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是一場鶯歌燕舞的綜藝節目,那就去演播廳內引領歡笑吧!如果是一場胡言亂語的女性對白,那就去咖啡館內相互傾吐吧!如果是一場樂己娛人的插科打諢,那就去歌舞廳內盡情發揮吧!應該說,任何一種表演形式都有其歸屬的舞臺,并且通過相應觀眾群的認可,借以體現自我的存在價值。然而,近年來,一些 “相聲劇”,如《這一夜·WOMEN說相聲》頻頻在各地的劇院上演,它誤導了人們對于演劇表演的基本認識。身為執著的藝術追求者,我無法接受這一種舞臺行為;身為嚴謹的戲劇研究者,我更不能認同所謂“相聲劇”的穿鑿附會、郢書燕說。因此,當我們秉持研究的目光來衡量其功過得失之余,更應該以嚴謹的態度來進行深沉反思。
舞臺上的演出形式何止千百,但能夠被稱之為“戲劇”者,除了必須具備相應的演劇元素之外,還得契合一些本質性的藝術規則。亞里斯多德在《詩學》第一章中提到“循著自然的順序,先從本質的問題談起”(《詩學》第27頁,陳中梅譯注,商務印書館1996年出版),戲劇的第一個本質是表演,“表演者以自身的形象(如形體、動作、語言、服飾等)進行摹仿另一個不同的形象,而表演者又不會在既有的真實體上轉變成其所扮演的對象” (董健:《戲劇藝術十五講》第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換句話說,戲劇舞臺的表演與歡場酒肆的“作秀”是截然不同的。戲劇表演本著“三位一體”的摹仿精神,表演中具備模擬、轉化、呈現、還原的過程;而娛樂表演則是保持一種展現才藝、標榜自我、愉悅大眾的功利目的,所以在表演過程中,藝人刻意突顯自身的才華與技能,并不具備藝術本質的摹仿精神。縱觀《這一夜·WOMEN說相聲》這一相聲劇在演出過程中,演員肆意運用各種手勢、肢體、語言來制造舞臺價值,顯然就是一場娛樂性的綜藝表演,根本不足以和戲劇表演相提并論。與此同時,戲劇表演中必須蘊含一種“假定性”的意境,意即演員與觀眾之間存在一份約定俗成的契約——承認形象的轉換并不是真實的質變,而是一種短暫的表演行為?!跋嗦晞 钡难輪T僅憑著源于傳統相聲的言語技巧來烘托舞臺效果之外,不存在任何戲劇表演的深度與意境,于藝術審美上毫無獨立的創新,只能夠在消遣娛樂的領域中體現其短暫的歡樂價值。
戲劇是人類精神的對話以及靈魂的拷問,更是具有嚴肅性的舞臺行為,只有通過演員連續性的肢體語言,才能夠完整呈現戲劇的思維。一般來說,所有專業的舞臺演員踏上舞臺的一剎那間,總是懷著戒懼謹慎的態度面對這場演出,并且發自內心地尊敬臺下的觀眾,無論他們是扮演悲劇角色或喜劇角色,其內在的莊嚴都是一致的。至于“相聲劇”演員們在臨場演出時的內心世界是否莊嚴,我們確實無法得知,但根據現場觀演回饋的情況來看,演員為了博取觀眾“三分鐘一次大笑、五分鐘一次鼓掌”的心態,即使硬性要求演員內心嚴肅起來,恐怕也是緣木求魚。根據亞里斯多德《詩學》的觀點,“戲劇是摹仿人類的行動,它的媒介是‘裝飾’的語言”( 《詩學》第6頁,陳中梅譯注,商務印書館1996年出版)。從本質上而言,“相聲劇”類似于將舞臺調度減少到最低限度的“語言戲劇”,上世紀80年代的先鋒戲劇就傾向于使用語言的形式來進行舞臺實驗。但是,先鋒戲劇乃以人性為出發,組合零碎、片段、無序的呢喃來體現劇作者的思維,反映人們內心世界中虛無縹緲的情結??墒恰跋嗦晞 敝皇侵塾趯ΜF實社會的調侃,所承載之主題絕無深沉的意境,演員們使用的言語盡是生活化、俚俗化的市井口語,相互之間的對白更是喧囂夸張、扭捏造作。
傳統戲劇的藝術性圍繞在“演員中心”的基礎上,舞臺演劇乃以演員為本,演員在舞臺上的表現乃為一場演劇是否成功的主要因素。長久以來,中國傳統戲曲的確只有“舞臺”的觀念,并沒有演進“劇場”的觀念,因此獨樹一格具有濃厚的民族特色,演出形式中充滿假定性與寫意性,給予觀眾無限的想象空間。在舞臺布局方面,“一桌兩凳”即可扮演出許多劇目來;演出道具上,布幕、馬鞭、車輪也都有著象征性的意義?!啊褡鍛蚯难輨∈遣槐苤M演戲意識的,它時時提醒人們‘這是舞臺’、‘這是演戲’,強調舞臺上發生的并非真實的生活,而是生活的藝術表現……”(胡星亮:《二十世紀中國戲劇思潮》第401頁,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就此而言,“相聲劇”看上去也算是延續了這種精神,導演、編劇、舞美通通淪為陪襯性質的名詞,演員躍然成為演出的焦點,他們刻意賣弄花俏風情,博取觀眾的掌聲。因為它并不嚴格要求舞臺動作的統一性,演員在舞臺上的調度、走位都是隨興所至,顯然未曾經過正規的舞臺訓練,乃至于臺上不時呈現“大背臺”、“圍攏”、“并排”等現象。在舞美觀念上,“相聲劇”看似也是承襲了傳統戲曲的邏輯思維,對演出場地沒有特定的要求,無論劇場、演播室、歌舞廳、露天野臺都行,劇中的戲劇環境可以隨著角色的變換而自動調整,“以虛、簡、神、少的物、色、形,通過演員的表演與觀眾的聯想,使景物環境呈現在觀眾的想象里。”( 文興宇:《發展戲劇,也要揚長避短》人民戲劇,1982年第八期)雖說如此一來,這確實強化了“相聲劇”的機動演出個性,但是過度抽象化、虛擬化的結果,無形之中又否定了戲劇的專業性。在此層面上,我們說,“相聲劇”與舞臺劇的嚴謹態度還是截然不同的。因為舞臺劇導演還是必須得通過戲劇理論的演繹,對文本進行二度創作的詮釋,去擇選外在的舞美形式,以配合整體劇作的精神風貌。
所以說,既然“相聲劇”不存在高深的理論與艱辛的技藝,那么其非專業性的表演模式絕對是任何人都可以信手拈來、東施笑顰一番的。如果以“全民戲劇”的角度來看待“相聲劇”,倒是一種值得推廣的演出模式,它可通過社會大眾對于戲劇的關注,借以擴大藝術的氛圍。因為它不追求舞臺的儀式感,所以并不適于嚴格意義的劇場,倒是十分適合在聯歡性質的晚會中配合歌舞表演一起演出。于此前提下,“相聲劇”短暫消遣的個性非常明顯,乃屬于“單元性”的綜藝節目,可以與其他類型的舞臺表演相互搭配,并且不需要高規格的專業素養來支持。凡是對于表演略具天賦與興趣之人,無分男女老少皆可粉墨登場,盡情發揮“人樂己樂”、“全體共樂”的效果。
當然,在“相聲劇”的演出過程中,觀眾席的確會不時掀起歡樂的掌聲和笑聲,這體現出今日一些觀眾的趣味低俗與審美失序,也著實令人無奈。不過,究竟如何來引導觀眾的審美觀點、如何滿足觀眾的藝術需求,以及如何吸引觀眾回歸劇場,這一些都是戲劇研究者所面臨的時代課題。但同時,辯明戲劇藝術的真諦、駁斥虛假戲劇的喧囂,卻也是我們這些戲劇研究者刻不容緩的首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