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姐小姐多豐采,
君瑞君瑞大雅才。
風流不用千金買,
月移花影玉人來。
今宵勾卻相思債,
一雙情侶稱心懷。
老夫人把婚姻賴,
好姻緣無情被拆開。
你看小姐終日愁眉黛,
那張生只病得骨瘦如柴。
不管老夫人家法厲害,
我紅娘成就他們魚水和諧。
今年是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誕生110周年紀念,荀派名劇《紅娘》中有一段著名唱段,是崔鶯鶯與張生幽會時,將紅娘擋在門外,紅娘于是有了一段“小姐小姐多豐采,君瑞君瑞大雅才……”的獨唱。由于這折戲原名為《佳期》,因而這段唱也被稱為《佳期頌》,荀派傳人也多以唱此段以示得到荀派嫡傳。
紅娘的這段唱詞后半部是譴責老夫人賴婚,并表示不怕家法要成全佳緣,這幾句唱詞義正詞嚴極富斗爭性。但最后一句“我紅娘成就了他們魚水和諧”,似乎是紅娘將自己塑造成了倡導自由戀愛的“大俠”,要主動成全崔鶯鶯與張生的結合,雖正義感很強,但細想起來,似乎與劇情不太吻合。
京劇《紅娘》是荀慧生參照王實甫本《西廂記》及昆曲《拷紅》于1936年改編而成的,他根據自己的演藝特色,突出紅娘這個活潑、熱情、機智、勇敢的小丫頭。但按照劇中人物定位,紅娘不該有這樣的語句。戲中的愛情發展,是張生與鶯鶯之間的主動行為,“疑是玉人來”是小姐寫的幽會詩,治療張生的藥方是小姐開的,此外鶯鶯還曾想把不識字的紅娘瞞過去。按照劇中情節,紅娘不過是戳破了小姐與張生之間的一層紙,起個推波助瀾的作用而己,怎能有 “我成就他們”這句與情節不相符的唱句呢?但是幾十年來大家都這么唱,這么演的,這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解放以前聽過荀慧生本人所唱的《佳期頌》,記憶中和現在所唱的有些不同,雖不能完全記起當時荀慧生所唱的每一句唱詞,但清楚記得最后一句是“冷露啊濕透了我的鳳頭鞋”。這是一句非常形象表現出人物境況的唱詞,既點明紅娘當時是站在門外,同時也表示她等待的時間己經很長,所以才有接下來敲門催促小姐趕快回去的動作,承上啟下順理成章。由于這句唱詞形象點出紅娘當時所處境地,也較為典雅有詩意,讓我記憶深刻,但苦無佐證。
最近,我翻閱由柴俊為主編的《京劇大戲考》,看到其中有趙燕俠1979年演出《紅娘》的錄音記錄,最后四句就是:“一個是半推半就驚又愛,好一似襄王神女赴陽臺。不管我紅娘在門兒外,這冷露呀濕透了我的鳳頭鞋。”這四句似乎更切合劇情,其中‘半推半就’來形容崔小姐最為傳神,紅娘在這出戲中雖然是主角,但戲中愛情故事的主人公仍是崔鶯鶯,由于受禮教思想的約束,鶯鶯一開始處在半就半推的矛盾狀態之中,這讓還只是小丫頭的紅娘看得很清楚但又不能理解透徹,紅娘見小姐約了張生又賴掉,以開藥方為名去書房相會,卻又進三步退二步,所以猜到小姐始終是‘半推半就’的狀態。即使時至今日,在寫男女相戀的作品中,男方有過度直白的語言和行為,女的也必定罵一聲‘討厭’!這一直是小說以及影視作品常用的公式,‘半推半就’成為愛情過程中的經典橋段。后一句唱“不管我紅娘在門兒外”似含怨言,這也正是小丫頭對男歡女愛的似懂非懂,難道人家兩人世界還允許你這第三者在場嗎?花園相會就因為紅娘在場而告吹,不過如果紅娘也象王婆那樣知趣地走開,那她就不是小丫頭了,這句正是寫紅娘的傳神之處。這最后四句唱詞是既生動又準確,為什么到后來都改了呢?
最近偶翻到一本叫《禁戲》的書,在附錄中一些內容終于解開了《紅娘》唱詞刪改之謎。原來1950年有關方面發布過一則布告,宣布禁演一批京戲,其中就有名列 ‘引起淫亂思想’第一名的《紅娘》,雖然此后文化部公布的禁戲名單中并沒有《紅娘》,但是藝人們此時不得不小心謹慎,把一切有“淫亂”嫌疑的詞語進行刪改。其實那時就連著名文學家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在選入教科書時,其中一句將點綴于荷葉之間的蓮花比喻成“剛出浴的美人”也被刪去,何況戲詞。當時的演藝界紛紛“自覺”檢視演出劇目,《紅娘》改寫者便把青年男女的一見鐘情的主題,改變為丫鬟反對封建老夫人的賴婚,紅娘也成為了一個具有反抗精神的斗士形象,原先的《佳期頌》也改頭換面被包裝成了“抗爭歌”。
但是這種改變也使得全劇主題產生了自相矛盾。《拷紅》中紅娘急中生智的巧辯,抓住“老夫人言而無信把婚姻賴”的小辮子,把鶯鶯張生兩人的私會披了件貌似合法的外衣,掩蓋了小姐“臨去秋波一轉”的留情,也隱瞞了聽琴唱和的“越禮”,但“反抗”的外套內,卻又是對“父母作主”的肯定,這讓全劇陷入一種悖論中,也可以說是改寫者的遮眼法。在“戲改”過程中,常會出現這種自相矛盾的怪事。例如后四句中 “襄王神女會陽臺”似乎有“淫亂”嫌疑,但同樣這句唱詞在《龍鳳呈祥》中卻由孫尚香堂而皇之的演唱,好像一直沒有改過。再吹毛求疵一下,改寫后“成就了他們魚水和諧”、其實也可令人想入非非。由此想到以往的“戲改”中確有點鐵成金的佳作,但也有許多難以理解的事情。《紅娘》中唱詞的改動還算是比較好的,有些小兒女間的情愛戲,因為有違“有傷風化”的古訓而被趕出舞臺,大體上的能上臺必須是“守禮”的愛情故事。但也有例外,《游龍戲鳳》故事講一位荒唐皇帝逼奸民女,從店堂追到人家臥房,明言是調戲,而這樣的情節可以被認為是經典劇目,至今活躍于舞臺,有些東西實在令人費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