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天起

李為民，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安徽師范大學英語系畢業。已在地方刊物發表過散文、隨筆等數十萬字。2008年第三期《大家》雜志發表中篇小說《心跳》，2009年第二期《百花洲》雜志發中篇小說《唯一》。2009年第七期《福建文學》刊發短篇小說《歸宿》，2009年第十一期《天津文學》刊發中篇小說《老祖，快跑》，該小說被《光明日報》2009年11月27日第九版《我的頭題》欄目推薦。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

1

故事的開頭還是先抒情放松一下吧。

春天的大學校園是鮮花盛開的村莊。美麗和浪漫深藏在綠草里，融匯在外教公寓樓前的大草坪和鮮花里。翠明湖畔，綠樹成蔭，花團錦簇，粉紅色的山楂花和淡粉色的桃花倒映在草坪邊碧藍的翠明湖中，外教公寓樓前通往遠處銹蝕廢棄的物理樓的水泥大道兩邊，開滿了從外國引進的品種“英國水仙”，顏色淡黃，隨風飄動，像芭蕾舞劇《胡桃夾子》中的仙子在跳《糖梅仙子之舞》……

這是周末的下午，三三兩兩的留學生和在校生坐在草地上，或睡在彩色躺椅上，討論學習，歡聲笑語。一群教師家屬的孩子在玩蕩秋千和蹺蹺板，三五個黑人學生和扎著馬尾辮的黑發姑娘，沿著翠明湖畔像歡快的小鹿蹦跳著消失在遠處……此刻，所有膚色的人都能找到屬于他們自己的那份樂趣和愜意。

當然，也包括一個叫董爾超的中年人。

現在，他正懶洋洋地躺在草坪上，閉著眼無聊地做著年輕時的夢:背著裝有名著的大書包——徒步或者搭順風車，騎自行車也不錯——漫步在惠特曼的詩歌中所描繪的大路上，當然，要有位女孩依偎在身邊就更好。他們沿著西部州際公路向Vegas挺進……

一只小蜜蜂嗡嗡地低空盤旋著輕輕蜇了一下董爾超的額頭，他一晃腦袋，費力睜開眼，天空蔚藍如洗，什么都沒有，只看到一團白云正慢慢地試圖遮擋灼人的太陽，可陽光卻直射到他的眼睛里，酸澀疼痛。他瞟了一眼正前方的女兒蓓蓓，小姑娘正被一個金發姑娘前后推著蕩秋千呢，她興奮地揮著手嚷著:我要飛了……董爾超重新閉上眼睛。不料，五秒鐘不到，臉上又被什么東西輕輕劃了一下，他啪地給自己一個耳光，一睜眼就看到了骨瘦如柴的校外事辦副主任金霈文，手里拎著根柳樹條。

打斷一下，這倆人上大學時抵足而臥，交情篤深。金霈文大董爾超三歲，最早是南京大學中文系的高材生，上大一時因為生活不檢點被學校勒令退學。他真是個天才，沒費什么勁第二年就考上江城的師大英語系。快畢業的時候，他三下五除二又把TOFEL和GRE全拿下了，輕輕松松被美國一所社區天主教會學院全額獎學金錄取。可他苦著臉找到白發蒼蒼的系主任毛教授，說想留在校外事辦工作，因為他實在太熱愛母校的一草一木了，而且，自己性格單純內向不適合在社會上闖蕩。德高望重的毛教授既震驚又被他的這番話感動了，他還從來沒見過這么低調沉穩品學兼優的學生，一激動，就答應了他的請求，一糊涂，不久又讓他變成了自己的女婿。

后來，金霈文告訴董爾超，他思前想后認為出國太苦沒意思，而且，他考試的目的是想引起毛教授對他的注意，因為他看上他的女兒了。另外，他想利用外事辦這個平臺和世界各地的女留學生睡睡覺。這可是人生最重要的一門課啊，因為梵高、弗洛伊德和畢加索這些天才們的靈感和智慧多半是被女人激發起來的。當然，這話是玩笑沒根據，金霈文年年都是單位的先進工作者。他深有感觸地告訴董爾超之所以高分拿下GRE，就是從背誦女人身體器官的單詞中受到啟發，采用聯想法，什么ovary(卵巢)，matrix(子宮)，pelvic cavity(盆腔)……這些單詞讓他如此好奇興奮，極容易歸納記住，然后呢，再找一些暢銷的原版fiction(小說)中情色描寫段落閱讀，這樣，也找到記憶其他新單詞的興奮點，雪球越滾越大，單詞越記越多，聞一以知十。至于新東方俞敏洪的紅寶書都是扯淡，那些單詞對大多數人而言是皮帶沒眼系(記)不住的，只有他這種記憶方法最實用。最后，他還鄭重其事地總結了兩點體會:人這一輩子不能只有一個女人，否則老了會后悔;學習西方文化除了讀原版小說看原版電影外，還要和原版老外多交流。

董爾超靜下來想想他的謬論有些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于是，他沉下心來讀了不少詩歌小說和哲學書以指引他人生的道路，像盧梭笛卡爾的著作，最喜歡的還是休謨的東西，休謨的觀點就像是為他寫的:幸福和情欲的性質密切相關。情欲的各種表現、性質決定幸福的成功與否;人的生活主要靠運氣而不是靠理性來支配的，它較多受具體的性癖影響而較少受一般原則的制約……他還記了不少經典名句。漸漸地他像個氣球膨脹起來了，覺得自己有點滿腹經綸學貫中西了。

可是，董爾超的個性決定了他在做人和事業上難以突破。他出生在單親家庭，父親是上海老三屆下放知青，他三歲的時候，父親撇下他母親——村里的小芳，獨自去外國發展了。父親什么都沒給他留下，只遺傳給他多愁浪漫的性情。金霈文曾諄諄教誨他，一個男人，十幾年的學校教育，二十幾年的社會生活，如果這些都沒整出動靜來，就不要為難自己了，要記住:蕓蕓眾生，不是誰都能傲視天下，這其中有命有運，不要做老憤青。Ok?董爾超相信了，事業不成可以，但美滿的家庭生活一定要有。

金霈文的成家立業徹底改變了董爾超的人生軌跡。

董爾超家在江城縣郊，畢業后分配到海事局船檢科，長期和海關、邊防等職能部門的官員登上往返江城港的外輪聯檢，辦理船員注冊登記、船舶國際證書各類手續。時間長了，也就和這些人混熟了。金霈文在外事辦分管外籍專家學生的行政管理工作，包括處理安置來師大留學教書的外籍人員的分離運輸行李、教學器材等。辦理這些手續經常和海關邊檢打交道，很多復雜棘手的程序因為有了董爾超的周旋輕而易舉地簡化了。特別讓金霈文感動的是，老婆孩子移民到美國費城后開了家中醫診所，起步階段董為他辦理了大量的中藥材和針灸器材的船舶托運手續。有些手續合情不合理，打了許多政策上的“擦邊球”。為了報答老同學的鼎力相助，也為了牢固地維系這種關系，金夫人不惜花費國際長途話費，親自為董爾超和她家過去的鄰居——中文系索教授的女兒索源——牽上一段姻緣。

董爾超一直記得金霈文第一次把索源帶到面前的情景。索源高高地揚著秀麗的瓜子臉，雪白的脖子長得像白天鵝似的，她扎著馬尾辮，穿著件純米色的緊腿長褲，柔美的線條畢現，上衣是件淺色的套頭衫，樸素而從容。董爾超暗暗佩服金夫人的眼力。金霈文笑著介紹說索源可是正宗的滿族旗人后代呢，擱在過去就是格格了。他還搜腸刮肚地保證她家保存的滿族家譜記載她祖上姓鈕鈷祿氏，和葉赫那拉氏不是一家人。董爾超被索源大家閨秀的氣質深深吸引住了，暗自下決心一定要征服這只白天鵝，改變自己的命運。

要說董爾超自身條件也沒得說，人高馬大，長得像荷蘭足球隊的古力特，過去也愛扎著條馬尾辮。剛開始，礙于毛家老鄰居的面子，索源對董爾超的態度不咸不淡，完全出于禮節。她在市委組織部上班，正和同事陸萬松談戀愛。盡管金霈文多次充當電燈泡，倆人的關系仍處得不冷不熱，甚至毛教授多次出面斡旋也不起作用。索源認為董爾超難處，腦子里經常有稀奇古怪的思想。有段時間，索源干脆躲避董爾超了。董爾超苦思冥想后，決定破釜沉舟。

一天傍晚，董爾超照例來到索教授家的二層樓前嘭嘭敲門，索源的姐姐開門笑著說，她還沒下班呢。董爾超不說話轉過身，徑直走到門前屋檐下的一棵香樟樹下，噌噌爬上樹，扯下一段樹杈，跳下來走到索教授家門前的石階上坐下，捋下一大把樹葉塞進嘴里大口嚼了起來。小時候在家肚子餓了泥巴都吃過，這算什么。他嘴角流著綠汁，還揮著手臂背起一段莫名其妙的話:生存都是以不生存為前提的，你要變成工具，文字，齒輪……姐姐驚呆了，轉過身砰地關上門，很快，門又被拉開，索源紅著臉，蹬蹬走到董爾超跟前，氣急敗壞推了他一下，你腦子有毛病啊?董爾超就勢歪倒在地，無限幸福地壞笑起來。幾個回合下來，董爾超死纏爛打的毅力和無厘頭的怪招終于感動了上帝，他不可理喻的舉動有點憨態可掬，這是率直也是癲狂。索源心軟了，畢竟是教師子女，很單純，倆人終于確定了關系，而陸萬松只好黯然地暫時援藏去了。

倆人關系取得實質性突破的時刻還是在千禧年到來的前夜。索源的單位舉行新年聚會，董爾超借故感冒沒去。索源和同事們玩到大半夜，讓金霈文開車接她回師大校園。當時天空紛紛揚揚飄起雪花，瘋狂的學生們仍聚集在廣場跳著唱著，等待著激動人心的倒計時。金霈文的車緩緩駛進廣場，兩道車燈光柱直射前方的人群。忽然，索源一眼看到幾乎赤身裸體(僅穿著三角內褲)的董爾超舉著張木牌瑟瑟發抖地向她示意呢，木牌上寫著:To be，or not be，this is a question(生或死，這是個問題)。周圍的學生哄笑著，車里的索源羞恨交加。董爾超跟著車跑了五十米后，拉開門鉆進車里，索源抱著他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董爾超嗷地一聲。他為自己的舉動而陶醉，還得感謝那些“天體營”的首創者們，讓自己獲得了贏取愛情的靈感。當然，這些年的書更沒白讀，開闊了眼界。

董爾超的婚后生活平平淡淡，這是后話。抱歉，鋪墊交待得夠多了，還是回到剛才花香鳥語的氛圍里吧。

2

英國人見面談天氣，從上大學起金董二人聊天總是先探討一下彼此的精神狀態。金霈文歪倒在董爾超的身邊，嘴里含著片柳樹葉，漫不經心地問，心情怎么樣?

不錯，索源出差晚上到家，見鬼，這次外調去 了一個星期。

預計明天上午心情呢?他又問。

一般，上午要和我兒子登“禿鷹”輪聯檢。“我兒子”是他給科長董正起的外號。十年前，有次在外輪上他喝得大醉，不留神將公文包里的印章丟在大副房間，后來印章跟船去香港旅游了一趟又回到江城，他驚得一身冷汗，幸虧沒出大事，但董正將情況匯報給局領導，他受到嚴重警告處分，待崗半年。他罪有應得，但氣得背地咬牙切齒，我將來生個兒子一定叫董正!從此倆人結下絆了。

明天下午呢?金霈文繼續無聊。

董爾超踢了他一腳背過身。金霈文笑了，捅捅他說，哎，說正事，毛雨萍打電話來講這次有半個集裝箱的紅花油和麻黃浸膏粉要走呢，我已經和船代理貨打過招呼了，就跟明天的“禿鷹”輪。他點上根煙。

董爾超皺著眉說，海關現在風險布控查驗率提高了，光靠老聞他們恐怕不行，這些東西本來應該報關，麻黃浸膏粉屬于國家貿易管制貨物，需要出口許可證和商檢，而且，麻黃是制毒的主要成份呢。金霈文沉吟半晌，撲哧一笑，嘁，我不是給你嚇唬大的，這又不是第一次走貨。董爾超生氣了，這些年你就讓我在刀口上過日子。金霈文“哦”了一聲，似笑非笑地說，麻黃那個東西只有兩公斤，放在哪都不起眼，唉，還是小萍家那個印度鄰居要的，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下次走板蘭根感冒藥總可以吧。董爾超沒好氣地說，那今后也得報關!我不能老給你擔風險。金霈文也陰沉著臉說，那我找你干嗎?不就是出口許可證辦不下來嗎?再說，還不是想省點費用大家喝喝酒嗎。算了，睜開眼看前面那個人。金霈文語氣輕快起來。

董爾超揉揉眼，順著金霈文的手勢看到在郁金香的簇擁下，剛才的金發姑娘還在推著女兒蕩秋千呢。他愣住了，這還真是位金發美女，一米七的個頭，身材勻稱挺拔，金黃色的長發扎成根獨辮子垂到腦后，別有情趣，很典雅，飽滿光潔的額頭下是雙濃眉大眼，鼻子有點翹，鼻翼兩側散落著幾點淡淡的雀斑，真有點波姬小絲的氣質。最惹人注目的還是她胸前高聳突鼓的地方，豐滿的輪廓足以讓他想象出里面那一片柔美的天地了。

董爾超下意識四下望望，大學校園的確是滋生美麗和浪漫的象牙塔。在郁金香、桃花、梨花和小菊花這些色彩斑斕的花的世界里，在蔚藍的天空映襯下，空氣是透明的，那個金發姑娘的身體也是透明的。眼前的鮮花、女孩、外教公寓樓以及云彩顯得很不真實，似乎是夢中的一塊塊碎片拼湊起來的，他使勁晃晃腦袋，這一切又的確存在著。他忽然涌出一股渴望，這是結婚幾年來從未有過的伴隨著情感孤獨的渴望。

金霈文玩弄著手里的打火機，歪著腦袋介紹說，她叫白瑟琳，二十九歲，W國人，基督徒。她可不是留學生啊，教研一生的寫作課，非常熱愛中國文化，性格也很傳統內向，見到異性就臉紅，別說擁抱，握個手都很困難。

董爾超反問，你怎么知道那么詳細?

我不就干這份事的嗎。喏，瞧她的臀部，她的pelvic cavity (盆腔)一定很窄小，做愛肯定舒服。金霈文又賣弄起他的GRE詞匯了。怎么樣，你要能和Miss. 白瑟琳擁抱一下，親一下她美麗的前額，這張富蘭克林先生就歸你了。他掏出一張100美元的紙幣在董爾超面前晃晃。

董爾超挑起眉毛，正色地問，這是你說的?

金霈文把紙幣重新塞進上衣口袋里，露出久經沙場的笑容，都奔四的人了，還這么沖動。算了，別跟我賭了，你贏不了。

董爾超一個激靈站起身，邁開大步向白瑟琳和蓓蓓走過去，金霈文在身后嘿嘿笑了兩聲，又吹了聲口哨，董爾超聽到哨聲立刻放松下來，心想他就這點出息，還是主任領導呢。

他面帶微笑來到姑娘面前，用英語和她打了聲招呼說謝謝，很自然地和她一起推起蓓蓓來。蓓蓓興高采烈地說，阿姨，這是我爸爸。

白瑟琳轉向他靦腆地點點頭，那雙幽亮溫美的眼睛蕩漾著笑意，她用中文說，您好，您的女兒真可愛。倆人相互介紹后，漫無邊際地聊起來。董爾超夸她中文說得好，想請她教英語口語。白瑟琳已經習慣中國學生的這點請求，爽快地說，下個星期六晚上七點鐘，我們外教老師有個reading group(閱讀小組)，討論托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如果有興趣，可以準備一下來聽聽。

董爾超高興地點點頭，沒說話，氣氛有點沉悶，可能是用力的緣故，白瑟琳的呼吸有點急促，這急促像掩飾著內心的不安和焦慮。董爾超無聲地笑了，他想自己就是條大河，白瑟琳不過是條小溪而已，小溪終歸要融進大河里的。于是，他寬厚而磁性的聲音再次輕緩地流淌出來，Will you do me a favor(幫我個忙好嗎)?

白瑟琳睜著藍灰色的眼睛點點頭，Yes(說吧)?

董爾超邊說邊比劃著把和身后金霈文打賭的事說了出來，當然，他沒說出金霈文的名字，并一再表示沒別的意思，只是個玩笑。

白瑟琳抬起頭，臉上掠過一絲警覺和窘迫，猶豫了半天，最后，還是很寬容地點點頭，俏皮地問，May I get 50 bucks(我可以拿到50塊嗎)?

董爾超連說當然。白瑟琳大大方方跨前一步，仰起略有疲倦的臉，整個人就在董爾超的俯視之下了，凸凹有致的身材被夕陽鍍上一層余輝，像愛情電影里的畫面，一條十字架項鏈掛在她細巧的脖子上，閃著幽微的藍光，觸目驚心。他自然而然抬起雙臂，輕輕攬住她的肩頭，很溫柔地把她擁入懷里。

白瑟琳既沒有掙扎也沒有迎合，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又變得溫順起來。董爾超感受到她飽滿柔軟的胸脯，一股溫暖正變成蕩漾而起的漣漪傳遍全身。隨后，他又自然地在她光潔的前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周圍響起學生驚異的尖叫聲和笑聲。蓓蓓歪著頭奇怪地看著爸爸。董爾超松開手沖著白瑟琳笑笑，說了聲謝謝，轉過身用眼睛搜索著金霈文，只見他像米奇妙妙屋里的高飛拍著屁股跑了。

3

董爾超肩膀扛著蓓蓓雄赳赳回到家，索源從廚房里走出來，站在父女倆面前，一邊輕責著女兒下來，一邊對丈夫嬌嗔地笑著。

董爾超因為和白瑟琳剛才的小插曲而顯得很愉快，他也溫情地注視著妻子，放下女兒，輕輕地摟了她一把，這是多少年的老習慣了。蓓蓓興奮地上前撲到媽媽的懷里喊著，媽媽，我好想你，眼淚快掉下來了。索源摟緊女兒，說，蓓蓓，媽媽給你買了動畫碟片呢。蓓蓓抬起臉高興地說，太好了。對了媽媽，告訴你一個秘密，爸爸剛才和一個金頭發長得像灰姑娘的阿姨擁抱呢。索源轉過身疑惑地望著丈夫，董爾超笑著推著女兒說，別瞎說，快叫媽媽去書房把電腦打開看動畫片吧。

蓓蓓嚷著拽著索源去書房了。董爾超胡亂地扒了幾口飯，又洗了個臉，見妻子從書房出來，又瞄了一眼女兒正聚精會神地看動畫片，便放心了，乘機擁著妻子往臥室里走，索源半推半就慍惱地說，你真煩人，馬上要給蓓蓓喂飯呢，今天不是時候……董爾超喘息著將妻子推倒在床上說，就一會功夫……索源慍怒地說，你還沒交代剛才蓓蓓說的話呢。董爾超含糊不清地說，沒什么好說的。索源沒辦法，只好仰起天鵝一樣的脖子。董爾超像看到了白瑟琳的脖子，牯牛樣的身體已經興奮起來，索源努力地迎合著他，最后，伴隨著一聲深深的低吟，董爾超覺得自己和妻子融為一體了。

完事后，索源溫順地依在丈夫的懷里，片刻，輕輕地說，和你說正事呢，下星期三還要去深圳一個星期。我想把你媽從老家接過來住幾天，你帶蓓蓓我不放心。索源的爸媽退休后一直和姐姐住在沈陽老家。董爾超不高興了，閉著眼說，正是春耕時節，家里兩畝自留地怎么辦?再說，媽還有風濕病，你這么老出差也不是個事啊。我正考慮請個鐘點工或者給蓓蓓辦個全托。

索源輕輕嘆口氣，坐起身默默穿上套頭線衫，說，我不在家，你也讓我不放心。董爾超轉過臉反駁，你才讓我不放心呢，這次你還不是和那個姓陸的一起出差的嗎。索源氣惱地說，真無聊，站起身去廚房了。董爾超不說話了。

這世界上的情緣真是奇怪。照說董爾超和索源外表上看挺般配，可性情截然相反。董爾超自有他的生活原則。當初，董爾超費盡心機追求索源，就是認定她單純，善良，像一枝沉靜的百合，散著幽淡的暗香，絲絲縷縷，揮之不去。他認為這應該和她的滿族血統和書香門第有關。家就應該有這樣的主婦。但是，長期的平淡生活讓他如嚼隔夜的剩飯，越嚼越沒味道，連做愛都是定點定時。的確，索源永遠都循規蹈矩，溫柔敦厚。除了忙女兒丈夫，最多也就聽聽丈夫戲謔為老掉牙的情歌，像什么“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之類的，而索源認為生活就應該這樣，平平淡淡就是真。今天，金霈文的無心插柳，讓董爾超眼前一亮，白瑟琳的異國風韻像威士忌酒一樣讓他興奮，從輕輕擁吻白瑟琳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氣味相投，他想當然地認為他們之間的相互吸引和欣賞是不需要挑明的，用語言來表達這種微妙的情感也是多余的。

董爾超洗了澡，從書櫥里抽出上大學時讀的原版《德伯家的苔絲》，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翻了幾頁，感覺就有了，畢竟以前還寫過英語讀后感，嗯，一個凄美的愛情經典。他正讀著，蓓蓓拽著媽媽來到客廳，上前搶過他的書，甜甜地說，爸爸，我們玩個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吧。不行，董爾超口氣雖硬，心立刻就軟了下來。蓓蓓不由分說拉著他的手命令說，老鷹快點過來!說著，熟門熟路乖巧地躲到媽媽的身后。游戲開始，老母雞左右前后護著小雞，老鷹只好故意愚蠢地來回尋找突破口，直逗得小雞亂跳亂躲，咯咯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最后老鷹張開雙臂一把摟過老母雞和小雞滾到沙發上，大家笑得氣喘吁吁，滾作一團。董爾超說，蓓蓓，爸爸媽媽想給你在師大幼兒園辦個全托，愿意嗎?蓓蓓立刻不高興了，噘著小嘴說，不行。媽媽溫和地問，為什么呢?蓓蓓說，全脫我害羞，再說還容易感冒呢!董爾超索源對視一下，哈哈大笑。

董爾超見妻子眼里流露出盡是幸福的光，見縫插針地說，我倒有個主意。他將下午偶遇白瑟琳的事向索源匯報了，當然，忽略了主要情節。他想讓白瑟琳不定期下午到幼兒園接蓓蓓，這樣，既可解決倆人暫時的后顧之憂，也讓蓓蓓能學習正宗的英語，師大已經有老師的小孩這么做了，這也給老外找一個學習中國文化的機會，給金霈文打個招呼肯定沒問題。索源捋了一下額前的亂發，擔心地問，那能行嗎?董爾超輕松地說，不就你出差期間這么做嗎，再說，老外干不干還難說呢。索源嘆了口氣，你盡出這些不著四六的主意。我可警告你，蓓蓓要有什么事兒，我饒不了你。董爾超知道這是同意了，嘿嘿笑了，反問，能有什么事呢。索源接著說，等這陣子忙完了，我們帶蓓蓓回家看看媽，蓓蓓又想看揚子鱷了。董爾超不屑地說，你什么時候清閑過?索源不高興了，賭氣地說，再忙，你上班的哪件制服和襯衫不都燙得服服帖帖的嗎?董爾超不吭聲了，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他低頭繼續翻書。

索源心里有點不安。這些年來自己在外忙忙碌碌，多虧丈夫對蓓蓓的照顧，盡管做得磕磕碰碰，甚至魯莽，但他已經盡力了。作為妻子和媽媽她有時很愧疚，但同時覺得這也是種幸福，這是丈夫給予她的幸福，雖然他喜歡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用時髦的話講，他是個頑固的理想主義者，但他的心還是在家里的。這樣的生活溫暖安寧和美，她希望自己永遠擁有，可目前的生活狀態不穩定。她默默地領著女兒去衛生間洗漱了。

夜已深，老婆和女兒已經熟睡。董爾超書看得有點興奮，便走到院子里伸了個懶腰。四周靜悄悄的。他抬頭仰望天空，滿天的星星又大又亮，像浮在水面上的銀子，一顆流星從天穹中劃過，好像直沖他腦門而來，他轉過身，看到當年自己爬過的那棵香樟樹已經有他腰那么粗了，枝繁葉茂，一陣輕風吹來，大樹發出沙沙聲，似乎在溫柔地嘆息。整個夜晚格外遼遠，也格外動人。

董爾超躡手躡腳走進臥室，臺燈微亮著，蓓蓓睡覺怕黑不讓關燈。索源摟著她側身躺著，發出均勻細細的鼾聲。他不聲不響在老婆身邊躺下，還是睡不著，想到下午的擁抱，想象和白瑟琳不是輕吻，而是吻得靜海深流，迷醉癲狂……他不忍心弄醒索源，屏住呼吸，雙手■■■■撥弄起下身來。索源不在家時他經常這么做。不料，他還是被妻子發現了，她扭過臉，驚詫地問，你這是……董爾超冷不防被質問，雙手立刻僵住不動了，他尷尬而勉強地說，沒什么，我撓癢，睡吧。索源盯著他雙手的位置，終于明白了什么，狠狠踹了他一腳，低聲說，下流。董爾超幾乎被踢下床，他又惱又羞，所有的好心情無影無蹤，怏怏地抱著被子躺到客廳沙發上了。

4

早上一上班，董爾超跟著董正還有一大幫聯檢官員來到碼頭，幾個人從弦梯口螞蟻似的慢慢爬上雄偉的禿鷹輪，胖子董正每次登輪，董爾超總是小心翼翼地扶著他，這點階級感情他還是有的。別看董正邁著外八字粗肉腿，滿臉橫肉相貌粗野，卻是個工于心計的人。董爾超和他共事這些年，總是不能進步。

這艘船除了船長是高鼻子美國人，其余都是中國船員。大家坐在船長接待室里抽煙喝茶，打著哈哈，顯得格外隨意。管事和船舶代理抱著一大摞船舶國籍證書、國際運輸工具人員登記本、護照和進口艙單等證件點頭哈腰分發給海關、邊檢和董正幾個官員。趁著大家忙著簽字蓋章的功夫，董爾超溜到管事房間，給金霈文打了個電話，皺著眉說這艘集裝箱船靠港一天半，裝三百個標箱，理貨戴維森已經將海關蓋了放行章的裝箱單交給貨代了，一個小時后三號六號塔吊同時起吊作業，加班干。關鍵是海關的老聞去上海出差了，這個航次是貨管科的小江科長帶班，他海關學校畢業，年輕氣盛，和董正關系還講得過去，目前只有先不露聲色。慶幸的是小戴已經將他的標箱悄悄安排在貨艙底部，集裝箱號只要海關不知道，也只有天知道了。金霈文連說幾個好，叮囑他只要把場面控制好就沒事，毛雨萍昨天從香港過來，明天晚上請大家吃個便飯，聯絡一下感情。董爾超見金霈文興致很高，就將請白瑟琳接送蓓蓓的事情和盤托出。金霈文一聽立刻心領神會，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這需要外事辦批，祝你成功!然后他神秘地說，等你們處得差不多的時候注意，只要Miss.白瑟琳穿了新的三角內褲，肯定百分之一百可以動手，這說明她事先和你有了Fuck的心理準備。金霈文還在電話另一端宣泄他的無恥，董爾超紅著臉說，你他媽想哪去了，別忘了還差我一百美元呢，說完掛了電話。

按慣例，為答謝各聯檢單位的辛勤工作，船方總要從煙酒庫里拿出高級的免稅煙酒送給每位官員。管事將兩只裝有紅中華香煙的牛皮紙袋遞給他，他笑著接過來說了聲謝謝，低頭走出房間，掏出手機把戴維森叫到船頭，悄悄將自己的那只牛皮紙袋遞給他，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小戴接過牛皮紙袋點點頭。董爾超轉過身，迎面碰到董正邁著八字步踱過來，董正那雙緊箍入鬢邊肥肉內的眼鏡后的三角眼似乎察覺到什么，畢竟是領導，多年養成了未雨綢繆觀顏察色的好習慣，而且不露聲色。瞬間，他用那只肥手抹了一把油汗四溢的胖臉，不緊不慢地問，超啊，繞了一圈沒見廁所嘛，董爾超趕緊領著他走開了。

毛雨萍真的回來了。當天晚上，她來到索源家，帶了不少化妝品和玩具。董爾超應酬還沒回家，倆姐妹聊得親親熱熱。毛雨萍天生是個美人胚子，比索源大四歲，一米六九的身高還有三圍身材真不容易，只是臉色憔悴，但剛做了美容手術，臉部輪廓清晰靚麗，有股不凡的洋韻。她嘴里總是不自覺地蹦著英語單詞，說話半中半英，但動了感情。她說這幾年雖然中醫診所越做越大，可吃了很多的苦，實在不容易。多虧了老鄰居一家的鼎力幫助，等這幾次中藥材全部出口后，她不準備在這里出口中藥了。最后，她真誠地表示今后一定爭取把他們一家辦過去，也算是對老鄰居的回報。

索源微笑著不說話，靜靜地聽著，不時把女兒摟在懷里，輕輕撥弄著她頭上的蝴蝶發夾。她對出國實在不感興趣，可為了女兒有個好未來，更重要的是自己家的那個神經兮兮的人天生像是為美國而生的，到了那兒，應該就像小魚歸入了大海，未來的生活可能會變得美好而充滿希望。所以，她破天荒地說了一句，小萍，你也別客氣，今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董爾超很晚才回到家，鞋沒脫，醉醺醺歪倒在床上。索源一想過兩天又要出差，昨天晚上的氣就消了不少。等把蓓蓓弄到小書房哄睡著后，她主動投懷送抱，夫妻倆又溫存了一番，她的臉貼在丈夫飽滿的胸脯上，鼻翼微微翕動，她喜歡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檀香皂混和著煙的氣味，可能和她喜歡的那首老掉牙的情歌有關。她說姐姐從沈陽打電話讓他們十月份回老家過頒金節，還把毛雨萍的感謝和承諾重復了一遍。董爾超扯動嘴角，輕輕笑了，說，這是驢子面前掛一串胡蘿卜。你也不想想，當初我托福成績考了580分，她說要600分才行。等我過了600分，她又說開辦診所流動資金周轉不開，擔保金不夠，唉，哄蓓蓓的小游戲你也信?索源推了他一把，說，我看這回小萍是認真的，她還讓我沒事找一些針灸方面的書看看，將來過去了我還能幫幫她呢。老婆的職業特點決定她的邏輯判斷能力不差，董爾超不想爭論什么，懶洋洋地說，好吧，我們騎驢看唱本。

第二天晚上，金霈文在美食街的毛家灣飯店擺了一桌酒，呼風喚雨地喊了一幫核心人物，海關的小江科長，禿鷹輪的大副和管事，董爾超和董正，董正帶了他的“女朋友”。大家在革命歌曲聲中走進包廂落座。除了小江以外，個個都能喝酒，在品味了偉人喜愛的紅燒肉而嘖嘖贊嘆后，還干干凈凈消滅掉了三瓶路易十六。金霈文不愧是領導，酒席上一杯又一杯灌得董正非常愜意，他拍著大肚子端著酒杯沖金霈文叫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兄弟替哥喝杯酒。金霈文笑著對董正身邊的“女朋友”說，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舉杯問美女，我該喝多少……滿桌哄堂大笑，只有小江不失禮節地點點頭，笑著不說話。

酒至半酣，菜過八味，金霈文開始按人頭發給每位客人一件小禮物，這些東西都是毛雨萍從香港帶回來的。董爾超終于拿到他賭贏的一百美元。董正得到一件品牌襯衫，他醉眼迷離地望著襯衫上的價格標簽驚叫，乖乖，兩千港幣啊……

小江科長掂著手里的金利來領帶，清清嗓子說，謝謝金主任的盛情款待，酒肉穿腸過，政策心中留，今天就到這里好不好，明天上午還有個集裝箱要抽查。這是下午接到舉報必須要做的規定動作，應該不會和金主任的中藥材有沖突吧。

眾人愕然。

金霈文打著哈哈，手一揮說，沒關系，我們做了這么多年綠色環保產品出口，就是不能違反規定，不能讓領導為難，他瞟了一眼董爾超。董爾超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又瞥了一眼董正，董正也附和著說，不會有事的，江sir，這點小事你還搞不掂嗎?他打著酒嗝，那只肥胖的手不停地在“女朋友”的大腿間來回游走，嘿嘿笑著。不會是家鬼害家人吧。董爾超一直按金霈文的叮囑不動聲色，沒告訴董正一個字，只有小戴知道，可小戴今天沒來，每次喝酒他都參加。看來怕處有鬼，癢處有虱。

果然，第二天上午出事了，怪就怪出事的直接原因和董正的那只肥手有關。

5

星期六晚上，董爾超準時來到外教公寓樓。

來之前，他上網谷歌了一下，知道這種讀書會的形式起源于十七世紀，巴黎的一些名流貴族志趣相投，聚會一堂，一邊喝著飲料，欣賞典雅的音樂，一邊就共同感興趣的各種問題抱膝長談。他在美國電影里也看到過這種家庭讀書會，一些家庭主婦定期聚在一起聊聊讀過的小說，很有趣。他精心準備了一番，一定要讓白瑟琳另眼相看。

這里管理很嚴格，幸虧金霈文事先打了招呼，又辦了個出入登記卡，他很快敲響了四室一廳的大門，白瑟琳微笑著開門說了聲嗨，把他引進屋。在師大生活這么多年，第一次來到這里，像進入另外一個世界，除了白瑟琳，這里還住著布朗夫婦和一個瑞典小伙子杰克。

走進客廳，董爾超有點縮手縮腳的，因為自己必須用英語來應對這里的一切了。他環顧四周，正面墻上顯著位置掛著一把巨大的中式折扇，周圍的墻壁上零散地掛著大大小小的木制相框，都是布朗夫婦和白瑟琳一家的家庭生活照，溫馨浪漫。大廳中央是一排長沙發，右側是排書架和一臺鋼琴。布朗先生正坐在鋼琴前彈著那首耳熟能詳的《圣母頌》，他沖董爾超慈祥地微笑著點點頭，用中文說了一句你好，雙手指尖在琴鍵上流暢地跳躍著，莊重低緩的琴聲風輕云淡，月光如水。布朗太太靠在沙發上，正小口啜著咖啡，手里還捧著本《圣經》，身邊落地臺燈柔和的光暈包裹著她，更顯得她氣質雍容華貴。

客廳很大，寬敞的落地窗簾沉甸甸的，幽暗、溫馨的燈光，還有柔美的琴聲，輕而易舉地把董爾超淹沒了。他覺得自己像一條長期被困在泥沼里絕望掙扎的小魚，被白瑟琳忽然放到樹木倒映的翠明湖里，歡天喜地地擁抱著湖水，自由地呼吸著，游來游去。

Dong，50 bucks?白瑟琳斜靠在客廳左側的廚房玻璃門框上，抱著雙手半開玩笑地問。

董爾超有點驚訝，又很快反應過來，Sorry，今天忘了，下次可以嗎?

白瑟琳點點頭說，明天早晨我在翠明湖邊跑步，希望能見到你。說完，她捏著嗓子用蹩腳的京腔問:吃了嗎您?董爾超嘿嘿笑著點點頭，你會說北京話?

白瑟琳得意地說，Sure(當然)，我還會做揚州炒飯呢，Come on。她領著董爾超走進廚房，圍上圍裙，很嫻熟地將現成打包好的胡蘿卜、火腿、米飯、雞蛋等原料倒進平底鍋里，嚓——點著火，她邊說邊炒，動作嫻熟利索，狹小的廚房里，她在董爾超左右忙碌著，還不時地蹭著他的身體，她身上彌漫著一股法國香水和因燥熱而出了一層細汗的體味，絲絲鉆入他的鼻腔，撩動著他的微妙的心跳。他離她如此之近，可以毫不費力地聞到她T恤衫緊包裹的身體內透露出的曖昧的性特征。董爾超很敏感，索源經常出差不在家，他已經難得體會到這種家庭廚房的溫馨和甜蜜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伴著欲望涌上心頭。

很快，一盤蛋炒飯粉墨登場，黃白相間，素雅端莊，白瑟琳興高采烈地說，嘗嘗吧。他搖搖頭，借題發揮，改日我請你吃西餐吧。白瑟琳未置可否，自己先嘗了一口，說，揚州炒飯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隋朝的《食經》里面的“碎金飯”，去年我去揚州旅游時學會的，你會做嗎?董爾超尷尬地點點頭，他心里有點虛。

趁白瑟琳吃飯的工夫，董爾超悄悄來到書架邊隨手翻出兩本原版暢銷小說來，一本是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的著名作家查爾斯·弗雷德的小說《冷山》，另一本是美國著名暢銷小說家約翰·格里森姆寫的反映基督徒生活的《遺囑》。白瑟琳端著盤子湊到他面前，那雙無痕的深藍色眼睛晶亮地眨著，她不急不緩地將一勺勺飯送進嘴里，慢慢嚼著，動作優雅，不發出一絲聲響，董爾超隨意翻著書，感嘆這個女孩吃相斯文。白瑟琳指著他手里的小說《遺囑》說，你信耶穌教嗎?他抱歉地搖搖頭。那好，白瑟琳說，這本書我送給你了，希望你能了解我們信徒的內心世界。

董爾超連說謝謝，捧著小說愛不釋手。

白瑟琳又說，《冷山》這本書很有意思，你看扉頁上的第一句話:Men ask the way to Cold Mountain. Cold Mountain: there’s no through trail.這句話的中文意思是:人們打聽通往冷山的道路，卻一無所獲。有一首唐詩可以表達這句話的意思。

董爾超驚訝地幾乎將嘴張成一個O，他不敢開口，也的確開不了口，這個女孩太厲害了，這才叫學貫中西呢。他只好放下矜持，讓白瑟琳解釋一下這句英文的典故。

白瑟琳慢悠悠地說，唐朝詩人寒山有首著名的詩是:君問寒山路，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釋，月出霧朦朧。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詩的第一句話應該就是這個意思。我很喜歡這首禪詩，像一幅中國的國畫，充滿歷史和寫意感。其實，人活著免不了為塵世所累，心靜下來，坦然面對自己，就能夠達到自己心目中的寒山了，你說呢?董爾超只好點點頭，趕緊避開白瑟琳，來到沙發邊坐下，一動不動，他的情緒變得懊喪起來。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布朗先生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在董爾超身邊的沙發上，親切地握著他的手說，孩子，讀過《Tess of the D’urBervilles》(《德伯家的苔絲》)嗎?董爾超自信地點點頭，底氣十足地用英語說，這是英國著名作家托馬斯·哈代的名著，寫的是一位美麗農家少女苔絲的愛情悲劇。他還著重介紹了哈代的韋塞克斯系列小說的特點和風格。這是他當年寫讀后感的一段話，他背得干凈利索一氣呵成，布朗先生豎起大拇指，贊嘆地說，It’s terrific(真了不起)。那雙深陷在細密皺紋中的眼睛閃爍著嬰兒般興奮的目光。他轉向白瑟琳，嘿，Honey，你的這位中國朋友真厲害。

白瑟琳顯得隨意，揚揚手里的小說，Dong，我們翻到561頁吧。

滿頭銀發的布朗太太皺著眉，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說，喔，不對，孩子們，是594頁，嗯，上個星期我們提到這句話:“他的愛情是那種當發現了變化就變了的愛情。”我理解這句話是安吉爾發現苔絲的過去后對她的愛情就變了，它應該出自——

白瑟琳仰起臉，盯著董爾超，期待他說點什么，可他飛快地將目光移到三角鋼琴上。

出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116首。白瑟琳只好補充道。

對，布朗先生清清嗓子說，Go on(繼續)，還有這句話，“他在名義上是賢德的人身上看到了蕩婦，在肉體上是妓女的人身上看到了精神上的貞女。”解釋一下，Faustina是古羅馬的一位皇后，她可是個放蕩的女人……

白瑟琳輕快地說，但Cornelia是古羅馬將軍龐貝的太太哦，用中國的成語講是——她沖董爾超溫柔的一字一句地啟發，賢——妻——

董爾超趕緊小聲附和著，賢妻良母……

Woo， it’s cool(哇，真酷)，布朗太太將手里的咖啡杯放在茶幾上，做了個“完美”的手勢說，我來解釋一下這個章節里涉及《圣經》的幾個典故吧。她扭臉沖董爾超調皮地眨眨眼，我想我們的帥小伙子一定會感興趣的。

董爾超囁嚅著嘴唇，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臉上陣陣發燒。剛才的欣喜和新奇已經無影無蹤，他覺得這些年苦心經營的知識積累被白瑟琳和這對老夫婦的幾句漫不經心的閑聊弄得一敗涂地。看來，這不僅是以前讀書囫圇吞棗，不能夠深入理解小說的精髓的問題，而且自己的知識結構還是沒能和國際接軌啊。唉，為什么我知道的他們都知道，而他們知道的我不知道呢?他愚蠢地問自己，還是有點不甘心，因為，這是在用英語交流《圣經》，就是對毛教授也是個挑戰啊。

布朗太太的舌頭在口腔里發出好聽的卷舌音，繼續說，Hymenaeus 和Alexander 是《新約全書》中的“提摩太書”提到的兩人，圣保羅將他們交給了撒旦，嗯，上次提到的這句話:“我相信，即使我就是那位替上帝布道的圣保羅，在受到這樣漂亮的女人的誘惑時，也會為她放棄耕犁的。”這句話的引申含義應該出自《路加福音》里的一句話:“手扶著耕犁而往后看的，不配進入神的天國。”

白瑟琳歡快地說，您終于找到出處了。還有這句話，白瑟琳補充說，原意是:“當一個有奸情的女人被帶到耶穌面前，耶穌對眾人說，你們當中誰沒有一點罪過的就出來向這個女人扔第一塊石頭吧。”按中國的成語隱喻為: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她掠了一下額前稍顯凌亂的發絲，轉過身問董爾超，你怎么看待苔絲這個人物?

董爾超捉襟見肘了，說了一句，我想她是西方文學中的一個悲劇人物。現在，他大腦一片空白，這也是他對這本書惟一的高度評價了，當然，這句話出自這本小說的后記。

Good comment(很好的評論)!布朗先生伸出手臂勾住董爾超的肩膀，他似乎意識到董爾超的尷尬和慌亂，沖著白瑟琳笑道，你是英語文學博士，說說你的觀點吧。

白瑟琳沉吟片刻，認真地說，董的觀點不全面，盡管苔絲一次次地犯下了愚蠢的錯誤，還殺了人被送上絞架，但我深深地敬佩她，雖然她受命運枷鎖的掌控，但她敢于和命運抗爭。她的目光幽遠，按現在的說法，她應該是個feminist(女權主義者)。

布朗太太不屑地反問，殺了情人，和前夫一起私奔就是女權主義?

白瑟琳深沉地說，她的抗爭與不屈服是事實，當然，我認為這不是她的不忠。這里有她的一種盼望自由的渴望，一份改變自己命運的決心……

布朗太太聳聳肩，也許我根本沒讀懂這本書呢。

董爾超不敢抬頭，沒讀懂這本書的人豈止是他們呢，我的精神世界都要垮了。他的頭嗡嗡作響，內心一片茫然和疲憊，一種強烈的懊喪和不安襲擊著他，他為自己呆板機械的表現而自卑，從大的層面講，在老外面前作為一個中國人他沒能真正表現出應有的智慧和尊嚴，一種說不出的羞愧像把劍把他的心割得支離破碎。他有種被愚弄和失落的感覺，但又不知道究竟自己失落在什么地方，像一拳砸在棉花上沒有疼痛沒有方向。來之前，他想象自己的生活可能會閃爍著隱秘的亮點，或者會發生一個有趣的故事;會和一個金發女孩談論莎士比亞;還有那些未知的細節，甚至驚心動魄錯綜復雜……可這一切在今天晚上之后，變得黯然失色了，唉，幻想總是美麗的，而現實總是無情的，他覺得自己的一番修身養性之后，卻遭遇到滑鐵盧，到最后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自己到底是為誰修煉為誰保持一份驕傲的清高呢?他找不著北了。

讀書討論終于結束了，不過，為蓓蓓也為自己，董爾超沒有放棄，他不服氣，他要贏回自己的尊嚴，他又向白瑟琳借了兩本原版小說，這是雕蟲小技，沒聽一本小說上講過嗎，男女借書，一借一還就是兩次，而且不留痕跡，這里就有問題了。

6

清晨，翠明湖畔微風輕拂，空氣散發著又暖又潮的甜味，樹陰下泱泱的湖水陰暖，凝滑，泛著樹木倒影的青綠色。

董爾超早早來到湖邊，在鍛煉的學生人群中四處搜索著白瑟琳的影子，不一會功夫，湖邊通往外教公寓樓前的剛剛拓寬的深灰色新的柏油馬路上，白瑟琳身穿紅色運動衫，像一團火球跳入他的眼簾。昨天一晚他睡得矛盾重重，輾轉反側，他想自己還是太緊張了，應該放松自然點。因此，他刻意讓自己顯得優雅篤定泰然自若。不過，白瑟琳沒察覺，跑到他跟前，接過他遞過來的美元紙幣，微笑著點點頭，說了句謝謝又飛快地向前跑去，邊跑邊說，對不起，我必須全速跑了。一眨眼，小鳥似的無影無蹤了。董爾超措手不及，愣怔一下，然后飛快跟上去，他們沿著湖邊整整跑了三圈，董爾超扛不住，虛汗長流，搖搖欲墜。

他弓著腰抬眼望去，白瑟琳正在遠處廢棄的物理樓前做劈腿呢。他晃晃悠悠跑到她跟前，掏出白色棉方巾擦擦汗，氣喘吁吁地說，嗨，你跑得真快啊。白瑟琳笑笑不說話。他氣喘均勻了，沒話找話主動和她聊起他讀過的書和作者，譬如，喬治·埃略特的《米德鎮的春天》;查爾斯·舒爾茨的snoopy，還有《愛國者游戲》的作者——軍事小說大師Tom Clancy……他信手拈來，說得很流利很淵博，白瑟琳嘴里不時發出“Great”的驚呼聲，時而倆人又會心地笑了，他們像老朋友似的聊得很投緣很熱烈。最后，董爾超繞回到主題抱歉地解釋昨天晚上因為緊張沒能發揮好，其實，他對《德伯家的苔絲》很熟悉。

白瑟琳理解地點點頭，乜著藍灰色的眼睛盯著他，做了個鬼臉，漫不經心地說，Dong，我們應該是朋友，對嗎?

董爾超肯定地點點頭，Sure(當然)!

做朋友就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嗎?

董爾超饒有興趣地又點點頭。

你知道布朗太太昨天晚上說什么了嗎?

說什么呢?

她說第一次在草坪上你擁抱我的時候，她感覺你像個摩門教徒，很變態，從你的眼神里看得出你想勾引我上床……

董爾超一個趔趄，差點摔個跟頭，頭發都■起來，渾身像被人扒光了衣服，剛才醞釀很久的浪漫情懷頃刻化為烏有，他不認識似的盯著白瑟琳半天不說話，這不是惡意誹謗嗎?好一會兒，他噗哧笑了一聲，他想到金霈文說的話，就找到感覺了，于是，他歪著腦袋問，Are you kidding(你在開玩笑嗎)?

白瑟琳笑著搖搖頭。

董爾超盯著她說，早上我們見面之前，我想你應該換過新的三角內褲了吧。

白瑟琳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說，Fuck You! 轉身就走。董爾超像山一樣擋住她，You too(你也一樣)!

It seems Mrs. Brian’s right. (看來布朗太太是對的。) You’re really sick.(你的確很變態。) Why don’t you ask me if I’ll trim my pubic hair before we meet?(為什么你不問之前我是否修剪過我的私處呢?)她輕佻地說。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媽的，人真不可貌相，還文學博士呢，還性格內向呢，爆這么大粗口，難怪獲國際大獎的電影里臟話連篇，看來，W國人文化就是不高。這樣一想，他倒是無拘無束輕松自如了，不緊不慢指著身后銹蝕的物理大樓，輕佻地耍貧嘴，我領你去那個安全的地方檢查一下你的茂密森林地帶是否修剪過，需要的話我這里有脫毛膏效果迅速……他打機關槍似的一通亂掃射，又拿出看家本領，背誦了一句英語成語:Actions speak louder than words.(事實勝于雄辯)。白瑟琳沉默片刻，眼圈紅了，低頭輕聲用英語說，I don’t offend you， If you’re an humors buddy， you won’t take it seriously.(我沒有冒犯你，如果你是一個幽默的人，就不會當真了。)

董爾超退后一步，冷冷地說，I can’t bear it. (我容忍不了這種方式。)他指著被半人多高雜草包圍著的大樓說，如果有興趣參觀，這里還有一個小劇場呢。

一聽說有個小劇場，她有點興奮，似乎忘記剛才的沖突和不快，是嗎，我倒是想見識一下這座奇妙的古堡。董爾超搖搖頭，想她還真是條小溪。

他領著她小心翼翼走進黑漆漆的門洞，一股霉腐土腥的氣味撲面而來，倆人沿著細窄幽長的樓梯一步步向上攀登，周圍昏暗靜謐，透著凝重譎詭之氣，真像走進地獄。倆人離得很近，董爾超的鼻尖幾乎挨著白瑟琳的臉，他的鼻翼輕輕撲動著，身上散發出煙草和香皂的氣味，她下意識地向他靠了靠。噢，上帝呀，她忽然驚叫著，身子一歪，右膝蓋抵在水泥地上，她皺著眉咧咧嘴，坐在石階梯上可憐地揉著右膝蓋，董爾超趕緊用力把她拽起來，繼續向上爬。

倆人終于登上樓頂的平臺，一片光明，視野開闊起來，白瑟琳一屁股坐在地上，痛苦地摸著膝蓋，一股殷紅的血液順著小腿往下流著，董爾超掏出隨身擦汗的棉方巾，蹲下身抱著白瑟琳的小腿，替她擦腿上的血。不料，她推開他說，Don’t touch me(別碰我)!

董爾超坐在地上，惶恐地張著嘴，這個人真怪，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

白瑟琳順勢奪過他手里的毛巾，掩飾著自己剛才的慌亂和無理，說，Sorry，我不習慣這樣。

董爾超怔了怔，攤開手，無所謂地聳聳肩，想金霈文這個老江湖工作真是細致入微，一定曾經遭到過冷遇，說不定他還挨過Miss.白的大嘴巴呢。一股莫名的快意涌上心頭，便靈機一動，揶揄地問，Miss.白瑟琳，考考你，中國有句諺語，叫“好心當成驢肝肺”怎么解釋?

白瑟琳一愣，繼而明白了什么，她紅著臉掙扎著站起身，一跛一瘸挪到水泥欄桿邊，奮力將手里印著血跡的棉方巾向著樓外的空地扔去，小方巾飄飄灑灑，像斷了線的風箏，一下子就跌到樓外深不可測的地方去了。

她指著方巾飛落的方向得意地說，This is the answer(這就是答案)。

董爾超狠狠地咽了口水，今天真是棋逢對手，他盯著她紅色低領下若隱若現的乳溝，再看她的屁股的確小巧滾圓，還微翹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撕扯著他的內心。他掩飾著郁悶，很友好地領著她鳥瞰了整個師大的山山水水，又從平臺左側的樓梯下到三樓的小劇場。

一道白光從天窗折射下來，舞臺明亮寬敞，卻很破敗。白瑟琳興奮地站在舞臺中央，猶如女王主宰著腳下的世界。她跛著腿咚咚在舞臺上來回兜著圈，神采飛揚地說這里像她上高中時的學生會禮堂，她還說對舞臺有著特別的親近和眷戀，上13年級的時候競選學校學生自治會副主席時，她在舞臺上有過出色的表現，因而邁出了人生重要的一步。她斷斷續續地說她母親說她與眾不同上進心強，她在學校主演過《西貢小姐》……她翹著臉帶著幾分率真和簡單喃喃地說，我至今還記得我的競選演講辭的第一句話:I can’t make my days longer， so I strive to make them better.(我無法延長我的生命，我會盡力讓它變得更美好。)說著，她大步跨到臺前，擺出姿勢，像要扮演什么角色，董爾超上前一步箍緊她的胳膊，當心!下面的樂池快有兩米深呢，木樓梯都爛垮掉了，我可救不了你。

白瑟琳似乎沒聽見，凝視著一片黑黢黢的觀眾席，冷漠地說，……If you could see my inside， or whatever you want to name it; my spirit， that's what I fear. I think I'm ruined.(如果你可以看見我的內心，或者無論你想稱呼它什么;我的靈魂，那就是我所擔心的。我想我已經完蛋了。)

這是電影《冷山》的對白，董爾超不感興趣，但他卻被她真摯和低沉的表演深深吸引住了，她似乎忘掉一切，宣泄著內心難以名狀的情愫，只是董爾超對這份情感感到陌生和不解，好半天他才緩過神來熱烈鼓掌，嗨，你真是個出色的西貢小姐。

白瑟琳抬起頭，顯得冷漠妖艷，幽微神秘，她盯著他沒理會。

董爾超趕緊說，你不餓嗎。

倆人終于走出大樓，刺眼的陽光和喧鬧又把他們帶回到現實中來，白瑟琳伸出右手做了個OK的姿勢，大方地說，Dong，謝謝你帶我參觀這里，希望我們忘記剛才的不愉快，再見。董爾超攔住她，還想說什么，白瑟琳盯住他不動聲色地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外事辦的金主任已經告訴我了，你想聘請我接送你的女兒，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有很多課外計劃要實現，而且還要去旅游，最重要的，中國的新浪網上天天都有婚外戀的新聞，我想我不愿意有這方面的意外。董爾超又是一驚，還沒回過神，她已經不見了。她像小鳥撲朔迷離，忽遠忽近，令他無奈又絕望。他的手機剛才因為在大樓內被屏蔽，現在瘋狂地呼叫起來，他一接聽是金霈文，他說董正昨天晚上在他“女朋友”家被檢察院的人“請”走了。

7

董爾超匆匆趕回家，索源已經送女兒去幼兒園了，老婆出差去深圳很順利，提前三天回家，餐桌上擺著他喜歡的法式小面包，兩個白煮雞蛋和一杯鮮榨胡蘿卜汁。他胡亂吃了幾口，又沖了個澡，穿上放在沙發上熨燙得整整齊齊的夏式白襯衫制服，帶上門飛快地邊走邊按動汽車遙控器，貓腰鉆進停靠在香樟樹邊的紅色Polo，點火啟動，五分鐘不到他的車就駛出院子，又繞過翠明湖，直接開到外語學院鳳凰山宿舍樓前。

金霈文趿著拖鞋心事重重地拉開門，董爾超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見他不吭氣，半是安慰半是揶揄地說，天塌不下來，你要坐牢，毛雨萍不管你，我第一個到監獄給你送被子!

金霈文齜牙干笑一聲，點上根煙，深深吸了一口，說，這次一定要擺平這件事，董正打匿名電話給上海外港海關，貨被查扣了，如果海關緝私局立案調查走司法程序，那真麻煩了。

對不起，忘了交待。董正在禿鷹輪聯檢時還真察覺到董爾超和小戴舉止神秘，事后他軟硬兼施逼著小戴說出了董爾超找他的事情，當天下午就打電話給小江，目的很簡單，借著海關的勢頭給金霈文制造點“麻煩”，這樣，再由他出面擺平這件事，撈點更大的油水。因為，最近那個比他小三十歲的“女朋友”為一根一萬多塊錢的翡翠項鏈和他鬧情緒，這根羊毛必須出在金霈文這只羊身上，可天有不測風云，沒成想他那只肥手卻把事情徹底鬧大了。

那天上午，小江科長帶著一個實習生、貨代和港埠公司吊箱作業的小馬幾個人來到貨艙邊，小戴沒過來，董爾超雖然心里七上八下的，但由于蓓蓓扁桃體發炎，他只好先送女兒去醫院了，倒是董正興沖沖地和小江幾個人來到三號塔吊邊，他穿著兩千港幣的白色新襯衫，戴著紅色安全帽，像個碼頭工人站在小馬身邊，搖頭晃腦指手劃腳。三號塔吊揮動著長長的吊臂不緊不慢將一個個重箱從船艙吊起往碼頭堆場擺放。貨代急得直跺腳，重新吊箱費用不說，下午五點船必須離港，影響船期損失就更大。吊塔頂層駕駛室的操作手看著小馬不停地做著吊箱的手勢，緊張地扳動著操作桿。也許是天氣過熱，或許帶著一絲隱秘的興奮，董正揮動著手臂豎著大拇指也秀了一把，不一會兒，終于見到艙底裝紅花油的標箱了，當掛鉤工將四個吊鉤穩穩掛住標箱四個角后，董正不等小馬吹口哨打手勢，迫不及待地學著小馬的樣子豎起大拇指向上不停地喊著，起吊!起吊……

吊塔駕駛室里的操作工以為是小馬在叫，扳動操作桿，鋼絲繩立刻繃緊標箱的四個拐角，吃力地向上牽拉著標箱，可箱體紋絲不動，倒是禿鷹輪整個船體劇烈顛簸晃動了一陣。董正還在聲嘶力竭地喊著，生怕別人沒聽見，忽然，塔吊喘著粗氣轟鳴著不堪重負，伴隨著一聲轟隆巨響，吊臂從中間瞬間斷開一道巨大的裂縫，在場的所有人驚呼著四散逃離，所幸無人員傷亡，董正抹著油臉，也呆住了。原來，小馬他們忙亂中犯了一個致命的常識性錯誤:任何一個集裝箱放置在貨艙底部都必須和艙底的四個掛鉤牢牢地鉤住，以保證船舶航行安全，而剛才三號塔吊不能起吊正是集裝箱緊緊被艙底掛鉤咬住，簡直就是在起吊幾千噸位的禿鷹輪啊。為不影響船期，事故發生后，各聯檢單位和碼頭港埠公司負責人召開緊急會議，臨時決定按期讓禿鷹輪裝船離港，小江科長也算幫忙，取消了這個集裝箱的抽查，由貨主出具保函放行，可船到上海后，貨還是被海關查扣了。

董爾超點上根煙，長長吐了口煙霧，緩緩地說，上海外港海關只是查扣貨物并未處理。你的紅花油沒報關屬于無貨主貨物，真追究責任也不過就是兩公斤的麻黃堿。

不是兩公斤，是二百公斤……金霈文低低地說。

董爾超嘴角動了動，臉色變了，他忽地站起來，又重新坐下來。客廳的氣氛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分。金霈文反倒沉著起來，他從沙發的拐角抽出一個大牛皮EMS信封袋遞給董爾超，喏，小萍寄給你和索源的，邀請函、銀行存款證明、房產證都是原件啊，弄丟了她回來找你要飯。毛雨萍想讓索源和蓓蓓以探親訪友的名義過去先看看……他抹了一把干癟的長臉，又說，我和學校請了假，明天晚上從上海飛費城，真是禍不單行，前兩天毛雨萍的爸爸去中國城吃飯，喝雞湯把那顆假門牙一口咽到肚子里去了!唉，嗑瓜子竟然嗑出臭蟲來了，他在那兒又沒醫療保險，我想接他回上海檢查，越快越好。金霈文眉頭擰成一團，好像假牙咽在自己的肚子里。

這顆假牙咽得真及時，董爾超冷冷地接過話茬，看樣子我要成你們的替罪羊了。

我就知道你要這么說，我是這種人嗎?你又不是當事人，海關最多喊你問問情況做個查問記錄而已。再說，真要到了魚死網破的地步，這些原件不都在你手里嗎!金霈文慍惱地瞪了他一眼。董爾超沉默了。那個牛皮信封袋已經溫柔地擊中了他的軟肋，或者說，胡蘿卜已經握在自己手里放在嘴邊，只等張口咬住了。太快了，簡直來不及咀嚼回味，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悲涼和愧疚，自己被扯上麻煩不說，還連累妻子和女兒，毛雨萍這么多年不接觸，誰知道她做什么生意呢?萬一真有什么不測，他于心能忍嗎?他感嘆生活真是一次性的，不能彩排重新再來。他盯著牛皮信封袋，他心里又有種冰冷的感覺，是那種寒冬臘月天被銳利的冰塊刺痛的感覺。

行了，談談你的Miss. Saigon(西貢小姐)吧。金霈文知道剛才的一切都過去了，又開始油腔滑調。

沒興趣!董爾超狠狠站起身，抬腳就走。

金霈文不緊不慢扶住他寬廣的肩膀把她按到沙發上，賊賊笑了兩聲，碰壁了吧，不過倒有個最后的機會。他告訴他師大生命科學院已經聯合舉辦“揚子鱷回家——拯救中國龍”的保護宣教活動，校外事辦已經邀請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WCS)的部分專家學者去董爾超的家鄉考察調研，揚子鱷和大熊貓都是以活化石著稱于世，這個機會白瑟琳和她的同事們肯定不會放過。他保證在他走之前一定安排機會讓白瑟琳和他們一家人回他老家親近一次野生動物，這個建議她不應該拒絕。

董爾超騰地火了，她是王母娘娘我非得供著啊!

金霈文湊到他跟前，盯著他說，你有酸葡萄心理，我這么做不也是為了迎合你的小資情調嗎。

董爾超不耐煩地說，去去，少來這一套，站起身又要走，金霈文也不留他，硬是將信封袋塞給他，千叮嚀萬囑咐讓索源盡快辦理相關手續，原件一定要按時寄回，要保持電話聯系。另外，他意味深長地開玩笑說，還是老話，不要做老憤青，遇事不要沖動。

董爾超想如今的生活實在經不起推敲，太虛偽了，不是愚弄別人就是被愚弄，這個世界真是個《羅生門》的世界，每個人都從自身的利益出發去糊弄別人。從金霈文家出來，他開車一路狂奔，駛進碼頭理貨公司，一口氣爬上五樓，沖進辦公室拽出正在電腦前埋頭做理貨記錄的戴維森，一聲不吭倆人來到樓下廁所僻角處，他一個直拳打得小戴捂著臉呼嚕著往地下癱。他又拎小雞似的提起他，抵著他的脖子問他是否還和董正泄露過以前金霈文走貨的情況，小戴幾乎兩腳離地，漲紅著臉拼命地搖頭。

董爾超又趕回到單位辦公室，周圍同事好像并不知道董正被弄進檢察院，照樣和他打招呼開玩笑。船檢科跑外勤找不到人是常事。他關上辦公室的門，稍稍定了定神，給索源打了個電話，把董正金霈文和大信封的事簡單地告訴她，讓她趕快找人打聽一下董正在檢察院的近況。索源在電話另一端猶豫片刻，說陸萬松有個同學在檢察院經濟廳辦案，只有通過他試試看。董爾超不假思索地說盡快問。半小時不到，索源電話打來了，說，你放寬心吧，董正只是被喊去核實上次三號塔吊吊臂折斷的事故經過，和金主任的集裝箱沒有關系。陸萬松的同學說董正不懂裝懂瞎指揮，是造成這起安全責任事故和經濟損失的間接責任人，已經被停職檢查。上午你們單位領導已經領他回家了。掛掉電話，一股欣喜的電流傳遍他的全身。“我兒子”終于犯錯誤了。

8

董爾超提心吊膽捱了幾天，一切風平浪靜。董正已經被單獨弄到辦公室寫檢查材料去了，辦公室就他一個人，上班總是胡思亂想，心神不定。一天下午上班，他忍不住給老聞又打了個電話。老聞已經五十多歲快退休了，他是解放后海關專科學校第五屆畢業生，風風雨雨勤勤懇懇干了一輩子海關，口碑極好，就是沒升上去，可他的同學校友不少都走上了主要領導崗位。老聞很坦白地告訴他上海外港海關他有個老同學是副關長，他會打電話了解情況，盡量讓事態向好的方向發展，但是，如果海關來人調查取證，董爾超本人必須密切配合，這點他必須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董爾超放下電話，輕嘆口氣，誰也不會為別人的事砸自己的飯碗，這么多年的交情，大家都是明白人，響鼓不用重敲。現在該怎么樣他心里清楚。

晚上下班回到家，索源正在廚房忙著包薺菜餃子，好久沒有感受到廚房熱氣騰騰的氛圍了，董爾超禁不住從身后摟了一下妻子的腰。索源轉過臉，臉色有點蒼白，額頭流著汗，她吃力地朝他瞪了一眼。蓓蓓跑過來告狀，媽媽的膽囊炎又犯了，不能比賽武術了。董爾超心里一熱，連聲說，別包了快吃利膽片。索源說，真虛偽，我不包你包啊，已經包了四百個，你吃起來沒個夠。董爾超嘿嘿笑了，包餃子是東北老婆的絕活，她包的蟹黃餃子他一餐能吃五十個。索源還鄭重告訴他下午去醫院做了B超，醫生說她的膽壁上長了息肉，要盡快做手術，不然有病變的可能。董爾超背著蓓蓓在客廳里打著轉轉說，現在醫生的職責就是嚇唬人。

飯桌上，一大盤餃子快被消滅完的時候，董爾超向索源征求出國辦護照簽證的事。沉默半天，索源說了一句，我還是想先試試看。索源言語金貴，這一句話就把董爾超鎮住了。不用說，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為了這個家庭她決定先犧牲自己的前程。說實話，真到了節骨眼上，董爾超覺得自己不如老婆果斷老練，性格決定命運，關鍵之時，自己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他心里面竟陡增感動和悲涼，妻子理解他現在的窘況，最關鍵的時候她沖在前，作為男人他沒能盡責，唉，他腦子里電閃雷鳴，可表面上還在裝，哼，你不怕長息肉嗎?到時候在美國街頭沿街乞討怎么辦?

索源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后脖頸，討厭，你才要飯呢，別把小萍想得那么壞，人家還你個大人情別不識好歹，我想利用公休假過去看看。她學著動畫片里的孫悟空沖著蓓蓓使了個眼色，小的們給我上……

蓓蓓立刻放下碗，在餐桌前方比劃著大喝一聲“降龍十八掌”，沖到爸爸跟前，董爾超借機抱頭喊著救救我呀，然后鉆進書房。

他從書櫥上抽出上次借的兩本一頁沒翻的原版小說，決定馬上去外教公寓還給白瑟琳，游戲結束了，確切地說，游戲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他現在的主要精力要放在自己和索源身上，過好眼前的關口辦好眼前的事。不過，不知為什么，他還是留了一本小說《冷山》沒還。

外教公寓樓燈火通明。

他敲門進去的時候，里面歡聲笑語，白瑟琳和那個叫杰克的小伙子被滿滿一屋子的學生圍著，熱烈地討論著什么課題。金霈文向他介紹過，在師大外語學院所有學生眼里，外籍教師和留學生雖然不教主課，但他們開的口語和寫作課異常受歡迎，換句話，這些黃頭發藍眼睛的洋人，在這里不分國籍都能感覺到中國學生對他們的仰慕。實際上這些人不少在國外是窮光蛋，但在這里，他們憑著長相和外國護照，輕而易舉成了物質上和精神上的雙重貴族，而且他們的過去也無人追究了。

白瑟琳一改往日的沉穩舉止，興奮得臉上放光說，嗨，Dong，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討論，之后我們還要看一部電影《Blood And Sand》(碧血黃沙)。董爾超趕緊擺擺手，謝謝，不用了，你們學習，書還給你。站在老外和這些青澀的孩子們面前，他顯得有點拘束。白瑟琳很隨意地把他介紹給一屋子的學生，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和他打招呼，老師好。他露出長者般的微笑點點頭，然后轉過身就走。嗨，請等一下，她轉身招呼杰克和學生們繼續討論，跟著他走出門。董爾超有點意外。

在樓梯口，她果然直言不諱說出自己的想法。她仰著臉以商量的口吻說，Dong，金主任向我推薦了你，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這個周末和你們一家人去參觀揚子鱷的故鄉，可以嗎?她的目光是那么直接和恣意，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后退兩步，躲過她射出的熱量。上大學時金霈文曾告訴他，對付女人最好的辦法是無論她飛揚跋扈還是深不可測，只有兩個選擇，要么拿下，要么徹底遠離。有了上次物理樓的經歷，他平靜下來，決定選擇后者。

他故作驚訝地說，抱歉，這個周末不能回家，我女兒要去少年宮學武術。他做了個蹲馬步的姿勢，又反問她為什么不和學生或者外事辦組織的團體一起去參觀。白瑟琳說她本來有這個打算，但是金主任說，那里是他的家鄉，會更方便更熟悉。董爾超抱歉地攤開手顯出無能為力的樣子。

白瑟琳對他的婉言拒絕有點驚訝，來這里快一年了，一直是在鮮花和笑臉中度過的，從來都是有求必應，今天是個意外。她失望地喃喃說，你真不夠哥們，一點也不憐香惜玉!

董爾超被她忽然冒出的這句滑稽可笑的話逗樂了，立刻反唇相譏，你不怕有婚外戀的意外嗎?

白瑟琳學了個京劇甩水袖的動作，拖著長音說，我一片冰心在玉壺……

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了，作為回報她將上次得到的五十塊錢的報酬又還給了他。他推辭了。

這是個愉快的周末上午。董爾超的車開出市區，一踩油門，將車速飆到九十碼，剛剛下了場小雨，柏油馬路兩邊忽閃而過的樹木一片翠綠，空氣沁涼，天空的白云一縷一縷慢慢地飄著。他的心情很好，白瑟琳心情更不錯，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像個天真的孩子，嘴里說個不停。索源和蓓蓓坐在后排，女兒又見到白瑟琳時愣住了，張著嘴剛要說什么，被董爾超幾句話岔開了。索源似乎明白了什么，沒吭聲，她和不熟悉的人話不多，一路上只和白瑟琳禮貌性地聊了幾句，大部分時間和女兒看著窗外指指點點。

倆人從東半球聊到西半球，白瑟琳自豪地說在北京上海她桃李滿天下，而且她上課從不計報酬，因為她是個信徒。最后，他們聊到開車學駕駛，她掏出自己的駕照本，指著右下角的英文單詞“organ donor”(器官捐獻)說，如果發生車禍，這表明我愿意無條件地捐獻自己的器官。董爾超說，真了不起。她摸著駕照本輕輕地說，這是一個信仰上帝的人應盡的職責，你沒讀我送給你的那本《遺囑》嗎?董爾超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岔開話問，這次為什么不和杰克一起來?她輕快地饒舌，我不想讓杰克成為我們的陪襯人，用你們中國的時髦話叫“電燈泡”對嗎?她語出驚人，董爾超一愣神，隨即笑了，這真是個中國通，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心里一熱，上次在物理樓的隔閡似乎煙消云散。

兩個小時不到，他們終于到達中國龍的故鄉——揚子鱷繁殖研究中心，這里不對外開放。董爾超有個小學同學老李在這兒干了不少年，他領著他們來到大大小小的養殖池邊，看著一條條閃著暗褐色魚皮光澤長相丑陋兇狠的鱷魚，白瑟琳激動得不知所措，用DV機攝錄下這些爬行動物，嘴里飛快地用英語嘀嘀咕咕，看來來之前她早有準備。索源被女兒拽著，拎著一大塑料袋小雞仔青蛙去喂食了。老李介紹說揚子鱷看似虎視眈眈實際上性情溫和，它是全球23種鱷魚中最瀕危的鱷魚類，目前他們已經成功繁殖老少三代揚子鱷四千多條，古老的物種又獲得了新生。白瑟琳讓老李給她拍了幾張和揚子鱷的合影，又問，我在美國的醫學雜志上讀到鱷魚血可以用作抗生素治療患絕癥的病人，不知道揚子鱷是否也可以用在臨床醫學上?這個問題很深奧，老李抱歉地搓著手說，這倒沒聽說，不過，它們渾身都是寶哩。

董爾超心不在焉地附和著，心里猶豫不決。按說現在他可以開車打道回府，也算不虛此行，可是老家緊挨著繁殖中心邊的水庫，自己有大半年沒回家了，媽的風濕病不知怎么樣了。他好像又看到媽喘著粗氣頂著毒太陽在地里勞作，可帶著老外回家，看到家里的寒磣樣，不僅自己沒有面子，也有損國際形象啊，還不如回去后再找機會。

這時，白瑟琳走過來像看透他的心思，直截了當地說，嗨，Dong，參觀完這里可以去你家吃農家飯了吧。嘿，真不拿自己當外人，董爾超摸著后腦勺，艱難地笑著點點頭。

9

董爾超的家在水庫邊的土山坡上。房子不大，只有兩間青磚灰瓦屋，房前空著一塊不大的水泥地，門前一棵高大的泡桐樹，綠蔭鋪滿一地。他們的車直接開到門口，董媽媽笑咪咪地坐在門口青石門檻上，這是個面相慈祥的中年婦女，當年“小芳”的影子已經不見了，歲月在她臉上留下刀刻般的痕跡。她望著車門慢慢拉開，摸索著站起身，看著索源拎著大包小包吃的用的和外孫下車，說，一直等你們來哩，餓了吧蓓蓓。蓓蓓跑進堂屋喊著，外婆，還來了個外國阿姨呢。話音未落，白瑟琳推開車門，走到董媽媽面前，靦腆地打招呼，您好，老媽媽，給您添麻煩了。董媽媽猝不及防，眼前冒出個高鼻梁藍眼睛的金發姑娘，一時不知怎么辦好，驚慌地望著兒子埋怨說，小超看你，事先也不告訴我，這位是……董爾超扶著媽媽的肩膀笑著介紹了一番，她哦哦應著慌忙領著大家走進堂屋。

白瑟琳真是個在中國走南闖北的人，一點也不拘束，進屋后好奇地四下張望，端著相機咔嚓一通拍照，磚砌的灶臺上方供著的觀音菩薩瓷像和銅香爐，被柴煙熏得焦黑的灶臺煙囪，還有依墻擺放的竹籮筐，木水桶，斗笠，蓑衣，鋤頭，火鉗，這些物件瞬間定格在她的相機里，她摘下墻上的斗笠戴在頭上，拿起鋤頭扛在肩上擺了個姿勢，讓董爾超照了一張相。董爾超心里踏實了，剛才的顧慮沒有了，這里的一切古樸素凈，蘊含著東方文化的精髓，這正是她想要的。

還是老習慣，他從飯桌邊的水缸里用水葫蘆瓢舀了一瓢水，仰著脖子灌了幾大口后，忽然又微笑著將水瓢遞給白瑟琳，她毫不見外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了兩口，一抹嘴，Dong，你家的擺設真奇妙，我像又回到印第安那州的土著部落。董爾超笑笑，真見鬼，我的家只能和貧窮的地方相媲美。白瑟琳喝光水瓢里的水，董爾超注意到一道水流正順著她的嘴角流進脖子又鉆進乳溝，那對圓潤豐滿的乳房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而亂顫，他的喉結滑動了一下。索源一直和婆婆在灶臺又煎又炒，忙前忙后，很快盆盆碟碟擺滿一桌子，都是自留地種的茼蒿、茄子、絲瓜、苦瓜、水庫里網的鯉魚、綠油油清絲絲飄著菜香。大家坐在桌邊，蓓蓓和鄰居的孩子不知瘋到哪里去了，堂屋里的雞咕咕咕在人前桌下鉆來鉆去湊熱鬧。被柴火熏得滿臉通紅的索源端著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飯送到她面前微笑著說，嘗嘗吧，聽董爾超說你很喜歡蛋炒飯。她慌忙站起身，謝謝，真是不可思議。的確，晶瑩飽滿的飯粒將金邊細瓷碗堆得溜尖，她低頭像個調皮的孩子邊吃邊說真香。一旁的董媽媽也高興地直揉眼睛，就是不敢多說話，生怕讓外國姑娘笑話。

吃過飯，董爾超又從灶臺的鐵鍋里用鍋鏟鏟出一塊巴掌大的鍋巴，金燦燦的鍋巴被他澆上一勺豬油，香味撲鼻，他遞給她，喏，Chinese cookies(中國餅干)，這叫鍋巴。白瑟琳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塊放到嘴里，慢慢地品味著，噴香脆薄的鍋巴嚼在嘴里，一股沁人的清香散了開來。她又是一陣嘖嘖贊嘆，Delicious(太好吃了)。隨后，她深情地望著董爾超，感慨地說，Dong，It’s kind of your family(你們全家對我真是太好了)，我好像回到自己的家。其實我們的家庭生活和你們一樣，簡單樸素，根本不像電影《America Pie》(美國派)那么開放自由。我們信徒更加傳統保守。周末全家人做一頓美味的比薩餅或者看一盤租來的錄像就是最大的享受了，這叫知足常樂……董爾超點點頭，說，我領你四周轉轉吧。此刻，他沒興趣和她再探討西方文化了，他要再利用這個寶貴的機會進一步接近她。

倆人從堂屋的后門走進一片蔭密的竹林，一陣風吹過，竹林沙沙作響，周圍濕漉漉的，倆人脖頸上手背上潤潤的，滿含濕意。這里清幽靜謐，不時有蟋蟀在低婉鳴叫。董爾超指著竹林回憶說小時候一到春天，他和小伙伴們上樹掏鳥窩，拔竹筍，撿蘑菇，生活無憂無慮。白瑟琳徑直朝前走，似乎沒聽見，她指著竹林里隆起的幾處土丘問那是什么。董爾超說是他外祖父母的土墳，他又簡單介紹了當地的土葬習俗。她似懂非懂哦了一聲，忽然又問，為什么沒見到你的父親?董爾超只好說他是單親家庭，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了。他說得坦率誠懇，白瑟琳似乎被感動了，也告訴他自己的一些過去。她的母親是個舞臺劇演員，從小她就喜歡舞臺，父親是個石油商，五歲的時候父母離異了。她十五歲時學會了抽大麻，進過戒毒所，后來打工賺錢隆過胸。再后來，她遇到了她的高中老師，他改變了她的人生。然后她沉默了，從牛仔褲口袋摸出香煙，熟練地點著吸了一口，像在捕捉什么感覺。

董爾超驚訝地看著她，她的目光從容，漫不經心，還有些冷漠，卻很性感。倆人漫無邊際地在竹林里走著，董爾超沒話找話問她W國的葬禮是什么樣子的。白瑟琳興致盎然地介紹了一番西方人五花八門的葬禮儀式，還舉了個有趣的例子，說她的一個牧師朋友在葬禮前為使自己的葬禮主持得與眾不同，要反復演習繞口令，說著，她快速念了一段繞口令:Rubber，baby，buggy，bumpers(橡皮，寶貝，蟲子，保險杠)，董爾超情不自禁也跟著繞起口令來，可說得結結巴巴，跟不上節奏。白瑟琳湊近他，滿臉認真地教他對口型，It’s like this(應該是這樣)。董爾超緊盯她藍灰色的眼睛，像陷入一片蔚藍色天空，順勢將她攬進懷里，她呼出的氣息帶著竹葉和青草的味道撲到他臉上。她像受驚的小鹿奮力掙脫開，NO!NO!她慍惱地抗議，我們只是朋友，請別誤會，否則，我會告訴你太太……她轉身頭也不回快步走出竹林。董爾超按住怦怦跳的心，剛才洶涌的激情被她強烈的熟悉的氣息瞬間帶走了。他有點不適應，抹了一把尷尬變形的臉，慢慢踱回家。

索源正忙著洗碗掃地，白瑟琳什么沒發生似的和蓓蓓房前屋后跑著捉迷藏，周圍圍著一些新奇看熱鬧的婦女孩子。見兒子進門，董媽媽悄悄把他拽進里屋，憂慮地問，聽源源講你讓她先去美國看看，這是為什么，你還不牢記你那個死老子的教訓嗎，把我們娘倆害成這樣……她的聲音有點變了。董爾超心煩意亂無法解釋，只好“嗯啊”地應付著。董媽媽嘆了口氣，說，等田里的早稻收割完，我去幫你們照料蓓蓓……董爾超忙說，不用，媽，索源給您開的風濕藥管用吧?她點點頭，吃了藥好多了，就是不能多下地，這個家沒有源源真不行，唉，哦，對了，你四表姐的痛風病又犯了，下次我帶她去你那兒找個醫生看看吧。董爾超點點頭，心里無比悲哀。

愉快的旅行終于結束了，路上，白瑟琳臉色有點蒼白，她說頭痛，和索源蓓蓓調了個座位靠在后排閉上眼，一路大家無話。晚上回到家，董爾超一頭鉆進臥室靠在床上一聲不吭，眼睛盯著電視屏幕。索源忙完女兒走進臥室，抱起他脫掉的臟衣服面無表情地說，今天你終于如愿以償了，我和女兒做了一回你的陪襯人和電燈泡。他一愣。

10

早上上班，董爾超前腳踏進辦公室的門檻，金霈文的電話就響了，這段時間他打電話很有規律，總在早上，先關注他心情怎么樣，然后問護照、簽證辦了沒有，再很自然地順便了解一下被查集裝箱的最新動態。董爾超討厭他的虛偽，又不好發作，只好敷衍，索源和董蓓的護照申請已經送到公安局外事科，要三個工作日才能批下來。至于被查扣的貨物，他說他能接電話就是最好的答復。金霈文嘿嘿笑了，聲音像水漂似的忽遠忽近，我說沒事吧，絕不要庸人自擾。哎，你那位Miss.——話沒說完，董爾超啪地掐斷電話。

他心情沮喪，昨晚索源和他一夜沒說話，老婆賭氣意味著什么他清楚，這些年家庭生活她總是隱忍謙讓，從來不和他較勁對立，可一旦她較真起來，就有劍拔弩張的氣勢，他必須顧及老婆的感覺，盡管和白瑟琳是場未開始的無聊小插曲，但現在是特殊時期，不能節外生枝了。他后悔沒按金霈文告訴他的辦法去做，他決定盡快把那本《冷山》還給她。

他靠在椅背上，瞇上眼無聊地上網，他在探索網站讀到這樣的報道:人類的祖先最早是在樹上生存的，無論逃避野獸的追捕還是去摘果子，在樹上具有絕對的安全和主動，這對他們的生存至關重要。難怪小時候自己那么喜歡爬樹。快到中午的時候，桌上的電話又響了，他拿起聽筒立刻緊張起來，王副局長在電話里讓他去他辦公室。他從領導的聲音里感受到不祥和危險，但還是穩穩神，不緊不慢敲開領導辦公室的門。一進門，看到兩位穿便衣的陌生人，他的心忽地提到嗓子眼。王局長神情凝重地說這兩位是上海外港海關緝私分局的同志，要他密切配合調查一個案子。

接下來的事情變得一團糟。他被領進另外一間辦公室。他倒是很配合，滔滔不絕一再申辯自己不是當事人，兩百公斤的麻黃堿是否報關他不知道，他只是順便向海關引薦一個姓金的朋友申請辦理海關通關手續。兩名便衣同志始終微笑著，很親和，但胸有成竹。他們不慌不忙出示了港埠公司、碼頭和貨代相關證人的查問筆錄，倆人言辭雖然不咄咄逼人，但表述的事實很明確:董爾超協從當事人未按《海關法》相關規定辦理出口申報手續。這些天董爾超翻了些法律書，知道一旦上海海關緝私局將案子移交給地方檢察機關審理，那他肯定會被請進去，結結實實成了金霈文的替罪羊。唉，老聞也不知躲哪去了，手機信號總不在服務區。在查問筆錄上按下紅手印后，他的心臟加快跳動起來。

但是，晚上回到家，他仍然表現得很鎮定，他想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讓老婆為自己擔憂，她們是自己未來的希望。吃過晚飯，索源照例陪女兒做完拼圖作業后，洗漱完畢早早睡覺了。昨天和白瑟琳去了一趟老家，她變得更加沉靜，沉靜中似乎帶著一絲憂慮，董爾超不知道如何應付這一絲的憂慮，現在惟有沉默才能淡化一切。

客廳寂靜冷清，他給自己泡了杯太平猴魁茶，靠在沙發上盯著杯子里的長長的葉子無序地翻滾著，想自己累了，順手拿起那本小說《遺囑》。這幾天他一直在翻這本書，情節精彩感人，億萬富翁羅伊費倫生性風流，有六個妻子和六個子女，但到了遲暮之年，他病痛纏身，失去對生命的興趣，便不斷更換遺囑，最終卻將一百一十億美元的遺產都給了他的第七個私生女—— 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當律師內特穿越巴西叢林歷經艱難險阻，找到那位神秘的叫雷切爾的女人時，她卻……董爾超被緊張的情節吸引得透不過氣來，他似乎明白了白瑟琳為什么讓他讀讀這本書，在雷切爾身上好像也有白瑟琳的影子，這本小說除了宣揚基督精神外還向他暗示了什么呢?

他丟下書，留下結局的謎團走進浴室，站在淋蓬頭下，熱水噴灑下來，他閉上眼睛，好讓水流沖掉心里的郁悶。漸漸地，身體被熱水激活了，他睜開眼睛，看著自己在熱水的淋濺中閃著古銅色光澤的皮膚，又在鏡子里打量了一下自己，這么多年凹凸有致的身材還是有那么點古力特的影子。忽然，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這個念頭一動，晚上的心緒就有了落腳點。

他套上T恤衫，從沙發上拎起那本《冷山》，又從書櫥里翻出原版的《圣經》，呼啦啦隨便翻了幾頁照著上面抄了一句話:我如水被倒出來，我的骨頭都脫了節，我心在我里面如蠟溶化。如有意，明天晚上七點我在卡爾卡松西餐廳等你。他躡手躡腳帶上門來到院子里，從窗臺的花盆里順手摘了一朵玫瑰花，連同紙條夾在書里，又將書塞進一個牛皮信封袋封好，急匆匆趕到外教公寓樓，將牛皮信封袋交給門衛，說是還給白瑟琳老師的書，然后悄悄溜回家。

他萬萬沒料到，昨晚的雕蟲小技竟惹得白瑟琳找上門來。中午女兒在幼兒園吃飯不回家，他開車不緊不慢往回趕，到家抬腳跨進門，一眼瞥見白瑟琳正和索源并肩坐在沙發上，茶幾上放著他昨天晚上夾在書里面的那張紙條和那支可憐的玫瑰花。他傻眼了，腿開始打顫，呆呆站在兩個女人面前，血壓升高，整個人像要爆炸了。羞惱尷尬如兩把劍刺穿他脆弱的心。他的確沒有做賊，可的確有心虛的感覺，而且心虛得厲害。本來，他想最多也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結果，白瑟琳也不至于揭穿他，可現在……

客廳的空氣變得緊張，繼而窒息。

白瑟琳倒是大大方方站起身，走到他跟前，藍灰色的眼睛盯著他，不經意地說了一句，Dong，我希望這僅僅是你的一個玩笑而已。但是我有責任提醒你，否則，情況會變得更加糟糕。另外，希望你今后不要隨便引用偉大的《圣經》，這句話是《舊約》詩篇里的句子，用來表達愛情很不恰當。說罷，她微笑著和索源點點頭，裹著濃郁的香氣輕輕飄走了。

董爾超如同被她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急急對索源說，索源，你聽我解釋……

別叫我索源，你不配!索源忽地站起身，憤怒的目光劃過他的臉，還沒出國，就想沾花惹草，你對得起誰啊!她的眼淚流出來了。

我錯了，我是一時糊涂。他像小學生似的低下頭。

你無恥!她都告訴我了，你到底想在竹林干什么?她喊著，自己丟人不說，還搭上老婆在外國人面前丟臉!

董爾超臉變得發青發白，他囁嚅著發干的嘴唇，哀傷地說，那真是誤會……

索源狠狠地推開他，沖進臥室，看來你是好日子過夠了。她聲音冰冷生硬，拉開衣櫥門，扯出幾件衣服塞進出差用的旅行包。董爾超急忙跟進來，你去哪?我錯了還不行嗎?

你沒錯，是我錯了!她鼻孔哼了一聲，晚上睡覺能當老婆面耍流氓的人，什么事干不出來!你讓我怎么相信你!董爾超擋住門，索源氣急敗壞，倆人推搡著撕扯在一起。董爾超身高馬大，從背后抱住她把臉貼在她背上哀求，我真的和她沒有那種關系……

索源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哎喲一聲松開手。她沖到院子里，想起什么猛地轉過身，你要是有良心，下午蓓蓓放學回來，給她背上涂上痱子粉。甩下這句話，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董爾超像斷了線的木偶，耷拉著腦袋，慢慢蹲到地上，抱著頭，好半天，他站起身，挪到客廳茶幾邊，拿起紙條和那支發黑的玫瑰花，又產生一種當年吃樹葉的欲望，眼睛盯著慢慢塞進嘴里，嘴角動了幾下咽到肚里，他必須把一切窩囊都盡快埋在肚里消化掉。然后，他走進院子，來到那棵粗壯的香樟樹跟前，猛然抬起右腳狠狠地踹起樹來，他越踹越來勁，好像這樣才能把心里的糾結都踢走。

11

索源徑自離家，一走就是半個月，把董爾超的心也走涼了。

他天天上班打電話央求她回家，甚至撒謊說蓓蓓感冒發燒，可她就是不吭氣。她中午乘他不在家溜回來給蓓蓓準備些吃的喝的，丟個字條然后又回到單位，繼續冷戰。這樣一來，董爾超只好又過上當爹媽的冷清日子。這和老婆原先出差不同，沒有盼頭。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凄涼和無奈，心里的寒氣結成了冰，怨氣也化成火苗。一天晚上，他給金霈文打了個電話，再次警告這段時間海關經常找他調查有關情況，如果他不回來，他就一把火把他的簽證材料燒掉。金霈文在電話另一端大呼小叫，老爺子的那顆假牙吞到肚里還沒反應，再過幾天一定回來。董爾超冷冷掛斷電話。他早早和女兒吃過晚飯，哄她說，媽媽在單位加班，我們去看看。這幾天他一直瞞著女兒說媽媽在外地出差。倆人打的悄悄來到索源上班的單位，他做賊似的四處張望，還是女兒眼睛尖，一眼掃到遠處的媽媽正從山坡路邊停著的黑色轎車里走出來，董爾超趕緊推著女兒說快去快去，蓓蓓立刻向站在車邊的媽媽邊跑邊喊，索源看著女兒奔跑過來，鎖著眉趕緊迎上去。董爾超嘿嘿笑了兩聲，轉身溜之大吉。他來到單位辦公室，在沙發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他沒直接回家，換上紅色運動衫，從單位慢跑到翠明湖畔，這幾天，他一直在這里暗中觀察白瑟琳的行蹤，發現她還是很有規律天天鍛煉。果然，白瑟琳穿著紅色的尼龍緊身運動衫褲，英姿颯爽地出現在他的視野里。他悄悄跟在她身后，始終和他保持十米左右的距離，快到第三圈時，他喘著粗氣熱情地叫了一聲，嗨。

白瑟琳轉過身，看到董爾超先是一愣，繼而禮貌地沖他笑著點點頭，你好，Dong，you’re cool(你真酷)。然后，慢慢停下腳步，旁若無人在原地做著擴展運動。

還是老套路，董爾超迎著她故作輕松地解釋上次是他太冒昧了，但的確想請她吃西餐聊聊天，可能沒說清楚，大家誤會了。他保證下次再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

白瑟琳溫和地笑了一聲，大大咧咧說，我早已經忘記了，不過今后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董爾超驚訝地問，為什么?她說，放暑假我和布朗先生還有他太太計劃去延安參觀當年毛主席住過的窯洞，那是件很有意義的事。下學期就不來師大上課了。

董爾超惋惜地哦了一聲，慢慢點點頭，然后，他又向她介紹了西安的兵馬俑等古跡，白瑟琳聽得很專注。董爾超自然而然地從短褲口袋里掏出手機，真誠地說，上次你說演過西貢小姐，榮幸的話，希望最后能聽你唱一首這部音樂劇插曲。他調皮地揮揮手里的手機攝像頭，說，做個永久的紀念可以嗎，他指指身后的物理樓說，Over there，Studio(就在那兒，小劇場)。

白瑟琳藍灰色的眸子一亮，臉唰地紅了，小聲說，Really(真的嗎)?

董爾超趕緊點頭。瞬間，白瑟琳的臉上劃過一絲狐疑和警覺，問，您不會又耍什么幺蛾子吧，她學了一句京腔。

董爾超攤開手，一臉真誠和無辜，說，怎么會呢?我們只是朋友。

白瑟琳無奈地做了個鬼臉，OK。她妥協了，慢慢又跟他走進物理樓。

站在空蕩蕩的舞臺上，她顯得拘謹勉強，完全沒有上次那樣神采飛揚了，還不時拿眼睛瞟著董爾超。為了活躍氣氛，董爾超粗著嗓門怪叫了一聲，I follow the Moskva，Down to Gorky Park，Listening to the wind of change……拿著手機攝像頭對著自己，邊唱邊手舞足蹈，還示意她動作起來。白瑟琳終于被他滑稽古怪的表演逗樂了，董爾超趕緊說，It’s your turn(該你了)，拿著手機對準她。

白瑟琳開始動作有點僵硬，唱著唱著就有那么點妖媚十足顧盼流連的意思了，還前后扭著胯部，慢慢就進入了角色， The heat is on in Saigon， the girls are hotter ’n hell……這是音樂劇的經典唱段，董爾超不露聲色，像個專業攝影師圍著她左右變換著角度，慢慢湊近她。白瑟琳立刻又變成虔誠的越南少女，站在舞臺的最前端，深情傾訴著，I’m seventeen，and I’m new here today……她雙手合十，神情憂郁。董爾超終于找到最佳位置，不聲不響從背后包抄過來，猛地托起她，像電影里的慢鏡頭輕輕跳下兩米多深的樂池。

白瑟琳猝不及防，轟然掉進一個黑暗的世界，她凄慘地啊了一聲，本能地緊緊抱著董爾超，像只小袋鼠畏縮在他的懷里。倆人抱著在地上滾了個跟頭，董爾超像個柔軟的床墊護著白瑟琳，猛烈的沖撞而產生的沖擊波被他結實的身體緩沖了。周圍傳來陣陣吱吱呀呀的老鼠逃竄的叫聲，還有撲棱棱從黑暗中飛過的蝙蝠。倆人胸腔轟然作響，很快就被粗重的喘息和心跳淹沒了。

過了很久，董爾超篤定了，一聲不吭，輕輕推開瑟瑟發抖的白瑟琳，掏出準備好的小蠟燭，點燃放在地上，然后點上根煙，慢悠悠地吸了幾口，盯著她，內心無比燦爛。燭光中的白瑟琳，睜大驚恐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嚅動著發干的嘴唇，不停地喃喃說，噢，上帝啊，怎么會這樣?……她掙扎著站起身，搖搖晃晃四處轉了一圈，腐爛的樓梯已經垮掉了，無法再爬回到舞臺上。她慢慢蹲在地下。

她低下頭，猛然抬起淚臉喊著，Dong，你在報復我，欺騙我，我要控告你!她像只母鹿撞向他。他像早有準備，身體僵直，任憑她發落。暴風雨過后，她仿佛失去支撐，軟綿綿直向下墜，董爾超雙手托住她，慢慢扶她坐到地上，說，只有一種可能，你必須踩在我的肩膀上才可能獲得自由。白瑟琳低頭喃喃自語，飛快地用英語開始祈禱。董爾超一邊聽著，還饒有興趣地打斷她，是否還有這句:有人打你這邊的臉，連那邊的臉也由他打，是不是?白瑟琳沒理他。

長時間的沉默，董爾超扔掉煙頭說， Let’s make a deal(讓我們做個交易吧)。

她背過身，一動不動。

他笑著說，Take it easy(放松一下)，我們各自說一件生活里最尷尬的事情吧，如果你說的有意思，踩著我的肩膀立刻獲得自由，如果我說的特別，May I kiss you again(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嗎)?

白瑟琳還是不吭聲。董爾超站起身，說，那我先走了。她身體終于動了一下，面無表情地仰望著舞臺說，我先說吧，去年過圣誕節我們在住處開party，大家很盡興，我請求杰克吻我一下額頭，他紅著臉悄悄在我耳邊說了一句，Sorry，I’m a gay(對不起，我是個同性戀)，完了，就這些。董爾超一愣，難怪上次杰克沒和她一起去看揚子鱷，原來不是她解釋的那樣，看來她并非性情中人。他沒立即表態，直直地盯著她說，那天在草坪上吻過你之后，回到家晚上睡覺躺在太太身邊又想起你，我就……白瑟琳眉頭緊鎖，像知道什么打斷他，Shut up，It’s over(閉嘴，一切都結束了)，請蹲下。董爾超搖搖頭，你的confession(坦白)不算數，你應該讓我……，他湊過來，白瑟琳躲開他，聲音發抖，leave me alone(離我遠點)。

董爾超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他望著她，眼里燃燒著激動。白瑟琳退后兩步，忽地扯掉上身的紅色尼龍運動衫，雪白飽滿的胸部亮在他面前。董爾超愣怔了，她上前一步，怒不可遏地說，Come on，You want to fuck me(來吧，你不想做愛嗎)?董爾超將臉扭向一邊，冷冷地說，知道嗎，你生氣的樣子很迷人，take on it(穿上衣服)，白瑟琳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默默穿上運動衫。

一陣窒息的沉默后，白瑟琳深深嘆了口氣， Dong，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做，可你應該理解我為什么這么做，我來中國不是為了尋求刺激……她神情似乎很壓抑，董爾超沒吭聲，想這個女孩實在是捉摸不透。她又問，讀沒讀那篇小說《遺囑》?這次他肯定地點點頭，并問小說的結局是什么。白瑟琳抬頭望著斑駁的燭光投在他的身上，輕輕說，She is died of scarlet fever(她死于猩紅熱)。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她走到他跟前，無聲地抱住他說，Dong，小說里的律師內特在潘特納爾的沼澤地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舒暢，他赤著腳，光著上身，覺得這樣的生活比口袋里揣著手機穿梭在法庭的生活要強多了，他學會了自我拯救，終于找到了愛心和善意，我希望你在神的面前明白自己錯了，真的錯了，懺悔吧。她言辭懇切，最后一句話透著期待。董爾超一顫，她的氣息語氣和神情鉆進他的心里，無法躲避。他松開她說，對不起，我不信上帝，可以提個問題嗎?

當然。

你有點像《遺囑》里的雷切爾。

我?她抬起頭，燭光里那張臉美得沉靜又內斂。

不是所有的地方，至少你身上有兩個女人的影子，一個是你自己，優雅智慧，另一個是雷切爾，她在秘魯山脈和當地的土著人，又在巴西的原始部落里和印第安人生活了很多年，吃的是木薯，住的是茅屋，睡的是吊床，但她獲得了最大的幸福，追求普通人生活之上的純潔美好的精神世界……

白瑟琳沉思憂郁地說，you flatter me(你在恭維我)，不過，你真的讀懂了這本書。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好，我曾經也迷失過，Tony讓我幾乎下地獄……

你的高中老師嗎?

她面容凄惻，兩頰隱隱有淚痕。

周圍氣氛顯得隱晦沉悶。她終于平靜地說，我們走吧，Dong。

董爾超猛地轉過身，狠狠地將她擁進懷里。這些日子內心一直盤踞了一條甩不開的巨蛇，現在蛇信終于吐出來，欲望充盈了全身。那是種報復的欲望，帶著原罪般的惡。白瑟琳猝不及防，身體失去重心，立刻被他擁到面前。

Life is a box of chocolates，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生活就是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你會得到什么。)他嘴唇半張著，饑渴而顫抖。

你不后悔嗎?她平靜地問。

不后悔!他再次俯下身湊近她，目光如粘稠的油漆，濃烈深沉又不露聲色。

那我再……話音未落，董爾超的嘴已死死抵住她的臉。唇貼著唇，舌卷著舌，兇猛而堅定，她嗚咽著，在窒息的呻喚中幾近慘烈。她全身奮力地掙扎，忽然，董爾超松開手，像在水里憋悶了很久，滿足地喘息著說，終于結束了。他迅速蹲下身示意她。白瑟琳擦擦嘴角，一聲不吭，踩著他的肩膀慢慢爬上舞臺。

她吐了一口嘴里帶血的口水，回身飛快地看了一眼董爾超，走了。

12

董爾超終于被弄進檢察院。在被羈留12小時后，他又名正言順地進了看守所。他很平靜，知道會有這一天。由于案件涉及利用職務徇私違法，陸萬松也無能為力，只能托朋友在拘留所給他改善一下生活待遇。不過，剛進去的時候他還是結結實實吃了一頓生活。像影視作品里描述的一樣，他被獄警帶進一間辦公室，舉著寫有自己名字的牌子正面側面照了相后，被領進幾十人一間的號子里。牢頭讓他到小便池邊沖個澡睡午覺，他信以為真，脫光汗衫褲頭，低頭彎腰剛剛拎起水桶，另一桶帶著尿味的涼水從頭澆到腳，接著又被身后一群人用拳腳“按摩”了一頓。再后來，他就經常發低燒，時好時壞，吃藥也無濟于事。索源就是沒來看他。他身體虛弱，夜里靠在墻上做夢老是夢見和蓓蓓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可就是抓不到女兒的手，醒來虛汗涔涔，又想到和白瑟琳的接吻，嘴里有股說不出的味道。

金霈文打了幾次電話給董爾超，手機總是關機，他隱約覺得情況不妙，又給老聞辦公室打電話，老聞支支吾吾說董爾超進去了，讓他快回來，不然大家都有危險。金霈文在電話另一端沉默了許久，掛斷電話。又過了整整一個月，他才給索源打了電話，索源出乎意料地平靜，像什么事沒發生，和毛雨萍聊了會家常，又漫不經心地告訴他們護照辦好了，本來準備去上海簽證，因為董爾超涉及麻黃堿出口的案子，聘請了辯護律師，只好將他們的簽證原件材料一起交給律師做申訴材料了。金霈文在電話里連連驚嘆，這事怎么不早說呢，我明天就回來。

金霈文火速回到師大。幾天后，像變戲法似的，他親自開車到拘留所接回了董爾超。索源不讓他進門，他只好先暫住在金霈文家里。索源將裝原件材料的信封還給了金霈文，說暫時不想辦簽證了。金霈文拱手作揖連連說可以理解。順便提一句，這段時間陸萬松經常去她家問寒問暖。陸萬松結婚后，妻子患子宮肌瘤，子宮拿掉一半，無法生育。

金霈文不愧是做過領導的人，還是那么胸有成竹決勝千里的樣子，他推心置腹開導還在發低燒的董爾超，兄弟，我對不起你，替我做了回牢。可一個男人如果沒有牢獄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人生。這也是一位偉人說的啊。

后來，他告訴董爾超毛教授有個表侄在省檢察院，通過這位表侄他交了十五萬元的罰款，最終讓案子撤訴，而且，又花錢托人找了董爾超的單位領導，暫時保住了他的飯碗，除行政嚴重警告外，他被分到機關服務中心給食堂買菜。至于那個董正，因為舉報有功，居然調到人教科主持人事黨務工作。金霈文花了五千元，找了一個過去被開除的學生，讓他把董正的一截小拇指去掉了，但大拇指留住了。董正自知理虧，就此作罷。

一天晚上，金霈文從外面喝酒回來，很興奮，他神秘地告訴董爾超，他已經遞交辭職報告了，后天先回美國。借著酒興，他站在他面前，代表老鄰居毛雨萍對他和索源為他們家所做的一切以及所承擔的痛苦表示感激和歉意，說著，像模像樣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又說原件材料還暫時放在這里，請他們考慮后再做決定。董爾超抬抬眼皮，有氣無力地說，你干脆再鞠兩個躬送我下地獄算了。金霈文嘿嘿笑著說，這可是你說的。他又將家里的鑰匙交給他，這是你第二個家，近期隨便住，以后想帶女朋友這里最方便。噢，對了，忘了告訴你，昨天系里開會，校長也參加了，議題是如何加強對本校留學生及外籍專家教師的管理。另外，還爆了個大冷門，通報了外籍教師白瑟琳在西安機場出境時，被邊防衛檢檢查出攜帶HIV(艾滋病病毒)，系里正在跟蹤調查和她密切接觸的學生，你和她沒瓜葛，這我放心。他感嘆地說，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唉，還是老祖宗說得對，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

這兩天董爾超服用了最好的抗生素頭孢克肟，已經不發燒了。他對金霈文這些天一直在他耳邊嘮叨的一切不感興趣，他不過是在竭力討好補償，但最后這句話讓他的頭轟地炸開了。他忽地站起身又坐下了。金霈文正從書櫥里費勁地搬書沒注意。他心跳加速，快速用舌頭搜索了一遍上下顎，沒有灼痛和潰瘍，但那天自己舌頭的確是破了。他不敢往深處想了，震驚和恐懼如潮水般慢慢地彌漫過來，侵骨入髓，絲絲縷縷，如密不透風的刀光劍影圍剿著他。他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心臟要從胸腔蹦出來。他想回家。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向門口走，金霈文攔住他說，都幾點了，后天我就走了，不能多聊會兒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嘛。他還一套套的。董爾超沒理他帶上門。他覺得心里滿滿當當的，什么也裝不下了，可又覺得空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心里慌得厲害。幾分鐘不到，他倉皇地摸進院子，額頭沁出密密的汗珠，像許多蟲子在使勁地爬。

快兩個月沒回家了，家里還是老樣子，墻上已經爬滿綠色的爬墻虎，窗臺上的花盆比以前更多了，鮮花盛開。門關著燈亮著，蓓蓓和索源在說話，女兒像在喊，不去……隱約還聽到男人低低的聲音。董爾超晃晃腦袋以為是幻覺，不會是那個姓陸的吧，接著，聽到錄音機傳出屠洪剛那首氣勢宏偉的《中華武術》，臥似一張弓，站似一棵松……蓓蓓嗨嗨喊著，接下來就是那個老掉牙的情歌了，今天晚上的星星很少，不知道它們跑哪去了，赤裸裸的天空，星星多寂廖，我以為傷心可以很少，我以為我能過的很好，誰知道一想你，思念苦無藥，無處可逃，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襪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我想念你的吻，和手指淡淡煙草味道……他聽著，眼里有種東西在晃來晃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推門進屋，母女倆都愣住了，爸爸——蓓蓓帶著驚喜的哭音撲到他的懷里，索源扭頭沖進臥室，砰地關上門。董爾超小心翼翼摟著女兒在沙發上慢慢坐下。蓓蓓抱怨他出差怎么老是不回家，奶奶領著好多好多親戚來看病，要不是媽媽累得膽囊炎都犯了，他們還住在這里。陸叔叔經常來我們家玩，我們一起吃過麥當勞，他還教我畫大熊貓。董爾超心一揪，低聲問，你們玩沒玩老鷹捉小雞的游戲?蓓蓓搖搖頭。他又問，陸叔叔今天還來過嗎?蓓蓓又搖搖頭，低頭說，媽媽不讓我講。過兩天媽媽要做手術了，醫生說她肚子里長了個硬包，不挖掉就會死的。媽媽非讓我住在陸叔叔家里，我不愿意她就不理我……董爾超想也許姓陸的剛從客廳的后門走了。蓓蓓又說，外公外婆打電話讓我們下個月回沈陽過頒金節呢，外公說還能看到踩高蹺和舞獅子，不過媽媽說再也不帶你去了!董爾超臉上露出淡淡的苦笑。哎，爸爸，媽媽包了蟹黃餃子，說你過兩天要回來。

蓓蓓話音未落，臥室的門忽地拉開了，索源走出來，倆人目光相撞，索源感到喉頭一陣發酸，扭過臉，拽著蓓蓓冷冷地說，睡覺去，再胡說看我揍你!蓓蓓一步一回頭跟著她進了臥室。董爾超的心灰暗到極點，看到餐桌上的確擺了一盤蒸熟的蟹黃餃子，可自己已經沒胃口了。

他顫顫巍巍走進院子，身體像被抽去骨頭的皮影人，人在動，可動作像個木偶。被他踢過的香樟樹還在發出沙沙的溫柔的嘆息聲，夜色依然遼遠動人，他心里忽地升起一絲矛盾的愉快。

周圍一切都不動聲色，一切都溫馨靜謐，一切又都蠢蠢欲動。

想到上次在網上看到人類在樹上生存的報道，他費勁地爬上香樟樹，靠在樹杈上喘著氣，忽然，哆哆嗦嗦想出一句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