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汀,男。先后在《散文》《北京文學》《中華散文》《小說月刊》《短篇小說》《遼河》《四川文學》《四川日報》《讀者·原創版》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百余篇,有作品人選《21世紀散文年度選·2006年散文選》,有作品被《青年文摘》《文學教育》雜志選載并評介。四川作家協會會員。
冬天魚背上有火
“龜兒子說的,魚背上有火。”我哆嗦著牙齒向老李喊。
老李站在河岸上咧著大嘴笑。我哆嗦著說:“笑——笑個——鏟——鏟。”然后就是一個長長的噴嚏。
本來那是一個暖洋洋的初冬,我背靠在鄉上土墻上曬太陽,背和臉都曬得通紅通紅的。老李跑過來,一身蓬松的棉衣擋住我的太陽,鬼鬼祟祟地說:“走,去河里炸點魚來吃。”我說:“這么冷的天,炸魚?炸了,咋撈得起來?”
“魚背上有火,不會冷。”
于是,我和他下到了河壩。在河岸上察看河水里游動的魚兒,那些魚趁著太陽光的照射,正快快樂樂地在水面上游動著。一會兒劃開水波,一會兒停在水里靜靜地傾聽。老李說:“魚也在曬太陽呢,就像你一樣。”
我和老李停在一個深潭邊,那些魚只顧曬太陽,沒有聽見我們到來的腳步,沒有聽見我和老李的對話。五彩繽紛的河面,閃爍著陽光,沒有照見我們的影子。老李說:“嘿嘿,起碼有好幾斤,夠我們吃了。”
我看不清倒底有多少,老李經常在河壩里走,他很清楚哪里生長著哪些魚。
老李先是從口袋掏出準備好的炸藥,攤在石頭上,然后掏出一個墨水瓶。老李看看我說:“這東西很厲害的,看到鄉上的那個斷手桿沒有,就是這個家伙炸掉的。”我打了一個寒顫,這時候,我才感覺是冬天的風在我背后使勁地吹。
老李把那些炸藥一點一點地往墨水瓶里裝,裝了一半的時候,他又從口袋里掏出一顆雷管,深紫色的,像我們鄉村的嗩吶嘴嘴。老李抬頭很詭詐地向我笑了一下,然后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截導火索,把導火索插到雷管里,雷管又插在墨水瓶里,用炸藥把墨水瓶填滿。一個炸魚包做好了。做完這些,我看見老李額頭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老李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他很得意。他說:“我管炸,你管下河里撈哦。”
意思很明確:他做的是技術活兒,我就是掌蠻的。
我只好點頭。他又說:“先準備好,把衣服褲子脫光。”見我都準備好了,他又用一個細繩子把炸魚包拴在一顆小石子上。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喃喃地說:“這下合適,合適了。”
他叼著一桿紙煙,猛吸了一口,倒過燃著的煙頭吹了吹,然后迅速地對著導火索一點,導火索哧哧哧燃著。他拿在手里,稍微停頓了一下,向河中心投去,只聽見“撲通”一聲,接著就是“轟隆”一聲,沖天的水柱遮住了我眼睛。那些曬太陽的魚兒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水柱帶上了天空,落下來的時候,魚兒已經是白晃晃仰躺在水面上了。
老李樂了,指使我快點跳進河里撈。看見那些白晃晃的魚漂浮在水面上,哪里顧得上冷不冷,我跳進河里,撈一條就往岸上甩一條。有些魚兒被甩上岸的時候,還在沙灘上跳躍幾下,晃得太陽都一顫一顫的。老李踮著腳,跑上跑下把我甩在沙灘上的魚收進一個塑料袋里。老李一直笑著,就像裝了一袋子的黃金,明晃晃的。
炸翻的魚撈完了,要岸上走的時候,我才感覺渾身就像僵了一樣,邁不開步子,冷得打擺子。我搖搖晃晃走上岸,渾身起雞皮疙瘩,趕緊把衣服穿上。
回到鄉上,老李說:“你現在烤火,我下廚。”
老李剖魚,我烤火。老李用麥面拌魚,我烤火。老李一條條油炸,我烤火。一瓷盆油炸魚好了的時候,一壺煨白糖桔皮酒也好了。
一張木桌上,兩個酒杯,兩雙筷子,老李和我。你一杯,我一杯,吃魚,喝燒酒。一會兒,心里就暖融融的了。
一瓷盆油炸魚沒有吃完,一壺煨白糖桔皮酒喝完了。老李沒有醉,我醉了。
老李問我:“是不是魚背上有火?”
我迷迷糊糊說:“真是魚背上有火哦。”
那一年,老李四十歲,我二十五歲,在一個鄉下小鎮。難得的一次“魚背上有火”的經歷。
鄉村俗語:冬天魚背上有火,意思是說,專心致志做一件事情,就不會感到那件事情的難度。
雀兒飛過總有個影子
我孤獨地站在村子里的一棵槐樹下,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也沒有想。我就那么站著,熱辣辣的太陽光從槐樹上透下來,星星點點的光斑印在我孤獨的身上。我確信沒有誰知道我在槐樹下躲蔭涼。
可,一只黑狗在我背后望著我,它的眼光落在我孤獨的脊背上,落在我遠望的眼神里,它在窺探我的心思,揣摩我的眼神。一條溪流在我身邊靜靜流淌,我的眼神被它帶到好遠好遠的山后,我的視線沒有與它相遇,但它就那么固執地、靜靜地流淌著。一頭黃牛在另一棵槐樹下低著頭吃草,不時抬頭凝視著我。一棵草在我腳下,輕輕撫摸了一下我的腳,這雙它們熟悉的腳。一只喜鵲在樹梢上停著,遠遠望著我。我孤獨地站著,我不知道村莊里還有這么多雙眼睛在一遍遍地盯著我。
很多時候,我在鄉村的角落里,寂寞,發呆,流淚,或者做一些別人看不見的事情,比如,把一些無緣無故的氣發在一棵莊稼苗上,用鐮刀揮舞著斬斷它們長得好好的苗子。那些隨刀落在地里的苗苗,還沒有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就失去了頭仰藍天的權利。那些本來長得好好的莊稼,在我發完一通脾氣后,已經七零八碎了。我長出一口氣,好像那些淤積在心里的氣息跑遠了,這個時候,幾只麻雀在我身后的草坪上跳躍,它們把我剛才的發泄全部看在眼里,嘰嘰喳喳議論個不停。這個時候,我敞開衣服,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仰著頭望著藍天,心里頭暢快多了。而那些莊稼始終無言,即使在我揮舞著鐮刀砍它們時,它們也只是默默承受著。
我不知道莊稼是通人性的。
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自認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有人知道。
可是,夏天里那天,眼看一泡尿快憋不住了,我就對著一顆南瓜撒了一泡熱尿。事后,父親罵我:“你是人嗎?朝南瓜撒尿。”我納悶父親怎么知道。
“咋曉得?雀兒飛過都要留個影子呢。”
更可恨的是,這天,我在村莊閑轉的時候,村里的張嬸遇見我,拉著我說:“那天站在槐樹下,望村頭那個小路,打那些莊稼,是氣憤啥呢?氣憤想娶的新娘遠走他鄉了嗎?”
我驚訝地望著張嬸,沒有說一句話。張嬸笑了,喃喃地說:“雀兒飛過都要留個影子,何況是人呢?”
張嬸已經走了,我卻呆呆站在那里,我很納悶,我在哪里飛過留了影子呢?張嬸是從黑狗的叫聲中聽出來的嗎,是從溪水的流動中探視出來的嗎,是從黃牛的反芻中看出來的嗎,是從一棵草的顫抖中看出來的嗎?
她怎么知道我心愛的新娘遠嫁他鄉了?是那天夜晚,我走過心愛新娘的帳房,在心里一遍一遍呼喚,新娘沒有聽見,她卻聽見了嗎?是那天夜晚,我站在窗前,手里激動地握著一件禮物,那些禮物上粘滿月光,閃爍的月光照見了我悲傷的臉龐嗎?是那天夜晚,我貓腰在田野,遠遠望著燈火輝煌的帳房淚流滿面,被她看見了嗎?那么她也一定知道我一夜沒有回家,坐在一塊石頭上,露水打濕了我的衣裳,打濕了我的心房。
張嬸一個老人,她在哪個角落里窺見了我的影子。我和心愛的姑娘坐在油菜花盛開的田野,手拉著手,在春光中沐浴,在春風中融合。我們耐心地待在田野里,安安靜靜地聽著彼此的呼吸,慢慢地敞開心思。只要耐心,不需要說話。難道就在那個春天,她躲在我們身后的田野,窺視了我全部的愛情秘密?
在鄉村,我和心愛的姑娘可以隨意隱藏在哪個樹林,隨意坐在地上,像一塊土地一樣慢慢為陽光、為雨露打開心扉。有時侯,我們的對話也許很可笑:
“找一個比我更好的吧!”
“就你最好。”
“……我哪里好呢,我啥都沒有了。”
“咋沒有呢?”
沉默,我自己都被自己問得莫名其妙了。我感覺渾身冰涼,一刻也不能在樹林待下去了,于是,我拉著心愛的姑娘從密林里往外跑。我的手心發燙,是剛才的話語還在沖撞著我的心房。我怕快捂不住我的心了,它就要跳將出來,在地上活蹦亂跳。
難道,張嬸在那間老屋的火塘邊,聽見了我的心跳,恍惚中嗅見我的氣急敗壞的氣息?我確信她沒有看見,只有密林里的蛐蛐能聽見我們的對話,只有那些山谷里的風能聽見我們的心跳,只有那些樹木能聽見我們激動而緊張的呼吸。
我心里邊長出來的那些想法,我心里邊孕育的那些飽滿或者干癟的花蕾,原來不是我一個人的,也是那片土地,那一片密林,那一個山谷的。盡管那些想法都在我心里,也許我的一個眼神,一個細小的動作,卻把它們暴露給了山村。不止張嬸知道我,整個村莊都知道我。
我在村莊沒有任何秘密,因為,村莊里雀兒飛過都要留個影子。
鄉村俗語:雀兒飛過總有個影子,意思是說,做任何事情都會留下一些痕跡的。
人不虧地皮,地不虧肚皮
我在村莊有一塊土地,叫黃土地。我的身體中也有一塊土地,叫肚囊皮。
只要我走向村莊的那一塊土地,把自己燥熱、混亂、兇狠的心靜下來,靜靜地種些南瓜、豌豆、包谷,或者麥子,不要企圖征服什么,內心安靜一些,清澈一些,在土地之上,你會馬上發現那些南瓜長得很快樂,那些豌豆花兒開得正可愛,那些包谷的胡須鮮艷奪目,那些麥子正低著頭與土地交流。這時候,你會發現自己,在土地上自己竟是那么快樂,竟是那么實在。有土地,自己身體內的那塊土地才不會慌亂。
住在我隔壁的張老漢,對一塊土地總是那么牽腸掛肚。早上一起來,他抽的第一鍋旱煙是在自己的一塊蒜地里。邊抽旱煙,邊用手扯蒜苗中的一些雜草。他對土地總是保持那種謙卑的身姿,他說,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他在蒜地里抽那些嗆人的旱煙,那些蒜苗就搖晃搖晃自己的身體,好像在對張老漢說: “老家伙,嗆得受不了。”張老漢咳嗽了幾聲,笑了一笑:“又長高了一截。”
張老漢幾乎天天都要和土地會面。在他漫漫的一生中,他一直在與土地上的莊稼說話交談。張老漢懂得那些莊稼,比如蒜苗的寂寞。他知道,一塊莊稼地要是沒有一個人在里面穿梭經管,那莊稼就會長得很糊涂。
張老漢對我說:“年輕人,一定要記住,人不虧地皮,地才不虧肚皮。”
看見過他在土地上侍弄一株株莊稼。那是一夜狂風,天一亮,他就跑到地里,詛咒了一句天氣,然后就瞇著眼笑瞇瞇的:“看你們這些風,把我長得好好的包谷糟蹋的。”那些心疼的感覺只有我這個做過農民的才會體會。他一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包谷苗,用腳攏了一些泥土堆在包谷苗根部,狂風吹倒的包谷苗就又重新站起了。扶起一株,他又躬下腰,扶起第二株,再是第三株、第四株、第五株。他一直笑瞇瞇的,猛一看,那些重新站起的包谷苗在他身后站成了整齊的隊伍,就像他喊了一聲立正,一群聽話的小學生就站在了他的身旁,或者像他的一群兒子。整整一個上午,他就在那塊地里反復地躬下,站起;站起,躬下。有時侯,他也直直腰,望望天空中飛翔的那一只鷹,或者長吁一聲,嚇得鷹直向天空高飛。他依然微笑著,他知道,對土地應該一直這樣微笑,才會生產出甜蜜蜜的糧食。想著這些,他由衷地笑出了聲。那些包谷聽見了,也沙沙沙地笑著。
于是,我學著張老漢的姿態走進土地。把那些農家肥填在地里,把那些種子點在地里,把那些微笑播在地里。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想種什么種什么,或者覺得種什么快樂就種什么。種一片桃花也是可以的,那灼灼桃花,不僅可以照亮一首首詩,也可以打濕我們放在桃樹下的衣被。種一些蟈蟈也是可以的,讓那些蟈蟈穿過庭堂,爬進我們的棉床。或者啥子也不種,就讓那塊土地歇歇,隨意長些荒草也是可以的。但我每天都要走進地里,去地里看看,用眼光丈量丈量土地的寬度,估量估量莊稼發出苗的高度。或者去地里用鋤頭壟壟地溝,與土地上的莊稼說說話,不說話也可以,讓那些莊稼感受一下我的呼吸,聽聽我的心跳。讓土地知道,我還健在。我活著,就要與土地在一起。
瞧,土地之上的莊稼誰侍弄的就是誰的樣子。我種的那些高粱和包谷,身體結實,高粱穗子壓彎了腰,多像我的脊背;包谷站在風里,多像我大氣慷慨的樣子。我相信,那些成熟的高粱和包谷滲透了我的血液和氣質。我種的那些土豆和紅薯,像兄弟一樣擠在地下,我用鋤頭刨出來的時候,就一個個爭先恐后地滾在我的腳邊。我相信,它們的好脾氣和大智慧一定影響著我。我種的那些蘿卜白菜和韭菜,它們呼吸的空氣和我一樣,我說的話它們都聽見了,我的做事它們都感受到了。我相信,清水蘿卜白菜和韭菜其實是很好的一道菜,養胃。我種的那些大豆豌豆,它們立秋后瞪著一雙雙美麗的大眼睛,到哪里都能聽見豆莢們噼噼叭叭炸開的響聲,走進地里,會一不小心碰炸開它們,我會心疼地把炸開滾落在地上的大豆撿起來,塞進口里,咬得滿嘴清香。土地絕不會另眼看人,它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付出了多少,土地就產出多少。其實,人與土地的關系,不僅僅是與肚皮的關系,應該跟一個人的氣質、呼吸、長相、表情、姿勢、走向有關。人在土地上,久而久之,莊稼就離不開這個人了,這個人也離不開莊稼。
再瞧,村里的楊二娃,把種子撒進地里,就四處游蕩。他總是對那些厚實的土地不屑一顧,那些莊稼自顧自地生長。麥子撒在地里,發芽他不去看,拔節他不經管,揚花他更不會去,最后麥子都黃了,也不見他收割的身影。麥子長得很無趣,麥子都有些憂傷。這些摻雜憂傷情緒的莊稼怎長得好?包谷點在地里,發芽不疏苗,不鋤頭道草、二道草更不除。包谷苗夾在草的縫隙中生長,長得朗朗的,沒有生機活力。張老漢有時候走到楊二娃的地邊,總要走進地里幫著除一些草。他說:“看把這些土地糟蹋的,看把這些莊稼折騰的。”張老漢總是懷著謙卑、敬畏之心守著土地。
真的,是土地養活了我們人類。我們要善待這些地皮,不能虧待它們。
真的,有一天,我會帶上兒子到土地之上,要兒子知道這個關于土地的真理:人不虧地皮,地不虧肚皮。
但是,我有些擔心,到那個時候,我們的土地還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嗎?
鄉村俗語:人不虧地皮,地不虧肚皮,意思是說,只要舍得出力,真心做事就會有回報。
房檐水點點滴
知道這句諺語,是我在鄉上參加工作后的一天下午。下午的太陽正好,我坐在一根原木上曬太陽。原木放在鄉政府的院壩里,早已叫我們鄉干部坐得溜光了。太陽照在上面,油光油光的。
許多次,我們幾個年輕鄉干部坐在上面就猜原木是啥子樹木。有的說是松木,有的說是楠木,有的說是水■樹。誰也說不服誰,就坐在上面打撲克和抽煙。
這天,我正坐在原木上曬太陽。一個老太婆拄著拐棍走到身邊,我一看又是我包村的那家老太婆。她挨著我坐下來,就開始數落他的兒子。
“李干部,我一早一拐一拐走過來,你看容易嗎?我那個兒子啊,我從小疼到大。小時候,他愛得病,我就一拐一拐走山路給他請醫生,生怕他病壞了身子。小時候啊,他也聽話,他說要吃雞蛋面,我就到隔壁家里,厚著個臉皮給他借,生怕他餓到……”
老太婆述說她養兒子的艱辛我已經聽得耳朵起死繭了。我坐在太陽壩里,看見老太婆眼里閃著淚花。我可以想象一個母親在山路上焦急跑動的身影。人心都是肉長的,她的兒子咋就不理解呢?我拉著老人的手,一雙顫抖的手,一雙龜裂的手,一雙母親的手。這雙手曾經給了兒子一片天,曾經給了兒子一捧清泉。我都感覺到了這雙手的硬繭、這雙手的粗糙。她兒子的心到哪里去了?難道他沒有從這雙手里接過溫暖,接過微笑?我的心顫抖了一下。
她緊緊拽著我的手,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李干部,我兒子讀書的時候,我每天做飯給他送到學校里,如今老了卻落了這么一個下場。病了沒人醫,渴了餓了沒人問……”
這時候,我想到了我的母親。在一個黑黢黢的夜晚,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間小路上,我害怕極了。如墨的夜色里只有我深深的呼吸,我不敢大口出氣,盡量屏住呼吸,但我仍然聽見了我身體里心在激烈地咚咚咚打鼓。只要黑夜深處有細微的聲音,我都會毛骨悚然。就連溝谷里溪水的流動聲,我也感覺可怖和驚魂。一段并不長的山路,我卻感覺像是走了一生一世,走得異常漫長。我想跑,好像我身邊的所有東西都在跑。我只有放棄跑動,腳步機械地在黑夜深處邁著。我手里攥著一把石子,隨時向黑處拋上一把,弄出一些聲響給自己壯膽。我喘著粗氣,好像腳步已經不聽使喚了,我只好停在山路邊的一塊大石頭旁,緊緊抓著石頭,就像這位老人緊緊拽著我一樣。
這時,母親的聲音傳來:“不要害怕,媽媽來了。”是母親,是母親撐著一把火把向我跑來。我眼前一亮,一下子癱在地上。母親喘息著,說話也很吃力了,母親是一路跑來的啊。她一手扶起我,把我抱了起來。母親一路呼喊著我名字,怕黑夜把我的魂奪去了,她吃力地抱著我,還大聲呼喊著我。我感到母親的懷抱是那么溫暖。我一生的路,不再有黑夜,都是因母親那一聲又一聲的呼喊。我知道,即便有黑夜,我也不再害怕。
老人在幸福地回憶她養育兒子的艱辛,老人也在痛苦地埋怨自己的老去。她沒有繼續抱怨兒子。她說:“老了,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給你們當干部的說說。兒子不會聽,聽煩了。”
我突然笑了,她也笑了。可站在我一旁的鄉長說:“明天我和李干部到你家里去,你回去吧!”
老人一拐一拐走了。我望著她佝僂的背影,她走一步,躬一下身子,好像身子躬得越來越低了。我看著她一點一點消失在山間小路上,知道除了那些快要落山的太陽,沒有誰陪伴和接送她。
第二天一早,我和鄉長去了。鄉長進屋不說話,一個勁抽煙。第三支煙抽完后,鄉長對老太婆的兒子、媳婦一家人說:“飯你們不做了,鄉里研究了,準備整幾個不孝敬老人的典型。李干部是寫文章的,也包你們村,了解情況,今天我們就是來確認一下。”
鄉長又燃起了一桿煙。這時候老太婆急了:“鄉長、李干部,我兒子媳婦挺孝順的,做的飯又好吃,還隨時隨地端茶端水給我,我在享福呢。那天我說的,都是氣話,人老了,倒還小了,小氣小氣。”
老太婆的兒子和媳婦在旁邊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鄉長又問:“真的嗎?”
老人點頭,兒子點頭,媳婦點頭,異口同聲地說:“真的。”
鄉長最后說:“告訴你們,房檐水點點滴,一滴一滴滴在舊渦坑,一代做給一代瞧。別看你們的娃兒還小,娃兒也從你們身上看,也從你們身上學。老人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你們就沒有老的時候?你們看著辦吧。這個典型我先摸到這里,隨時可以把你們整成鄉里、縣里不孝的典型。”
兒子找了一桿煙給鄉長,一個勁兒說:“典型就不整了,你看我們的行動吧。”
那天,我把這句房檐水點點滴在舊渦坑,徹徹底底記住了。
我目睹了房檐水點點滴。只要下雨,那些從天而降的雨水落在房頂上,就會又從房檐滴在街沿邊的渦坑里。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那些房檐水就會把街沿下的土壩壩滴成一個個渦坑,那些渦坑會叫房檐水滴得越來越深。也許沒有誰注意這一瑣碎的景象,但這卻裝飾了農田人們心境的深處。每當夜深人靜下著雨的時候,我會把耳朵貼在窗前,靜靜地聽那些房檐水滴在舊渦坑的聲響。
就這樣,在平靜的鄉村,我看見許多深處的東西。比如,那個要面子的老人;比如,那個機智的鄉長;再比如,那個可以曬太陽的踏實原木。
鄉村俗語:房檐水點點滴,意思是說,父母的所作所為都會在兒孫身上延傳下來。
烏鴉說豬黑,自己不覺得
在鄉村,人們都把烏鴉說成一種不祥的鳥,特別是它沙啞的叫聲,總是叫人不安。“烏鴉在叫,哪里要死人了。”烏鴉在高大的黃連樹上叫起來的時候,隔壁張老漢總要罵:“叫魂啊,死東西。”
烏鴉還在叫,開始是單音節,聽見張老漢的罵聲,它長長叫了一聲,像在詛咒。張老漢生氣了,往黃連樹上甩石頭,石頭根本甩不上樹,落在黃連樹下,烏鴉叫了幾聲,飛走了。
張老漢聽見烏鴉的叫聲,就很落魄,像是死神跟在自己身邊了一樣。他說烏鴉的嗅覺很靈敏,能嗅到千里之外的腐臭味。
烏鴉的嗅覺我倒是見識過的。村里一頭老牛在我家對面山上吃草,腳一踩空,跌下了山崖。由于山崖陡峭,人去不了,老牛就在山崖天葬了。那幾天,村里不見烏鴉飛來,可隔了一天,一只烏鴉在空中盤旋,它發現了滾下山崖的那頭老牛。它很冷靜,沒有一下子就落在死牛身上,它反復在死牛上空盤旋了幾圈,在繪制落點。它一邊盤旋,一邊觀察,它試探地落下,又飛起。它沒有落在死牛的身邊,它落在一棵野核桃樹上,一動不動地察看死牛的動靜。在確認沒有任何危險和暗藏的殺機后,它落在死牛的身上。
它試探地啄了幾口死牛的傷口,一下又一下。頓時,它興奮地叫起來。它又飛上野核桃樹,它叫著,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一會兒山崖上出現了無數的烏鴉,它們齊刷刷降落在死牛的身邊,開始興奮地啄食死牛。原來,是先前的烏鴉喚來了那么多的同伴。它們黑壓壓地壓在死牛尸體上,像一塊黑布罩在山崖下。
張老漢見不得烏鴉,隔河長長地吆喝著,叫罵著。烏鴉開始嚇了一跳,齊刷刷飛上天空,停在另一個山頭,見沒有任何動靜,烏鴉又飛回死牛身邊。最后,張老漢再怎么喊,也驚不起烏鴉了。張老漢很生氣:“真是一群餓死鬼。”的確,烏鴉們啄食得很饞,很猛,很快。不到一天的功夫,山崖下便只剩下了一副牛的空骨架了!
烏鴉們一哄而散。
看到它們集體飛走后,我很感動,一只小小的烏鴉,即便是在食物短缺的情況,偶爾得到豐盛食物,也不會獨吞,它會想著那些與它一樣面臨饑餓的同類,它會邀盡量多的同類一起來分享。
可盡管這樣,人們總是貶低烏鴉:烏鴉說豬黑,自己不覺得。
烏鴉的叫聲很單調,也很悲涼。它一直啊、啊、啊地叫,遇到天晴是這種叫聲,遇到暴雨天,也是這種叫聲。也許,它的叫聲沒有任何惡意,或者是對天地萬物的感嘆,或者是對飛翔的感嘆,或者是對草叢中一束鮮花的感嘆。相反,人的叫聲卻會是那么奸詐,那么勢利,那么嫵媚,那么暗藏玄機,那么狂妄和造作。人懂得什么時候該發出什么樣的叫聲,烏鴉不,烏鴉一直是一個音調。烏鴉不在意人們怎么理解它的叫聲,叫了就叫了。有時侯,張老漢在收麥草的時候,一抹夕陽照在他的額頭,烏鴉就又開始在黃連樹上啊啊啊地叫了,張老漢低聲罵一句。還有的時候,烏鴉站在溪水邊,看著自己一身黑衣的倒影,它很自豪,像一個黑衣紳士一樣在河灘上踱步。它看清了村莊的一切。
可張老漢看不清,我也看不清自己那些隱藏的黑色。一些恐怖的黑色,一些憂郁的黑色。瞧瞧我們人的貪婪吧,靠在虎皮座椅上,還想要有天鵝羽毛墊子托起;一滴水不夠,要一大片海洋;一束鮮花不夠,要一座四季常綠、鮮花繽紛的花園;一棵樹不夠,要一大片各色樹種齊全、紛然雜陳、互相襯托的密林;一個房間不夠,要一個蒼茫、遼遠的宇宙。烏鴉不,它只要一片天空,它能飛翔、它能分享就可以了。再瞧瞧我們人的糊涂吧,是我們把那一河的水弄臟、弄渾濁,弄淤塞,讓河水漸漸斷流、漸漸枯竭,最后成為一片荒灘;是我們把那明朗的天空蒙上一層灰布,星星少了,仰望天空的笑臉少了;是我們闖入地下,掘油、挖炭,甚至自己給自己挖掘一座墳墓。這時候,我想說,別討厭烏鴉,它的叫聲雖然有些沙啞,但它會告訴我們離死亡的時間越來越近。因為它靈敏的嗅覺能嗅到我們人類身體上的腐臭味。
于是,我想:烏鴉說豬黑,自己不覺得,這句話用來說我們人倒是很貼切。
鄉村俗語:烏鴉說豬黑,自己不覺得,意思是說,光看別人黑,不見自己黑,不知自己的短處。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