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歌三題

喜歌指國人遇婚嫁、生子、建房、開業等喜慶事項時，即興表演(唱、念均有，或創作或據流傳作品)的具祝頌、祈福(包括去煞)性質的儀式歌謠，又稱喜詞、喜話、四言八句、大四句等。近代較早使用“喜歌”一詞者為《歌謠周刊》編輯徐芳等人。往前溯，清·郭小亭《濟公全傳》與姜振名、郭廣瑞《永慶升平前傳》中均有“喜歌”一詞出現。所有類別喜歌中，以婚嫁類喜歌數量最多，內容最為豐富，亦最具研究價值。本文所說喜歌，即指婚嫁喜歌。

喜歌與婚俗是不可分割的整體，喜歌整理與研究的意義，則不限于傳統婚俗。筆者近年來于此留意較多，偶有所得，即行記下。茲從中輯出部分，就教于方家。

最早的撒帳歌

撒帳風俗據傳出自漢武帝。然而有學者以為撒帳歌最早見于文獻的是宋人的《東京夢華錄》，此說不確。

《東京夢華錄》卷五《娶婦》說其時婚俗，與撒帳有關者只有這樣幾句：“男女各爭先后，對拜畢就床，女向左、男向右坐，婦女以金錢彩果散擲，謂之撒帳。”其中并無撒帳歌。宋·陳元靚《事林廣記》版本情況復雜，傳播過程中多有增刪。中華書局1999年2月影印本《事林廣記》附錄“撒帳”條，包括致語、撒帳歌、結語、撒帳畢求利市，堪稱完備。錄撒帳歌如次：

風流子撤帳前，紅娘子是洞中仙。玉山枕上相偎處，深惜潘郎正少年。

風流子撒帳后，枕屏兒畔偎檀口。兩同心處鳳棲梧，福壽必應天長久。

風流子撒帳左，粉郎似蝶戀花朵。徘徊更懶剔銀燈，更漏子催愁夜過。

風流子撒帳右，佳人腰裊江南柳。吳國西施貌未妍，漢宮戚氏顏猶丑。

風流子撒帳中，一叢花占世間紅。自此常宜晝夜樂，佇看佳婿步蟾宮。

全歌以前、后、左、右、中次序展開。明·洪椴輯《清平山堂話本》卷二《快嘴李翠蓮記》中儐相先生所念撒帳歌，則由東、西、南、北、上、中、下、前、后鋪陳，歌中除祝愿新人縱情行樂之外，尚有“雙雙繡帶佩宜男”、“來歲生男定聲價”等語——喜歌中此種基調，一直延續至今。與《事林廣記》一樣，學界通行看法，以為《快嘴李翠蓮記》為宋、元作品。

簡而言之，無論是《事林廣記》還是《快嘴李翠蓮記》中的撒帳歌，目前條件下均難以徑稱為宋代作品。那么宋代文獻中有無撒帳歌?答案是有。南宋史浩撰《鄮峰真隱漫錄》卷三十九《撒帳文》，包括致語、撒帳歌與結語，形制與《事林廣記》同。《四庫全書總目》云《漫錄》“自署辛丑，為淳熙八年，蓋其罷官以少傅侍經筵時所著”，則知此一撒帳歌為貨真價實之南宋作品。錄如次：

撒帳東，光生滿幄繡芙蓉。仙姿未許分明見，知在巫山第幾峰。

撒帳西，香風匝地瑞云低。天桃夾岸飛紅雨，始信桃源路不迷。

撒帳南，珠宮直在府潭潭。千花綽約籠西子，今夕青鸞試許驂。

撒帳北，傅粉初來人不識。紅圍綠繞護芳塵，笑揭香巾拜瑤席。

撒帳中，鴛鴦枕穩睡方濃。麝煤不斷熏金鴨，休問日高花影重。

綜上所述，關于撒帳歌，似可簡單作結云：眼界所及，最早見諸文獻的撒帳歌，當以史浩撰《鄮峰真隱漫錄》中所載為代表；陳元靚撰《事林廣記》、洪椴輯《清平山堂話本》卷二《快嘴李翠蓮記》所載亦頗為知名。

攔門歌與攔門習俗

喜歌貫穿婚禮全過程，換言之，婚禮每一環節，均有喜歌作點綴。如有攔門，即有攔門歌。

先說攔門歌。敦煌遺書中《下女夫詞》，所記為男方騎馬至女方門前，雙方問答內容。寬泛言之，男方欲進門，女方則先行盤問一番，你來我往之“花言巧語”，亦可將之視作是早期的攔門喜歌。

北大藏本《事林廣記》乙集卷下《佳期綺席詩》記攔門俗詩五首，實即攔門歌。錄如次：

攔門詩曰：仙娥縹緲下人襄，咫尺榮歸洞府前。今日門闌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須慳。

又攔門詩：絳綃銀燭擁嫦娥，見說有蚨辦得多。錦繡鋪陳千百貫，便同蕭史上鸞坡。

又攔門詩：攔門禮物多為貴，豈比尋常市道交。十萬纏腰應滿足，三千五索莫輕拋。

答攔門詩：從來君子不懷金，此意追尋意轉深。欲望諸親聊闊略，毋煩介紹久勞心。

答攔門詩：洞府都來咫尺間，門前何事苦遮攔。愧無利市堪拋擲，欲退無因進又難。李家瑞《談嫁娶喜歌》(《歌謠周刊》二卷二十五期)除《下女夫詞》外，尚列出《雨窗集》里《花燈轎蓮女成佛記》(亦見于《清平山堂話本》)與《兒女英雄傳》第二十七回中的攔門歌。實際上直至30年前，在蘇北鄉間婚禮上，仍然能聽到內容“與時俱進”的攔門歌。

次說攔門。攔門有兩種。一種在夫家。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嫁娶》說南宋都城嫁娶情景云：

其女家以酒札款待行郎，散花紅、銀碟、利市錢會訖，然后樂官作樂催妝，克擇官報時辰，催促登車，茶酒司互念詩詞，催請新人出閣登車。既已登車，擎檐從人未肯起步，仍念詩詞，求利市錢酒畢，方行起檐作樂。迎至男家門首，時辰將正，樂官妓女及茶酒等人互念詩詞，攔門求利市錢紅。克擇官執花斗，盛五谷豆錢彩果，望門而撒，小兒爭拾之，謂之撤谷豆，

以壓青陽煞耳。

另一種在女方。屈大均《廣東新語》卷十二《粵歌》有云：

其娶婦而親迎者，婿必多求數人，與己年貌相若而才思敏給者，使為伴郎。女家索攔門詩歌，婿或捉筆為之，或使伴郎代草，或文或不文，總以信口而成、才華斐美者為貴。至女家不能酬和，女乃出閣。此即唐人催妝之作也。

前一攔門，明確欲“求利市錢紅”；后一攔門，唐人只索詩歌，后世亦索利市花紅。而女方攔門之俗，當緣于掠奪婚風俗。陳顧遠《中國婚姻史》第三章《婚姻方法》說掠奪婚事甚明。私意既有掠奪，必有阻攔，此或為女方攔門俗之始。而遇攔門，掠奪者不外三種選擇，或用強，或退卻，或斡旋，索詩詞、利市，則為斡旋之副產品。

又伊永文先生《行走在宋代的城市》(中華書局，2005年版)說宋代城市風俗多有所本，惟其中云“南宋城市則沒有攔門一禮”(第224頁)，未知何據。由《夢梁錄》“攔門求利市錢紅”等內容，知所說非是，而其《東京夢華錄箋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征引書籍千余種，書末“舉要”翻檢一過，似不見《夢粱錄》，不解何故。

世間本無“撒蓋頭歌”

高明《琵琶記》(王季思主編：《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本)第十九出有如下一節：

(凈)狀元和小姐兩個，各自立一邊，請陰陽先生贊禮。(末賓人上)稟相公告廟：維大漢太平年，團圓月，和合日，吉利時。嗣孫牛某，有女及笄，奉圣旨招贅新狀元蔡邕為婿。以此吉辰，敢中虔告。告廟已畢，請與新人揭起方巾。(丑)待我來。伏以窈霓青娥二八春，綠云之上覆方巾。玉纖揭起西川錦，露出嬌容賽玉真。掌札。請喝拜。

此處“窈窕青娥二八春，綠云之上覆方巾。玉纖揭起西川錦，露出嬌容賽玉真”，可視作揭蓋頭(方巾)喜歌。

蓋頭俗由來已久。趙翼《陔馀叢考》卷三十一說其事云：

《匯書》：近時娶婦，以紅帕蒙首。按《通典》杜佑議日，自東漢魏晉以來，時或艱虞，歲遇良吉，急于嫁娶，乃以紗觳蒙女首，而夫氏發之。因拜舅姑，便成婚禮。六禮悉舍，合巹復乘。是蒙首之法，亦相傳已久。但古或以失時急娶用之，今則為通行之禮耳。

《夢粱錄》卷二十《嫁娶》則記其時揭蓋頭細節云：“凡嫁娶，男家送合往女家，至宅，堂中必請女親夫婦雙全者開合。及娶，兩新人并立堂前，請男家雙全女親以秤或機杼挑蓋頭，方露花容參拜。”《琵琶記》“請與新人揭起方巾”與此處“以秤或機杼挑蓋頭”同。

白啟明《河南婚姻歌謠的一斑》(《歌謠周刊》第五九號)記錄孟縣、固始、洛陽“撒蓋頭歌”，譚達先先生并將之作為“婚禮歌主要種類”之一(譚著《中國婚嫁儀式歌謠研究》第三章，臺灣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可商榷。白先生所說“撒蓋頭歌”，指新娘下轎后，“有人在旁端一盤兒，盤內盛些草、錢、麩……向新娘頭上去撒”。其三首內容分別為：

孟縣：頭一把撤的蓮生貴子，二一把撒的富貴滿堂……

固始：一把果子撤上天，看見仙女下凡間。我問仙女哪里去，某家夫妻大團圓。

洛陽：一把麩，一把圓，大孩領著小孩玩。一盤胡桃一盤棗，大孩領頭小孩跑。

其中無一首涉及蓋頭，私意其正確名稱應是撒谷豆歌。新人將進門而撒谷豆，有典故。《事物紀原》之《吉兇典制部》釋“撒豆谷”云：“漢世京房之女適翼奉子。奉擇日迎之，房以其日不吉，以三煞在門故也。三煞者，謂青羊、烏雞、青牛之神也，凡是三者在門，新人不得入，犯之損尊長及無子。奉以謂不然，婦將至門，但以谷豆與草禳之，則三煞自避，新人可人也。自是以來，凡嫁娶者，皆宜置草于門閫內，下車則撒谷豆，既至，蹙草于側而人，今以為故事也。”另前舉《夢梁錄》“以壓青陽煞耳”亦是。《東京夢華錄》卷五《娶婦》有類似記載，且明指所撒者有“谷豆錢果草節等”，恰與孟縣等地“草、錢、麩……”呼應。

由是可知，新人下車撒谷豆等，即是白氏所說“撒蓋頭歌”原始。換言之，喜歌中只有撒谷豆歌、揭蓋頭歌，無撒蓋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