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是一個有著太多隱喻的詞。世界大舞臺、人生大舞臺之類的說法,似都在暗示著“世界”、“人生”都是需要你盡情“展示”自己的場所。在這個場所中,以舞臺為界,將“表演者”與“觀眾”兩種角色天然區分開來,人人都是自己舞臺上的表演者,人人也都是別人舞臺下的觀眾。
然而,當藝術家把舞臺制作成“講臺”、把觀眾變成“聽課者”,這出戲就有點臺上臺下不分的感覺了。創作者跨越了舞臺“自我敘事”的界限,直接向觀眾祈求“聆聽”或理解。
作為香港“2009建筑藝術節”的一部分和香港文化中心成立20周年之慶節目之一,《柯布和康》旨在“以兩位建筑師的理念,重新認識現代主義建筑的情與理”,制作團隊進念·二十面體是香港文化中心的場地伙伴之一。柯布和康(Corbu and Kahn)代表著兩位著名的現代主義建筑師的名字——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1887-1965)和路易斯·康(Louis I. Kahn,1901-1974),這是兩位在現代建筑史上有著極大影響、并善于著書立說的大師。導演胡恩威選取他們的著作文本與建筑理念,打造了分別冠名為“小房子”、“路易簡的時代和生活”的上下兩部分的演出。
“小房子”由日漸走紅的香港歌手陳浩峰主演,演出資料上顯示他也是進念·二十面體的駐團創作演員。“小房子”的舞臺表演由他一個人獨立完成。一張桌子上放著柯布西耶為父母建造的白色小房子模型,陳浩峰面對這個模型款款講述建筑師設計這座房子時的理念以及房子在日內瓦湖邊的“存活”情況,他背后大銀幕則展示著小房子今日的狀態。出人意料的是,這些簡單和略顯蒼白的照片居然是由女明星林嘉欣拍攝的。香港演藝圈的活躍與開放,為“小眾”的戲劇表演平添了很多趣味與話題。
當然,使用明星常會出現“羊頭狗肉”的弊端與嫌疑,風氣泛濫之下足以使一部分嚴肅觀眾猜疑和逃避。不過,從現場演出效果來看,我不能不被這些明星的表演所折服。在觀看“路易簡的時代和生活”時,我簡直無法相信老年的路易簡就是依然稱得上年輕的甘國亮所扮演的。他那純正的英語發音,也一度使我覺得這只能出自“白人”之口。
柯布西耶為年邁的父母在日內瓦湖邊建造的白色小房子,凝聚了最本真的建筑理念,諸如如何處理采光問題和湖面反光問題、如何處理湖面上吹來的風、如何處理建筑物熱量的保存與散發等等。導演胡恩威在他的創作筆記中寫道:“二十世紀初的理想主義大同理想國,到現在成為了資本主義操控人類生活的機器。柯布西耶的理想高層建筑,空中花園沒有了,高樓的空間沒有了,植物和天空和空氣沒有了。人的情感,快樂,哀傷,悲痛……慢慢地、淡淡地隨著時光流逝。人類文明的循環、興盛與衰落與復興,會在這個世代停止還是會因著人類的理想而繼續下去?”對于這個頗具悲觀色彩的問題,他似乎試圖以曾倡導“家作為生活機器”的柯布西耶晚年的“返璞歸真”來做出回答。然而,在寸土寸金的香港,這樣的生活理想與居住理想又是怎樣的遙不可及?觀眾縱使能理解其中所體現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內涵,現實社會又能提供怎樣的條件來實踐它呢?“小房子”令我重溫了建筑的本質與理想,卻也令我更加無奈地感覺到現實與理想之間距離的遙遠。
也許,一切都誠如導演創作筆記所言——也許懷著理想,就有希望。
“路易簡的時代和生活”是另一種舞臺體驗。燈光亮起的時候,觀眾首先看到的是舞臺深處桌子上的一大瓶白色雛菊和幾個建筑模型。燈光漸漸暗去,只留下一束光柱打在白花綠葉的雛菊上。時間靜止,自然的純潔與壯美在主導呼吸。然后是留平頭、有著街頭勇士般剛毅氣質的音樂人蔡德才上場——晨霧升起,莫扎特的K.281鋼琴奏鳴曲響起,跳躍的音符如清晨水面上跳躍著的點點粼光。“一定是有這樣的時刻的。”舞臺上的音樂與光束引我進入無限的遐想。
然后是建筑師出場。“沒有光,就沒有建筑”,“活著的理由就是去表達”,“學校始于一個坐在樹下的人,與其他幾個人討論自己的認知;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位老師,而其他人也并不知道自己是一位學生;空間由此建立起來,而學校也由此而出現。”化了妝、戴著假發與眼鏡、顯得年事已高的甘國亮在臺上踱來踱去講述自己的建筑理念,恰如一位大學教授在神圣的殿堂教授他的學生。臺下鴉雀無聲,我們這些與課堂久違了的學生似乎確實愿意聆聽這樣的講演。甘國亮的表演再現了路易斯·康這位“建筑師中的哲學家”,令我暗暗欽佩其背后所要付出多少訓練與努力。因舞臺上沒有其他演員與其互動,這樣大段的獨白及其對演出節奏的控制,需要演員對臺詞具有深切理解才能演得如此得心應手。
演出末尾,鋼琴重又響起,且變得快速而激烈起來,同時大銀幕上不斷出現路易簡的作品照片。而在形形色色的作品中不斷出現的轉角墻壁以心型窗戶相連的設計,此刻令我印象深刻。我認為,這一設計體現的不僅是建筑師的智慧與雍容,更是他的情感與童心。接著,在更加急劇的鋼琴聲中,倍量增多的建筑圖片在大銀幕上形成了一片奇幻的風景,那些心型的窗戶在我眼中頓時又化成了一只只翩翩飛舞的蝴蝶,這種奇幻與輕盈象征著在建筑物中涌出的人類靈魂。我想,這一定是創作人非常想要讓我們看到的效果。
因此,我真的相信,舞臺可以變成一個不枯燥的講臺,只要你知道你所要講述的是什么,只要觀眾帶著一顆開放的心走進劇場,走近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