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和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批判理論都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影響巨大,二者都以“文化”為理論的重心和突破點,探討在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可能性。但由于他們有著不同的理論語景,二者之間既有共性,又有巨大差異。本文擬就以葛蘭西的“文化霸權”和法蘭克福派代表人物之一的馬爾庫塞的“文化大拒絕”為對象,對其文化方面的論述進行簡要分析。
一、文化“霸權”與“肯定的文化(affirmativecul ture)”
“霸權(hegemony)”概念雖不是葛蘭西的“發明”,但卻因他而廣為人知。“霸權”最早是用來指某個階級代替另一階級完成革命任務的特殊歷史情況,葛蘭西擴大了政治重建和霸權的領域,超出了列寧把霸權行為看成是“階級聯合”的觀點。葛蘭西說:“我們自己的研究所依據的方法論標準是:一個社會集團的霸權地位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即‘統治’和‘知識與道德的領導權’?!痹诹袑幠抢?,領導權僅限于政治的方面而沒有涉及道德和知識,但葛蘭西的“霸權”概念超越了“階級聯合”而被擴大到了道德和知識方面。他用“歷史集團”這一概念對列寧的理論進行了置換。歷史集團是社會的、意識形態的,也可能會被認為屬于“上層建筑”,為了解決這個難題,葛蘭西在兩個方面對意識形態的作用進行了修正。首先他認為意識形態具有物質性,不是“虛假意識”或“觀念系統”,而是一個有機的、關系性的(relational)總體。這就把意識形態從“上層建筑”范疇中解放出來。意識形態表現在具體的機構和國家機器之中,從而打破了原來的基礎——上層建筑的劃分。其次,葛蘭西的意識形態拋棄了還原論。他認為,政治主體不是階級,而是復雜的集體意志(collectivewills)。同時,他又將上層建筑分為兩個層次,一個是“市民社會”,即通常稱作“私人的”組織的總和,另一個是“政治社會”或“國家”。他認為,這兩個層次“一方面相當于統治集團通過社會行使的‘霸權’,另一方面相當于通過國家和‘司法’政府所行使的‘直接統治’或管轄職能?!边@里的“社會”指的就是“市民社會”。葛蘭西所言的“市民社會”并非像黑格爾或馬克思的概念那樣,屬于經濟領域,而是與政治領域并列的文化、倫理和意識形態領域,它包括政黨、工會、學校、教會、傳媒、學術團體等。統治階級通過對市民社會的控制從而使大眾接受著對其統治有利的道德觀念、行為準則和價值體系。這樣,“霸權”就是統治階級借助于文化意識形態這一非暴力手段使被統治階級在不知不覺中心甘情愿地“同意”控制和支配。同時,葛蘭西指出:“一個社會集團的霸權地位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即‘統治’和‘知識和道德的領導權’。一個社會集團統治著它往往會‘清除’或者甚至以武力來制服的敵對集團,他領導著同類的和結盟的集團。一個社會集團能夠也必須在贏得政權之前開始行使‘領導權’(這就是贏得政權的首要條件之一);當它行使政權的時候就最終成了統治者,但它即使是牢牢地掌握住了政權,也必須繼續以往的‘領導’?!边@就是說統治階級同時在政治上和文化上占據統治地位,其統治手段同時表現為“武力和同意,統治和領導權,暴力和文明”。在此處,葛蘭西并不是特指資產階級統治集團,而是泛指任何一個居統治地位的社會集團,因此,無產階級如果要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不僅僅要推翻其政治統治,同時還要奪取文化的領導權(或者說是文化“霸權”),并在奪取政權后要繼續并加強這樣的領導權。
馬爾庫塞由于在戰后的美國目睹了資本主義社會文化市場的巨大力量,文化的作用在他那里被極端化了。他不再把文化“霸權”當作革命的力量,卻看到了資本主義文化對革命力量的侵蝕。他以當代資本主義的發達工業社會為背景,批判當代資本主義文化壓抑人性、摧殘自由,使人和社會失去了批判力和否定力。葛蘭西認為文化霸權是統治集團爭取“同意”的手段,但并沒有否認民眾接受其他文化從而反對統治階級的可能性,因此有必要對無產階級進行教育。而馬爾庫塞卻在現實面前變得極其悲觀,他認為資產階級的文化是一種“肯定的文化”,這種文化,“把作為獨立價值王國的心理和精神世界這個優于文明的東西,與文明分隔開來。這種文化的根本特性就是認可普遍性義務,認可必須無條件肯定的永恒美好和更有價值的世界:這個世界在根本上不同于日常為生存而斗爭的實然世界,然而又可以在不改變任何實際情形的條件下,由每個個體的‘內心’著手而得以實現?!边@樣的文化使人認可現實的世界是“永恒美好和更有價值的世界”這一假象,從而麻痹人們改變不公正的現實境遇的意志,掩蓋了人與現實的重重矛盾,使人接受并滿足于自身所處的現實境遇,甚至感到幸福,從而達到為現實世界和現存秩序作辯護的目的。馬爾庫塞認為這種“肯定的文化”是在工業社會這一特定社會環境下,大眾文化對高等文化吞并和融合之后產生的單向度的文化。高等文化“總是與社會現實相沖突,只有少數特權人物才享受到它的恩惠,表現它的理想”,也就是說是少數文化精英掌握的批判的文化。他說:“今天的新穎特征,乃是文化與社會現實間的敵對通過清除高等文化——它構成了現實的另一面——中對應、異己且超載的因素而被緩和。雙面文化中這種消解的發生,不是通過否認和拒斥‘文化價值觀念’,而是通過把它們整個地結合到一個秩序中,通過對它們大規模的再生產與展現?!庇谑歉叩任幕哂辛松唐返男问?,每天都有人供應,被人兜售,“靈魂的音樂也是售貨術的音樂。人們考慮的不是真正價值而是交換價值?,F狀的理性集中在它上面,而全部異己的理性都被融合到了它里面。”從此,“高等文化歸于無效”,它對現實的批判力喪失殆盡,雙向度的文化變成了單向度的“肯定的文化”,或者說是大眾文化。
二、“知識及道德的文化”與“大眾文化”
雖然葛蘭西和馬爾庫塞都以文化作為自己理論的切入點,但由于他們所處的歷史時代不同,面臨的社會問題也不同,所以他們對“文化”所指稱的具體內容又不盡相同。葛蘭西所處的時代還沒有形成大規模的文化工業,以電視和電影為代表的新興媒體在社會上也沒有顯現其后來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報刊和雜志也不像二戰之后那樣普及,并且成為人們娛樂休閑的基本方式。同時,葛蘭西所在的意大利也處于以美國為代表的新興文化產業之外,因此,他不可能感受到像二戰之后馬爾庫塞在美國所感受到的大眾文化的力量。葛蘭西雖然也注意到了大眾文化的一些重要作用,但他主要指的還是一種知識及道德的文化。
首先,他把知識分子分為傳統知識分子和有機知識分子。傳統知識分子“通過‘行會精神’感受到自己不間斷的歷史連續性和自身的特性,因此自認為能夠自治并獨立于居統治地位的社會集團。這種自我評價對意識形態和政治領域不會沒有影響,其影響具有深遠的意義”。有機知識分子則與一定的歷史階級聯系在一起,直接為該階級服務,成為其“有機”的組成部分,他說:“每個新階級隨自身一道創造出來并在自身發展過程中進一步加以完善的‘有機的’知識分子,大多數都是新的階級所彰顯的新型社會中部分基本活動的‘專業人員’?!彼J為有機知識分子是統治集團的“代理人”,是上層建筑體系中的“公務員”,所以,統治集團應該盡量多將傳統知識分子改造成為其“有機”部分,正如他所說:“任何在爭取統治地位的集團所具有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它為同化和‘意識形態上’征服傳統知識分子在作斗爭,該集團越是同時成功地構造其有機的知識分子,這種同化和征服就越便捷、越有效?!彼?,我們習慣上所說的“文化霸權”實際上就是統治集團行使的“知識和道德的領導權”。
其次,葛蘭西在“社會主義和文化”這篇文章里認為文化“是一個人內心的組織和陶冶,一種同人們的自身的個性的妥協;文化是達到一種更高的自覺境界,人們借助于它懂得自己的歷史價值,懂得自在生活中的作用,以及自己的權利和義務?!彼麑嶋H上把文化視為一種高雅的、精英主義的東西,能夠喚醒無產階級革命意識的一種高級的知識形態。而無產階級只有掌握了“知識和道德的領導權”,才能建構一種無產階級的新的“整體文化”,使無產階級成為“霸權”的主體,從而使無產階級獲得最終的、全面的自由。“這意味者每一次革命都是以激烈的批判工作,以及在群眾中傳播文化和思想為先導的。”他還說:“然而如果我們沒有認識到那些以共同事業名義而引起的爆發事件提供精神準備的文化因素,那就是不可思議的了?!憋@然,葛蘭西并沒有全盤否認文化的作用,他認為文化也可以是無產階級手中的武器,然而,馬爾庫塞卻是悲觀主義的文化觀,不過,馬爾庫塞所言的“肯定的文化”實際上指的就是資本主義的大眾文化,二者的文化有著不同的指稱。由此,馬爾庫塞將西方的高等文化劃分出兩個階段,即前技術時代和后技術時代。前技術時代的文化是馬爾庫塞推崇的真正意義上的高等文化,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認為是一種封建文化,為少數人所特享。應當說這樣的認識是具有獨到之處的。前技術時代正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早期,文化反映的是“前輩們的世界”,勞動在那時還是一種命定的不幸,不像發達工業社會“有益的產品向人們昭示了一種美好的生活方式”。在當代人眼中,這是一種過時的被超越的文化。馬爾庫塞感嘆“只有美夢與孩童般的返璞歸真才能重新把握它”。但是馬爾庫塞同時也認識到它也是一種后技術時代文化,因為他發現這種文化的主張能夠在技術社會中得到保留并重獲新生。馬爾庫塞在《單面人》中指出,這種文化就是一種使人們喪失批判和否定能力的單向度文化,受這樣的文化工業的灌輸、同化和誤導,人們總是會形成一種“虛假意識”,“虛假意識”自然產生虛假的需求,虛假的需求則“是通過社會對個人的壓抑的特殊影響附加到他頭上去的:這種需要使得勞苦、侵略性、困境及非正義永恒存在……大多數對松弛、玩樂、按照廣告來表現與消費、愛憎他人所愛憎的需要都屬這個假需要范圍”。在馬爾庫塞看來,只要人們被灌輸、被控制,他們就不能自主選擇,人們的生活方式中就只能剩下順從、接受和滿足,從此喪失了批判思維的向度,人變成了單向度的人。正如馬爾庫塞所說:“大眾交通與傳播工具、吃穿住日用品,具有非凡魅力的娛樂與信息工業輸出,……這些產品灌輸、控制并促進一種虛假意識,這種意識不因自己虛假而受影響。而且,隨著這些有益產品對更多社會階層的個人變為可得之物,它們所攜帶的訓誡就不再是宣傳而是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它是美好的生活方式——比從前的要美好得多,而且,作為一種的生活方式,它抗拒質變。一種單面思想與單面行為模式就這樣誕生了?!?/p>
三、結語
像葛蘭西一樣,馬爾庫塞也看到了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對人的統治和控制,人們在這種意識形態的支配下,只剩下了肯定和“同意”的生存態度。只有進行意識形態領域內的革命,才能實現人的全面自由和解放。同時,馬爾庫塞的文化批判理論與葛蘭西文化“霸權”理論又有許多理論上的相近之處。在很大程度上,馬爾庫塞所言的高等文化就是葛蘭西所說的文化,他們都認為那是一種只有少數人掌握的、與現實沖突的、且具有一定批判力的高雅知識形態。葛蘭西所處的時代,文化工業還不太發達,大眾文化還未掌握話語權,知識及道德的文化仍然是無產階級強有力的批判武器。馬爾庫塞以資本主義發達的文化工業為理論背景,指出在當代工業社會,大眾文化吞并、融合掉高等文化后,高等文化所具有的批判維度也從而消失,“單面人”在這樣的文化氛圍里形成,人性在工業文明中受到壓抑。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馬爾庫塞的文化批判理論是葛蘭西文化“霸權”思想的理論延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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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巧霞(1976—)女,河南溫縣人,河南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史及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