年(1641年)正月攻破了空虛的襄陽,殺了襄王。楊嗣昌遭此大敗而自殺。
明朝末年,官軍兩線作戰,東北抗擊清軍,西部鎮壓李白成和張獻忠,疲于應付。崇禎十四年楊嗣昌自殺后,朝廷圍剿方略徹底破產。
崇禎十六年(1643年),張獻忠在湖北稱“西王”,攻克黃州、武昌,執楚王朱華奎沉于江。十二月,張獻忠第四次攻入四川,由湖北岳州(岳陽)攻夔州,部隊號稱60萬人,次年春攻克夔州,六月克涪州(涪陵),六月二十日克重慶,殺瑞王朱常浩和“衣冠”、“士大夫”等“一萬余人”。八月九日,攻克成都,而后分兵四出攻占各府州縣。張獻忠正式建國于成都,國號大西,年號大順。
公元1644年4月末,清兵入山海關,5月初占領北京。1645年春,清軍占領陜西,下書招降張獻忠,遭拒絕。1646年春,張獻忠集眾將決計撤出成都北上抗清。11月27日在北上途中因遭叛徒出賣,被清軍射殺于西充鳳凰山。
張獻忠殺人
張獻忠轉戰16年,帶幾十萬農民軍鏖戰,幾進幾出四川,不知殺了多少人。明末大學者顧炎武說,張獻忠在常德“不妄殺人,惟宗室無得免者”(《明季實錄》附蒼梧兄《酉陽雜筆》)。張獻忠對王府、官員,對抵抗的官軍、富戶、文人,均采取鎮壓手段。進攻重慶時,放話在先,開城投降免死;不投降,攻下就洗城。攻克重慶后,也并未“洗城”,但官府軍政要員均被殺,將一些頑抗的官兵的耳朵、鼻子割掉放到其他州縣,企圖以恐嚇手段瓦解各州縣的抵抗。在成都建立政權后,有時“因歲饑,轉掠富戶”,軍隊四處打糧,遇反抗者,即殺之。張獻忠是造反,忠君的官僚、富戶、文人認為他們是賊寇竊取天下,時時暗地糾集武裝殺新官,搞破壞活動。張獻忠本來對封建文人就抱著猜疑態度,在開科取士時,居然有人在青羊宮、大慈寺公開誹謗、搗亂,遭到打殺也就是必然之事了。
張獻忠帶著幾十萬軍隊,要軍餉糧食,建立大西政權,要鞏固,他倘若把四川人都殺光了,幾十萬軍隊飯碗咋解決?張獻忠是依靠百姓,打擊官府的。在湖廣(今湖北、湖南)轉戰時,對百姓公告“三年免租,一民不殺”。張獻忠進川,打著“澄清川獄”的旗子,向成都進軍時號令:“歸誠草木不動,抗拒則老幼不留”(《滟灝囊》卷二),并先傳“招降牌”,明令“但能殺王府官吏,封府庫以待,則秋毫無犯”(《明史紀事本末》卷七七);射洪縣“百姓開門迎賊”(光緒《射洪縣志》卷一七);“官兵降者不殺”(《蜀龜鑒》卷二)。曾在張獻忠營里待過的簡州人傅迪吉的《五馬先生傳》和西方傳教士古洛東的《圣教入川記》均詳細記有大西軍殺富撫民的史實。《蜀碧》中記載,四川的奴仆、佃農“戕滅其主,起而相應”。新都縣農民還將藏匿田野間的知縣捉送張獻忠軍營。義軍在成都地區時,“應募入伍者,尚不下數萬”(《記事略》)。據當時人李蕃著《明末清初雅安受害記》所載,雅安地處邊遠,受到騷擾,但未受到太大的破壞。乾隆《涪州志》載,張獻忠軍隊里“不蓄老弱,不攜婦女,三日一檢,不私橐金,良為悍寇”。他們是不貪財,不貪色,“饑則聚掠,飽則棄余”的“流寇主義”軍隊,在成都建立政權后,也一日未安靜,仍處在與明朝殘余勢力、地主武裝和后來的清兵作戰中。
誰殺盡四川人
張獻忠殺了許多人,官軍鎮壓造反殺的人就更多。文秉《烈皇小識》卷四載,官軍“將無紀律,兵無行伍,淫污劫殺,慘不可言”,尾隨義軍不敢打,而濫殺百姓報功,“所報之(首)級,半是良民”。從張獻忠占成都至其撤出成都僅三年,而張獻忠死后,卻有連續30余年的戰亂:清兵入川,鎮壓四川的抗清斗爭,不知殺了多少人;順冶四年(1647年),清軍兵敗退出成都時,擄一千余人,“至綿州,又盡殺之,成都人殆盡”(《客滇述》)。明末清初,四川一片混亂,明朝殘余勢力、地主武裝、各地土匪等,不僅攻伐張獻忠余部,又相互弱肉強食,搶奪地盤,搞得村落荒蕪,尸橫遍野。由于天旱年荒,有的地主武裝以人肉干為食。長期混戰殺死、餓死的都是百姓。不久,吳三桂叛亂,八年的平吳戰爭,四川又是主要戰場。連年戰亂,搞得四川真是“雪上加霜”、“十室九空”、“靡有孑遺矣”(同治《敘永縣志》卷八)!這就使得四川人口銳減,田地荒蕪,“空如大漠”了。
誰殺了這么多四川人,上述十分清楚。還得補充一點,由于戰火連年,尸骸遍野,引起瘟疫,什么“大頭瘟”、“馬蹄瘟”、“馬眼睛瘟”等,肆虐各州縣。田園荒蕪了,虎豹成災,史書載虎豹成群“穿屋巔,逾城樓而下……有經數日一縣之人俱盡殘者”(《蜀碧》卷十)。瘟疫和虎患也消耗了不少人口。這一點,不少地方志上有詳細記載。
清初四川人口絕少,大約8萬人(戶)。為了恢復人氣,恢復社會經濟,康熙皇帝下詔天下移民入川,而且采取極優惠的鼓勵政策,于是有湖廣、陜西、山西、甘肅、江西、福建、廣東、廣西、貴州、云南等十余省移民入川,這就是“湖廣填四川”的歷史故事。
歷史事實十分清楚,為何又將四川人口銳減全歸罪于張獻忠呢?“張獻忠洗四川”的殺人故事來源于幾本書,如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沈茍蔚《蜀難敘略》、彭遵泗《蜀碧》、費密《荒書》、劉石溪《蜀龜鑒》、歐陽直《蜀亂》、孫騏《蜀破鏡》、毛奇齡《后鑒錄》,還有李馥榮《滟澦囊》等,這些都是當時文人的私家著述。這些文人都是極仇恨張獻忠的,如《蜀亂》的作者歐陽直本人參加了張獻忠的考試,雖未遭殺,但仇恨仍在。這些文人歸順了清王朝,當然不會說清兵殺人、吳三桂殺人,也不會說地主武裝殺人,于是全加給“賊寇”張獻忠了。他們編了一些似是而非,頗有一定趣味情節的故事,如“草殺”、“天殺”、“開科殺士子”等。毛奇齡說張獻忠一次“草殺”殺了四川人六億九千九百萬。后來,有的文人還編出張獻忠有“七殺碑”,碑文:“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德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上世紀,考古發現此碑,實為張獻忠“圣諭碑”,其文日:“天有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此碑今立在廣漢市公園,游人均可參觀。
清初修《明史》,關于張獻忠的事,不僅雜采了以上幾部野史資料,而且更夸大其詞。該書前面說,明末四川人口三百萬,而后面《流賊傳》又說張獻忠在四川“殺男女六萬萬有奇”,這不僅自相矛盾,而且十分荒唐。中國歷史上人口超過一萬萬,還是乾隆十四年(1749年)的事(177495035人),直至清末,全國人口才達四萬萬。
攻訐敵對者,恣意至閉目瞎說,歷來不少見。
《明史》、《明史紀事本末》都是史籍中的“權威性”著作。后來人有書為證,于是“張獻忠殺盡四川人”遂成幾百年鐵案,文人如此說,百姓也就如此傳。
聽人說,不能隨口伙同;盡信書,還不如無書。
不過,也有文人如是說:“大抵蜀人死于賊(兵災)者十之八,死于饑者十之二,僅存者又死于虎口”(《蜀警錄》);順治十一、十二年后數年,“民之死于兵者半,(余下的)死于荒者半,死于虎者半”(民國《南充縣志》卷一六)。如是說,較為客觀。
上述看來,張獻忠也算得上是一個歷史風云人物,但一直遭受罵名。在四川梓潼縣七曲山文昌大廟里有張獻忠塑像,也有人燒香,但不多。這可能是至今能見到的唯一的張獻忠塑像。為何此處有張獻忠祠?原來張獻忠到梓潼,夢見文昌帝君,于是去祭文昌大廟,聽說文昌帝君姓張,就說:“咱老子和他聯宗吧!”于是不殺梓潼縣人,梓潼人感恩而塑像立祠以祭。有興趣者,可去大廟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