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在某報某刊看到,某人某時“奪”得某獎,我的眼前立刻出現血腥的戰爭,明槍,暗箭,肉搏,廝殺,結果某方頭破血流敗下陣去,某方鼻青嘴腫得勝歸來。我對我的作家朋友們說,我不大喜歡這個動詞。
還有一種說法叫“摘”,動作相對優雅一些,似乎不會有傷亡事件發生,然而我也不大喜歡。我認為這個動詞的觀點曖昧,是非不清,摘者也許只是成功地摘到了他本沒有能力摘到的可摘物。
我還是喜歡“榮獲”二字,雖然傳統,雖然平靜而語不驚人。“獲”是收獲的“獲”,《說文解字》上此字的原始寫法,左手是禾,上首是草,所取之意乃為農人割谷。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了禾谷就收,不種收個狗屁,這才是天經地義的事。即便下了秧子,但若長的秕谷不如他人子實,要想獲獎,恐怕也沒人給。
我想理想中的獲獎應該符合“獲”字的本意,各家各戶,把各自栽種的谷禾挑到一個稻場,然后各回自家。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等那些眼睛與舌頭都沒有大的毛病,心也沒有長歪的鑒定師傅發來一個公正的通知,嘉禾便是嘉禾,秕谷便是秕谷。
如此罷了。要么,干脆就把這事忘掉,不必像老范進似的整天想著,以防發生意外。
但這只是我的理想,比較幼稚,見笑了。
有人吃飽之后,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就弄來一捆書刊報紙,試著統計一下文壇每年究竟有多少個獎。因為資料不甚齊全,計算器上只出現了一萬多。上至國家,下至鄉鎮,左至作協,右至公司,規定以某個節日為主題,限制寫某類題材,要求用某種調子,明確有某項意義,獎金從萬元以上到五百以下,獎品從吃喝穿戴坐飛機到何處去溜達一趟到男人剃須的電動刀女士抹臉的珍珠蜜,不一而足。
據以獵奇為生的小報記者披露,一種史無前例的新型職業,目前已在獎風盛行的中國誕生,部分具有高中以上語文水平的年輕人,以其敏感的嗅覺,充沛的激情,靈活的頭腦,快捷的速度,吃苦耐勞的熬夜精神與網上發帖的熟練技巧,已成為全國各行各業有獎征文的積極應征者,而其奮勇摘奪的獎金獎品,也足以能夠養活自己與少量的家人。他們清明剛過,就創作出了端午劃龍舟的美文,中秋未到,又與爹媽在月亮下分吃了一個好大好甜的月餅,披閱增刪之后,精準地寄給評獎機構,正好不誤中標的時機。
獎多了,真話少了。優秀的命題作文多了,天馬行空的文學真性卻在寂寞的文壇少之又少。而且,從文學的騙人,還生出騙人的文學,繼而生出騙人的評獎。去年春、秋二季,我的家鄉未能免俗,為了發展地方經濟,兩家企業不約而同,先后也重蹈了有獎征文的覆轍,一次請我做評委,二次請我做顧問。征文面向五湖四海,最高獎懸賞五萬元,獎品另計,八月秋高風不怒號之時,隆重邀請獲獎者來此領獎。所發布告如通緝飛天大盜,貼在紙媒網絡凡十余家。時間一到,萬眾仰目,設獎者卻宣布評獎時間因故推遲,最高獎項因故空缺,頒獎儀式因故取消,二等以下的獎金獎品也因故改親自來領為包裹郵寄。連我都因故感到難為情。所幸,一家如此,另一家則言行必果,好歹挽回了我半張死要面子的老臉。
每年都有“三·一五”打假日,我不知道,除了貼有金獎商標的牛奶與火腿腸有假之外,中國文學的評獎人與評獎活動,獲獎者與獲獎作品以及獲獎內容有沒有假。如果有,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