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工大劉

作者簡介

賈海軍，男，1958年生，吉林扶余人。軍旅作者，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鞍山市作家協會理事。已在《解放軍文藝》《解放軍生活》和《散文》《山東文學》《鴨綠江》《遼寧散文》等文學刊物發表短篇小說、報告文學和散文，曾獲全軍優秀文學作品創作獎，鴨綠江雜志社“紅動中國”征文大獎賽優秀獎。

我認識大劉是去年夏天，文化館組織演出隊到建筑工地慰問農民工。

社區工會為了歡迎我們的到來，把一個亂糟糟的工地收拾得干干凈凈，黃沙鋪路，凈水潑街。建筑材料和工具擺放得整整齊齊，周圍插上彩旗，農民工敲鑼打鼓舉行著歡迎儀式。我們演員自覺地與歡迎隊伍互動起來，畫上淡淡的素妝，扎起五顏六色的飄帶，扭著秧歌進入工地演出現場。在歡迎隊伍中，有一個打鼓的小伙子引起了我的注意，清瘦的大個兒特別顯眼，破舊的黃膠鞋包裹著赤裸的雙腳，褪色的衣服掛著斑點泥巴，黑紅的臉膛上一雙靈性的眼睛閃著驚喜的亮光，看到漂亮的女孩眼神有點不夠用。頑皮的歌唱演員毛毛扭到他跟前故意用飄帶往他臉上撩，小伙頓時亂了方寸，右手的鼓棒重重地打在自己的左手上，痛得齜牙咧嘴，但臉上還是那憨憨的笑容……

欣賞一個人不需要理由，演出隊的姐妹們佩服大劉敢正眼看女孩的勇氣，他主動幫我們抬樂器，搬道具，一場演出下來，我們混成了朋友。出來打工半年多他沒這么近距離接觸過女人。包工頭怕他們到處閑逛招惹是非，便把他們圈在工地，每個月只給二三十元零花錢，說是工錢年底算。寂寞常常使人想入非非，建筑工地的農民工們一天最開心的就是趴在樓架上看過路的女人，有時還給靚女打打分。一天大劉跟二柱子打賭，說過路的第十個女人會是自己的情人，兩個人就一個一個地數起來，數到第十位是個老太太，他只好垂喪著臉回屋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大劉說出來打工就是為了掙點錢，他家住在邊遠的山區，父親病重常年臥床不起，惟一的勞動力就是母親，妹妹去年考上了大學，還等著他打工賺錢繳學費和養活父母呢!為了節省幾個錢，只要蓋的樓主體框架起來幾層，他們就搬到樓框子里住。那里沒有門窗，他們把床單釘到窗口，不是為了擋風遮雨，而是怕路對面居民樓里的人看見他們光膀子嫌不文明。遇到連雨天便從里屋搬到外屋，找一塊雨澆不到的地方，幾個人背靠背圍坐在一起，睡上幾個晚上。吃飯就更沒有那么多講究了，能吃飽有力氣干活就行。臨時在路邊搭建的伙房，每頓一份湯湯水水的燴菜，兩個饅頭，有時吃頓大米飯大家都去哄搶，能吃上袋裝的芥菜絲咸菜就算是改善伙食了。馬路上車水馬龍，穿梭的大貨車排放著濃濃的黑煙，柴油味直嗆嗓子眼兒，飛揚的塵土，飄落在菜湯里……

那天，我逛街回來，路過大劉他們的建筑工地，看到一大群人圍著一個十幾層樓高的塔吊，走到跟前看見高高的塔吊上邊有一個人，脖子上掛著長長的條幅，上面寫著“不還欠薪，我就跳下去”。周圍的群眾紛紛議論說，農民出來掙點錢多不容易，哪有干兩年活兒了不給開工錢的，這包工頭也太黑了。

有一位國家公務員模樣的人沖著塔吊上喊:“農民工同志，請你下來，有黨和政府給你撐腰，問題一定能解決。”

農民工友們焦急地喊:“大劉你要小心，千萬別掉下來，不行工資咱們不要啦……”

人群中有一位胖子格外顯眼，剪個板寸頭，戴個黑墨鏡，腋下夾著老板包，不知道是包工頭還是黑社會。他拿著高檔手機在約人，先是點頭哈腰，后是趾高氣昂，合上手機后漫不經心地抬頭，往塔吊上瞟了一眼，并狠狠地說:“你等著，下來捅死你。”不知道是哪個熱心人給新聞機構提供線索，電臺、報社記者紛紛趕來，現場追蹤，全程報道。迫于政府和社會的壓力，包工頭不得已還清了農民工的血汗錢。

媒體曝光炒火了農民工大劉，一時間他成為全城建筑工地議論的焦點人物，都說他是個爺們!幾個好哥們自愿湊錢給他壓驚，五個人買了十斤豬肉，在工地旁邊找個小酒館，燉了兩鍋酸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二柱子伸出大拇指，說他是農民工的英雄，大劉臉一紅、心一酸，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說:“兄弟呀，我人前是英雄，人后是狗熊呀，當時一股激勁兒登上塔吊，爬到上面往下一看，嚇得我渾身哆嗦，腿一軟就趴到吊臂上，都尿褲子啦!誰愿意玩命啊!”幾個兄弟眼圈一紅，抱頭大哭。

有誰知道農民工討薪路上的艱辛和無奈，又有誰愿意以生命和健康為代價爭取自己那少得可憐的血汗錢呢?不要再漠視農民工的權益，不要再傷害弱者的心靈，讓農民工討薪時少一分悲壯吧!

深夜，我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嗨，你認識他嗎?”“誰呀?”對方說這個手機里有我的電話號碼，問我是他的朋友還是親屬，告訴我大劉在挖地基時遇到塌方，被壓死了。做了一夜的夢，總是大劉那張憨厚的笑臉，早晨醒來，決定去送大劉一程。他是在很遠的郊區一個小殯儀館火化的，沒有送行車隊，沒有隆重的告別儀式，也沒有親人送行。由于路不熟，開著我朋友的破車七繞八繞，找一個多小時。當我趕到劉二堡殯儀館，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幾個農民工友捧著大劉的骨灰出來了。走在前面的一位身著軍用迷彩服，頭戴一頂破舊草帽，腳上穿著一雙趿拉板拖鞋，手上夾著香煙的中年男子，面部表情十分莊重，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

“大劉，回——家——了!”

責任編輯 喬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