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認為,一代帝王興起,上天會賦予他五百年的國運,五百年后將為人取代,即所謂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然而,人生有限,時空無涯,勢有不至,運有窮通,所以歷史上不乏才德超群而終生懷才不遇的高士,如孔子厄于陳、蔡,發出“吾道非耶?吾為何于此?”的浩嘆;陳摶高臥華山,只贏得一個“睡仙”的雅名。但其道愈高,其德愈遠,其行愈清,其英名也愈為后世所重。所以,只要道德高尚,無論窮與通,都會千古流芳,彪柄史冊。
被后世尊稱為“亞圣”的孟子所處的時代,正是戰國中期。當時各國諸侯都想一統天下。與孟子同時代的各一種人才也紛紛出山,文有商鞅、尸佼、尉繚子、鄒衍等,武有孫子、吳起、白起、樂毅等,連講天文、地理、陰陽五行之學的也大受尊敬。真可謂人才濟濟,百家爭鳴。在這各顯其能的諸多人才中,有身掛六國相印的蘇秦,有玩六國于股掌之上的張儀;而白起則坑趙卒四十萬,使六國為之喪膽;吳起殺妻求將,縱橫中原;就連好說“怪迂之祥”的鄒衍,所到之處,都大受各國諸侯們的歡迎。司馬遷說:
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是以鄒子重于齊。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如燕,昭王擁掃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筑碣石宮,身親往師之……其游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于齊、梁同乎哉!
可想而知,鄒衍們當時的虛榮心是如何地滿足啊!
然而,和鄒衍同時的我們的孟老夫子是何境況呢?說起來真是凄涼極了。他第一次見梁惠王,就討了個沒趣。梁惠王何許人也?就是那個讓商鞅這位可富國強兵的能人白白從自己帳下走掉的魏王。商鞅變法,秦國強盛,第一個小試牛刀的就是他魏王。西河一戰,兵敗被迫遷都大梁,后世就順勢稱之為梁惠王。痛定思痛,他悔恨不已,于是“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鄒衍、淳于髡、孟軻皆至梁”。
大概惠王知道孟子得了孔子的真傳,又要嘮叨那一套讓人心煩的“仁義道德”什么的,一上來就不像款待鄒衍們那樣畢恭畢敬,不客氣地冒出一句:“你這老頭兒,不遠千里而來,能給我國帶來什么利益呢?”
孟子不卑不亢、鄭重其事地回答道:“大王何必動不動把功利掛在嘴上呢?除了利益、好處,還有仁義啊!如果人人都像你大王一樣唯利是圖,國王只想利國家,大夫只想利自家,百姓只想利個人,流風所及,舉國上下一門心思爭奪利益,這樣的國家可就太危險了!”
孟子總結春秋以來的歷史經驗,進一步說:“唯利是圖,見利就上的結果是,自私自利的思想就會日益嚴重。正因為人人都爭權奪利,才形成現在這種犯上作亂的局面。那些本來具有萬乘之尊的大國,發生弒君叛亂而稱王的,都是有權勢的重臣,所謂千乘之家做出來的。同樣的道理,千乘之家的傾覆,是那些百乘之家做出來的。
“至于互相侵略吞并的戰爭,更是由于權利欲的驅使。現在大國想吃掉中等國家,中等國家想吃掉小國,這種事,現在不是很多嗎?為什么呢?都是出于功利目的。如果不行仁義,只講利益,人人都要變成非侵略、掠奪他人就不能滿足的罪人。
“其實,實行仁義之道才是最大的利益。真有仁愛之心的人,絕不會遺棄他的親人;真有義氣的人,也絕不會背叛國君。所以我認為大王只有推行仁義之道,才是最高明的策略。如能這樣,又何必舍大逐小,只求眼前的利益呢!”
這一次孟子與梁惠王爭辯的主題很明確:要仁義還是要功利?其結果自然是不歡而散。
第二次對話是在王家花園里。梁惠王有心嘲弄孟夫子,站在湖心亭上,環眺林間飛翔的鴻雁,徜徉草坪的小鹿,對孟子說:“你們這些一心只想著仁義道德的賢人們,也喜歡享受這園林風光嗎?也有這種樂趣嗎?”
盡管梁惠王的口氣非常輕佻,孟子還是嚴肅地回答了他,而且借題發揮,就怎樣才是真快樂這一議題,講出了一個直到今天仍有現實意義的重要問題:君王要與民同樂,先憂后樂。孟子說:
賢者而后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文王以民力為臺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臺曰靈臺,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麇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日:“時日曷喪,予與汝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臺沼鳥獸,豈能獨樂哉?!
據《孟子》篇中作者自己的記述,他與梁惠王共對話五次。看《孟子》就可知,孟子說理論證的口才要比蘇秦、張儀雄辯、高明得多。不過我們的孟老夫子也太倒霉了,就在梁惠王眼見要給他說服,有心施行“仁政”的時候,偏偏梁惠王死了。新王即位,情況大異,孟子只好收拾行李走人。
孟子可不可以像當時的許多說客那樣,投其所到國家的嗜好,說之以爭奪霸權的實力政治,先把功名富貴騙到手再說呢?以孟子的學識和辯才,完全可以。完全可以像蘇秦那樣,先把相印掛在腰帶上,向世人揚眉吐氣地洗刷一下知識分子的“窮酸相”;或者像淳于髡那樣,“安車駕駟,束帛加璧,黃金百鎰”,有了錢回家享受,“終生不仕”也無妨。
然而,我們的孟老夫子沒有這樣做,他沒有為一己私利犧牲理想原則,他堅持特立獨行的立身處事的圣賢之道,雖然有如太史公所說:“天下方務于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但是他以不茍時尚的高貴行為實踐了自己的誓言: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成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