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古詩十九首》所引《詩經》的動物意象具有明顯的感傷色調,表現了游子思婦的萬般情懷,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古詩十九首》;《詩經》;動物意象
《古詩十九首》最早見于梁蕭統的《文選》,是十九篇漢末無名氏的抒情短詩。自出現以來就受到歷代文論家的普遍關注和熱情贊揚。鐘嶸的《詩品》稱之為“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其體源出于《國風》”[1]。關于《古詩十九首》和《詩經》的淵源關系,已經被逐漸的認識和接受。本文將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動物意象分析《古詩十九首》對《詩經》的引用,以及對后世產生的影響。
一、《古詩十九首》中的動物意象
《古詩十九首》中涉及動物意象的共有7篇13處:
1、“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____《行行重行行》
2、“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____《青青陵上柏》
3、“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____《西北有高樓》
4、“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____《明月皎夜光》
5、“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____《東城高且長》
6、“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凜凜歲云末,螻蛄夕鳴悲” ____ 《凜凜歲云末》
7、“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____ 《客從遠方來》
這13處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引自《詩經》(2至7)。引自《詩經》的有三種情況:
一是對題目的引用。如“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明月皎夜光》)中的“玄鳥”出自《商頌·玄鳥》;《東城高且長》中“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和《凜凜歲云末》中“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中的“晨風”出自《秦風·晨風》,“蟋蟀”出自《唐風·蟋蟀》;“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客從遠方來》)中的“鴛鴦”出自《小雅·鴛鴦》。
二是對意象的引用。如“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明月皎夜光》)中“促織”又名“蟋蟀”,《豳風·七月》中說:“五月斯蟊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秋蟬鳴樹間”中的“秋蟬”在《詩經》中多次出現:《豳風·七月》說,“四月秀葽。五月鳴蜩”;《 小雅·小弁》說,“ 菀彼柳斯。鳴蜩嘒嘒”;《大雅·蕩》中說,“如蜩如螗。如沸如羹”, “蜩”即是蟬。《東城高且長》說,“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雙飛燕”出自《邶風·燕燕》,“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之將之”。象征夫婦和諧。
三是對語句的化用。如《西北有高樓》中“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的“鴻鵠”,不見于《詩經》。劉邦《鴻鵠歌》說“鴻鵠高飛,一舉千里”[2],又《史記·陳涉世家》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言“鴻鵠”,即為“高飛”之意,暗引自《邶風·柏舟》“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青青陵上柏》)中“駑馬”即“遲鈍的馬”,馬雖駑鈍,還要用它拉車去游宛洛,可見士子之困窘。“駑馬”雖不直接見于《詩經》,但是《詩經》中和“馬”有關的意象有48處之多,這里是對《詩經》用“馬”傳統的繼承。
另一種是引自民歌或作者的自創(如1)。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出自李善注《文選》引的《韓詩外傳》:“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朱自清說:“‘代馬’‘飛鳥’兩句,大概是漢代流行的歌謠……本詩引用這一套比喻,因為韻的關系,又變用‘南枝’對‘北風’,卻更見工切了。”(《古詩十九首釋》),可見這兩句是文人對民歌進行藝術加工的產物。“凜凜歲云末,螻蛄夕鳴悲” ( 《凜凜歲云末》)中的“螻蛄”俗稱土狗,《法言義疏》說“螻,螻蛄也。”這是一種丑陋的動物,很少進入詩家之筆。詩人以善感的心靈,捕捉住自然界中這一生命周期短暫的小蟲的悲鳴,表達對人生苦短的感嘆。
二、動物意象的特征
《古詩十九首》產生于東漢末年外戚與宦官交替專權的動亂時代,士族豪門把持政府官員的任用,擁有思想與學術的知識階層被權力中心徹底邊緣化。在這種情況下,以察舉、征辟制來選拔人才的初衷便成為泡影。正如漢桓靈時《童謠》所唱:“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3]處于社會下層的文人內心苦悶,又無處訴說,便將感情傾注于文字。陸時雍說:“情動于中,郁勃莫已,而勢又不能自達,故托為一意,托為一物,托為一境以出之”。可見《古詩十九首》是詩人感情的真實流露,詩中所引的動物意象帶有鮮明的感傷色彩。
首先,《十九首》中所引的動物意象以生命短促為特征,表達了作者人生苦短的哀嘆。 “秋蟬” “蟋蟀”和 “螻蛄”多為生命短促的小蟲。“蟪蛄,寒蟬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4]古人還有蟬“三十日而化”的說法,可見蟬的生命周期非常短暫。同樣,蟋蟀、螻蛄的存活時間也很短。《古今注》中說:“蟋蟀,一名吟蛩。秋初生,得寒乃鳴”“螻蛄,一名天螻,一名鼫鼠,有五能而不能成其伎:一飛不能過屋,二緣不能窮木,三泅不能渡谷,四穴不能覆身,五走不能絕人。”[5]這些下層文人因仕進無途而把關注的目光由外部轉向自身,對這些生命短暫動物的描述事實上也是對自身生命短暫而又不能建功立業的悲慘命運的哀嘆。
其次,《十九首》中所引的動物意象又以象征愛情生活為特征。如“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東城高且長》)。馬茂元說:“‘銜泥巢君屋’意指同居。”[6] “雙飛燕”意象出于《邶風·燕燕》,程俊英說:“這是一首遠嫁詩。燕燕,一對燕子。”[7]又如“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客從遠方來》)中的“鴛鴦”,馬茂元說:“‘鴛鴦’是雙棲的鳥,古人用以形容夫婦同居。樂府《相和歌辭·相逢行》中的‘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的‘中有雙飛鳥,自命為鴛鴦’,都是這個意思。”[8]《小雅·鴛鴦》中的“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萬福宜之”也是用自然界中的鳥類的和美關系比喻夫妻好合。
再次,選擇節令性和地域性的動物意象,表達游子思婦的萬般情懷。
一是游子的懷才不遇以及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明月皎夜光》)中“玄鳥”即燕子,“秋蟬”暗比“棄我如遺跡”的朋友,“ 鳴”字說明朋友已飛上枝頭成了鳳凰。“玄鳥逝安適”一句值得玩味,按常理講,天氣轉涼,玄鳥勢必要飛往溫暖的南方,詩人卻明知故問,這一問透露了詩人無法壓抑的內心憤慨。“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行行重行行》)中的“胡馬”“越鳥”,正如馬茂元引李國翰語:“胡馬出于北,越鳥來于南;依望北風,巢宿南枝,皆思故國”。[9]
二是抒發游子的進取之心。《西北有高樓》中“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的“鴻鵠”化用《邶風·柏舟》中“靜言思之,不能奮飛”的“奮飛”之意,表達了建功立業的遠大志向。“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東城高且長》),“晨風”是善飛的大鳥,卻“郁彼北林”(《秦風·晨風》),同時,《唐風·蟋蟀》中有“蟋蟀在堂,歲幸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兩者相互對照,表達了有志不能舒之意。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古詩十九首》中所引的動物意象,多來自思婦詩、懷人詩、送嫁詩、人生苦短詩等,內容大多充滿感傷色調。在《詩經》的影響下,感傷詩到了《古詩十九首》蔚為大觀,被稱為“中國感傷主義文學最早和最集中的表現”。[10]《古詩十九首》對《詩經》的引用和化用,發展了《詩經》的抒情傳統:以自我的世俗生活為中心,表現出多元化的人生價值取向。但細讀《古詩十九首》,我們就會發現它的抒情是縱情而不違理,在引用《詩經》意象時表現出明顯的理性特征,與內容上的“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相互生發。
三、結論
《古詩十九首》對《詩經》意象的引用,增加了文本的張力,達到了含蓄蘊藉的效果。正如陸時雍所說的“深衷淺貌,短語常情”。《古詩十九首》創造性的引詩方式為后人們作了垂范和啟迪,影響深遠。以曹植為代表的建安詩人就直接受到這一傳統的影響。如曹植的《三良》詩,就直接化用了《秦風·黃鳥》;《豫章行》之二中“鴛鴦自朋親,哀鳴求匹儔”中的“鴛鴦”在《小雅·鴛鴦》的基礎上有所創新,由愛情意象變為了朋友意象。從東漢文人詩,到六朝詩,到唐詩,到宋詞,再到元曲,引詩成為詩歌創作的重要手段。
參考文獻:
[1]四庫全書·集部,詩文評類,詩品,卷一
[2]四庫全書·史部,正史類,史記正義,卷五十五
[3]《柳宗元詩箋釋》王國安箋釋.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出版.第 268頁.
[4]四庫全書·子部,道家類,莊子口義,卷一
[5] 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雜考之屬,古今注,卷中
[6]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陜西人民出版社 ,1981年6月出版,第86頁
[7 ]程俊英《詩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8 ]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陜西人民出版社 ,1981年6月出版,第143頁
[9] 馬茂元《古詩十九首初探》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出版,第108頁
[10]游國恩《中國文學史》人民出版社,2000版
作者簡介:郭居梅(1976-),女,安徽滁州人。南京師范大學2008級古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