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羽扇綸巾”的形象,究竟是指周瑜還是指諸葛亮,仍舊是學界爭論不休的話題。無論當日蘇軾意在誰屬,到了南宋后期詞人吳文英的筆下,著實落在了諸葛亮的身上:“記羽扇綸巾,氣凌諸葛?!?《江南春》)至于再后來的《三國志通俗演義》里,諸葛亮一亮相便已然是“頭戴綸巾,身披鶴氅”。但“綸巾”究竟是何物?新中國成立以來,質量較高、影響較大的宋詞選本如夏承燾、盛瞍青先生選注的《唐宋詞選》、胡云翼先生選注的《宋詞選》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選的《唐宋詞選》等,對“綸巾”有著基本一致的解釋:“青絲帶的頭巾?!钡谄胀ㄊ鼙娦哪恐?,從明代的繡像小說開始,一直都將諸葛亮的“綸巾”描繪成一種向后延伸的卷云梁冠的模樣。這里的問題是:專家所謂的“青絲帶的頭巾”,是否有足夠的文獻依據?而民眾對綸巾的認識,雖不免想當然,但這想當然之中,是否也含有歷史的真相?針對這些疑問,本文將對綸巾之形制、演變試作一考證。
幅巾之流行于漢末魏晉,是可以從諸葛亮著巾談起的。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六七引東晉處士裴啟的《語林》云:“諸葛武侯與宣皇(司馬懿)戰于渭濱,將戰,宣皇戎服蒞事。使人視武侯,乘素輿,葛巾毛扇,指麾三軍?!眱H從字面上看,這一段文字中的“葛巾”自與后人心目中諸葛亮的“綸巾”形象有異。其實,若由當日習俗視之,尚存在一定關聯。《晉書·輿服志》云:“巾,以葛為之,形如幅,而橫著之,古尊卑共服也。”《語林》中的“葛巾”,僅就“巾”的材質言之,而未及式樣?!稌x書》中稱其“形如幅”,而關于“幅”的式樣,《輿服志》又云:“魏武以天下兇荒,資財乏匱,擬古皮弁裁縑帛以為幍,合乎簡易隨時之義,以色別其貴賤?!笔菍ⅰ皫怠钡男沃埔蛄恕佰汀?。但這種“巾”的式樣,是否就是“綸巾”,尚難以確定。
文獻中最早出現“綸巾”字面的,是在《世說新語·簡傲篇》里:“謝中郎是王藍田女婿。嘗著白綸巾,肩輿徑至揚州聽事,見王直言?!敝x萬著“白綸巾”事,也見于《晉書·謝安傳》。其本傳中尚有謝萬“著白綸巾,鶴氅裘,履版而前。既見,與(簡文)帝共談移日”的記載。又《晉書·石季龍載記》云:“季龍常以女騎一千為鹵簿,皆著紫綸巾、熟錦褲、金銀鏤帶、五文織成靴,游于戲馬觀。”這三條文獻合觀,得出的結論是:“綸巾”雖是當日名士的服飾,亦波及“夷狄”,甚至成為潮流,故羯人石季龍的儀仗隊里的女騎也著“綸巾”,此其一。其二,“綸巾”二字所示與顏色無關,故有白綸巾、紫綸巾之說。因此,所謂“青絲帶的頭巾”,這個“青”字是不準確的;而“絲帶的頭巾”雖是就其樣式來講,但究竟是怎樣“絲帶的頭巾”,也并不能說明。
在文獻不足征的情形下,出土實物為我們提供了解決問題的線索。1960年南京西善橋六朝墓出土的竹林七賢圖刻磚,是魏晉時代著巾樣式的一個大展示。正如沈從文先生所說:“畫中幾種巾裹相當草率,也相當重要?!?/p>
“竹林七賢圖刻磚”共繪有八個人物: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其中可以明顯看出是裹巾子的有四人:阮籍、山濤、向秀與阮咸。阮籍作側面吟嘯狀,他的巾子有一層層的襞積,并能明顯看出在腦后打有結,剩余的絲巾披散至肩。山濤作飲酒狀,他的巾子為橫裹式,《晉書·輿服志》所說的“巾以葛為之,形如幅,而橫著之”,應與此相距不遠。向秀作依樹狀,他的巾子隨之向一側傾斜,亦有層層襞積,腦后飄有束結后余留下來的一股股的絲帶。阮咸作彈奏樂器狀,即“擘阮”,他的巾子有著層數更多且更為明顯的襞積,已將整個額以上包住,多余的絲巾也是可以看出拂在腦后的。以上四人的巾予,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為“橫裹式”,為山濤所著;一為頭頂的巾子有層層襞積且腦后都有束結后的絲帶,簡言之即“襞積絲帶式”,阮籍、向秀、阮咸即著此類巾子。現在的問題是:雖然這幅圖像呈現了當日真實的著巾風貌,但其中究竟哪一種是“綸巾”甚或一種也不是?對此要作出判定,需要結合“綸巾”這一名稱的語源。
何為“綸”?《說文解字》云:“綸,糾青絲綏也。從糹,侖聲?!倍斡癫米⒃疲骸凹m,三合繩也,糾青絲成綬,是為綸。郭璞賦云‘青綸兢糾’?!卑矗骸肮辟x”即郭璞《江賦》:“青綸競糾,縟組爭映。”這里的“綸”是指水草,而非綬帶。李善注引《爾雅》云:“綸似綸,組似組,東海有之?!边@句話的意思是說:水草的“綸”與“組”的形狀類似于綬帶的“綸”與“組”。而這種水草之所以名為“綸”,則是因為其形狀類腰間所系之綏帶的“綸”。由此可見,“綸”本義是綬帶。那么,“綸巾”即應指類同于綬的絲帶與幅巾的結合,是兩物樣式的綜合稱法,簡言之可以列出這樣的等式:綸巾=綸+巾。它的樣式,應該類同于“竹林七賢圖刻磚”中的“襞積絲帶式”,即以一整副頭巾將額頭以上層層包住,而將余留在腦后的部分糾結成一股股絲帶。
那么,這種“襞積絲帶式”的“綸巾”是如何發展成向后延伸的卷云梁冠式的“綸巾”,并在明清兩代得到了官方認可的呢?
首先,漢代的服飾,到了唐宋人那里,也只是存留《輿服志》上的名目,而不見了實物。因此,雖然在唐宋的文字中、畫中甚至日常生活中,尚有這些名稱,實質已大不同。至如“綸巾”,唐宋人也是常掛在嘴邊的,如唐·白居易《題玉泉寺》詩云:“手把青筇杖,頭戴白綸巾?!彼巍ち皱汀逗叫‰[》詩云:“閑搭綸巾擁縹囊,此心隨分識興亡。”這里的“綸巾”是否就是諸葛亮時代的“綸巾”,是很難講的。唐宋人雖也著巾,但更為流行的已是幞頭、方山巾之類,已然見不到那種“襞積絲帶式”的頭巾。因此,若想從巾子的演變中求得“綸巾”發展的軌跡,則因實物缺乏,只能宣告此路不通。
這里我們想從另一種“頭衣”——“梁冠”的演變中來觀照明以來受眾心目中的“綸巾”。關于“梁冠”在漢至唐宋時的變化,沈從文先生有一段精到的論述,他說:“唐宋式向后延伸卷云梁冠,漢代畫刻中實未發現。似是唐人根據晉代巾幍襞積法作成,首先用于宗教畫中諸天形象,后人作《洛神賦圖》、《朱云折檻圖》、《卻坐圖》,才轉到古代帝王頭上。事實上漢代卷梁冠,大多只是指東漢以來一般前上聳后邪斜式而言,和唐宋人圖畫中梁冠少共同處。”是漢代的“前上聳后邪斜式”梁冠至唐代,已然為“向后延伸卷云”式了,產生這樣的變化,沈從文先生推測是源于“晉代巾幍襞積法”。而明人所繪諸葛武侯的“綸巾”,正是仿制了唐宋時“梁冠”。若追溯其源,也是與魏晉時代“襞積絲帶式”之“綸巾”有著密切的關聯的。正因有此難以割裂的“血緣關系”,明人這種“向后延伸作卷云梁狀”的“綸巾”的存在,也就不是向壁故宮南熏殿藏諸葛武侯像,其所著虛構,全無綸巾為“卷云梁冠式”。巴鼻了。
由此可以對本文一開始提出的兩個疑問作一回答:魏晉時“綸巾”的得名源于本用作緩帶的“綸”與裹頭的“巾”,其式樣呈“襞積絲帶式”,今有“竹林七賢圖刻磚”可供參照。至于明以來“向后延伸作卷云梁狀”的“綸巾”實是對唐宋“梁冠”之形制的仿造;又因此“梁冠”的出現是受到魏晉“襞積式”巾子的影響,故仍舊保留了部分的歷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