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列名江南三大儒的江蘇金山(今屬上海)高燮(1879~1958年),曾有《賢媛撫子圖》之作,此圖的醞釀、描繪及與之相關的種種舉措,形象地再現了清末民初的社會風情,也顯現出當時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的醫療和科技水平。
《賢媛撫子圖》,涉及與高燮有著密切關系的兩個人物。在《題(賢媛撫子圖)》一文的開頭,高燮說:“賢媛撫子者,為先聘妻顧女士諱應書與亡幼男豐之遺像也。”原來,這里的賢媛就是高燮的“先聘妻”顧應書,所撫之子是高燮早夭的幼子豐兒。
高燮稱顧應書為“先聘妻”,聘妻,封建社會指已經訂婚而尚未過門的妻子,又由于亡故,所以前面下了個“先”字。原來1895年,高燮16歲,父親為他向鄰村顧家的應書姑娘下了聘書,可是,僅僅一年時間,顧應書因病去世,年僅18歲。兩年后的1898年,高燮迎顧應書的木主(牌位)歸于高家,又十多年后,高燮“卜地于秦山之左,于宣統三年辛亥(1911年)十一月二日迎其柩以葬,而余亦筑生壙,于是更植梅百樹以妥其靈”(《先聘妻壙銘》,見《高燮集》340頁)。迎木主和迎聘妻靈柩歸葬秦山,都是出于社會風俗的要求。當時按照民間傳統習俗,人死后家人要為之制作牌位(或者叫神位),作為逝者靈魂的安棲之所。封建時代,女子已經聘定,那么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鬼,因此迎木主叫歸家,迎靈柩稱歸葬。那個時代,男女從訂婚到結婚,兩人是不能見面的。顧應書去吐那天,兇信報到高家,高燮應命前往吊唁,“余往視其殯,笄而殮,循俗也”(《先聘妻壙銘》)。這里“殯”、“殮”、“笄”每個字都下得相當準確。殯,是停喪;殮,也叫入殮,指給尸體穿衣下棺;最后才是葬,入土掩埋稱葬。停喪等殮的時候,姑爺高燮來到,顧家給女兒行了及笄之禮,也就是給應書梳成一定的發髻,再插上簪子。《禮記·樂記》:“婚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鄭玄注:“男二十而冠,女許嫁而笄,成人之禮。”入殮時,顧家是將女兒作出嫁處理的。那么,迎接順應書到高家也是必做之舉了。顧應書歸葬高家秦山墓地之后,高燮就在聘妻墓穴邊上為自己筑了生壙。生壙,又稱壽城、壽墳。高家選擇的秦山,是經過陰陽先生相定的好風水,高家更從吳中鄧尉移植了數百樹梅花,因此,這里稱為“梅花香窟”。每當花期,高燮常常會同友朋在此喝酒賦詩,流連忘返。這樣的好地方,當時人們都相信,死后下葬一定能夠惠及子孫,使子孫發跡。照例修筑生壙時,應當在墓碑上鐫刻上墓主姓名及建造年月等字樣,涂以紅漆,以示空域,進棺后改為黑色。不過,高燮的生壙,沒有書寫姓氏,他在《生壙銘》中自命為“創例也”。接下來,高燮為聘妻刻了銘文:“梅花如海,擁護佳城,他年同穴,證以茲銘。”(《先聘妻壙銘》)生前連面都沒能見上一次的男女雙方,死后竟然必得同穴正寢。就因為那一紙聘書,風俗的威力呀!
高燮后來與顧葆瑢結婚,相親相愛的一對南社伉儷,生有五個兒子。豐兒最幼,譜名壤,字君明,因為此兒頤頰豐滿,所以取豐作為乳名。豐兒聰明活潑,可愛之極,高燮夫婦呼此兒是家中的“合歡花”。甲寅五月(1914年),豐兒年僅7歲,突然患頭痛病,“痛時忿怒不可遏,惟余手摩之,尚能稍忍。二十三日晨,又劇痛逾數時,忽沉沉睡去,是夜即不省人事,至天明遂不能言,然時猶以手自擊其頭,則知其痛仍自若也”。又三天后死亡。
心痛萬分的高燮,和淚寫下了《哭豐兒文》,兩千多字的一篇長文,又將豐兒6歲時赴上海大世界哈哈鏡前的僅有的一張相片拿出來,時時面對說話,又擔心損壞,急請人為兒畫像,作了《題亡兒六歲小影》一文(二文見《高燮集》第120頁到123頁)。接著,高燮將自己的傷心之作與長次諸兒傷悼幼弟的文稿,一起分寄親友與南社諸友,征請挽聯詩詞。哀悼之辭,縱橫六七省,行程數千里,紛紛寄達,五個月后,匯集成《傷曇錄》,付印千冊。書成,“索觀者眾,閱五六年而罄盡。后有索者,類皆無以應也。而朋中見惠之詩若文,積之既久,其數且逾于原有之半”(《重印(傷曇錄)自序》,見《高燮集》69頁)。1920年,高燮將原《傷曇錄》與六年中所得新作重新編輯印刷,廣為散發。
高家并不是無錢看病的貧寒人家,為了亡兒,兩次出版《傷曇錄》,至1917年,在秦山開辟閑閑山莊,占地十余畝,有慈竹室、歲寒橋、十畝橋、六弓灣、歲寒精舍等構筑。高家其實是相當殷實的人家。豐兒頭痛,立馬延醫,可是不止一個郎中面對患兒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生命走入黃泉。還有那位顧應書,18歲,正值芳齡,竟然在短短幾天內撒手西去。清代末年,中國醫療衛生的水平可見一斑。
為了寄托自身的思念,高燮醞釀構思多年,擬作一幅《賢媛撫子圖》。可是,要找一幀聘妻的照片而不得,當時攝影大多限于大城市,在清末的農村,照相屬于奢侈的消費,一般人家不敢問津。豐兒下葬,高燮幾乎天天要去秦山墓地,吐露的苦水不少,且引錄《豐兒之殤,殯其柩于秦山梅花墓道,越十有八日,余往視之,愴然成此》一詩中幾句如下:“我念聘妻賢,郁郁墓中處。生前不相識,死后應相顧。汝今地下逢,倘得承歡緒。此兒我愛之,厥性非頑魯。敢告墓中人,尚其為我撫。”為了日思夜想的豐兒,高燮幻想請聘妻在地下照顧一切。二十多年后的丁丑(1937年)之夏,浙江海鹽畫師沈鴻卿做客閑閑山莊。高燮將自己的思念及構想和盤托出。可是,顧應書“其容貌如何,以當時鄉間少攝影術,故其家無留影”(《題賢媛撫子圖》,見《高燮集》189頁),高燮與聘妻生前未曾會過一面。為了畫像,高燮早里生心,多次請親戚描述聘妻的容貌與身材,他再綜合眾人的描述以及自身的臆想,轉述給畫師,“請其圖先聘妻像,而更以亡兒攝影,請繪于膝前,若依倚戀母也者”(同上引)。圖畫作成,高燮夫婦珍視有加,抗戰開始,倉皇走避時,仍不忘隨身攜帶。
隨后,《賢媛撫子圖》又有多人的詩詞題詠和文稿撰寫。此圖此錄滿載著那時那地的社會風情,潛存著當時的醫療、科技等多種信息,不知現在是否仍在高氏后裔處保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