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間

一

現(xiàn)在，大師的演奏即將開始。

幾天前，周玉約我和他共赴一場晚宴，另外的是兩個女人，一個電視臺的李云;一個一所小學(xué)的音樂老師姓滿。席間，我送給她們一本書《等待一個人的演奏》，然后我們由演奏的話題談到音樂，滿老師的雙手已經(jīng)在桌面上打起小拍，我偷偷地看了她的腿，雪白，腳正有節(jié)奏地擊打地面。周玉說兩個美女都是音樂系畢業(yè)，談音樂我們兩個爺兒們不是對手。我搖搖頭，那一刻我忘記了矜持，因為我內(nèi)心特別喜歡音樂，每一次談到音樂就特別來勁，耳邊已經(jīng)響起旋律;比如卡拉揚，比如巴赫、貝多芬、勃拉姆斯……我剛出的這本書，相當(dāng)?shù)钠鸵魳酚嘘P(guān)。我終于憋不住，我說:談音樂和上不上音樂系無關(guān)，正像寫作的人不一定上過中文系，音樂是一種感受，一個人的內(nèi)心，總會被音樂喚起;一個雨天我忽然聽到薩克斯的《回家》，我任雨淋著，想到久違的家，在雨中沉浸……我說的是不是太多了，我趕忙打住，我說對不起，我班門弄斧。不，李云說，你說得很美，音樂是最能打動人心的語言。她說，我認識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官人，他特別喜歡音樂，每天的工作后就是在音樂中放松，老非，你說得好，我們碰杯，她先一飲而盡，我不勝酒力，但在一個女人面前我不想露怯，使勁地揚高脖子。我看一眼周玉，周玉正經(jīng)地看著我們，眼里似乎有一種醋意。接著滿老師和我碰杯，酒杯在她的纖細的手指間像一件樂器。也許是酒壯膽量，我談起蓄謀已久的一本書《音樂的背后》，我的構(gòu)想，策劃，我說在一個場合同時遇到兩個音樂的內(nèi)行，而且在小范圍是第一次，如果你們愿意，我們可以合作……我看見了李云的眼睛攝人魂魄，一襲黑衣，垂到臀部的長發(fā)烏黑，像英俊的馬尾。她看著我，讓我發(fā)怵。滿老師吵著，非老弟，你說你說你繼續(xù)說把你的設(shè)想說完我們愿意合作……

就是那一次李云說到了這場音樂會，說到了難得來我們這個小城的鋼琴大師，說這是C市的音樂盛宴，說到了大師的軼事，極具傳奇色彩的人生。看起來在關(guān)鍵的時候還是對老朋友情有獨鐘，她舉起長臂，說:周玉，我可以給你勻出一張票，就一張。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莊重。

我有些失望，尷尬地自飲一杯，李云臉上滲出一層調(diào)皮，也許她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在等待她轉(zhuǎn)過話題，馬上賣出她的關(guān)子，我是一個音樂迷，我不想虛偽地裝作對一個機會的毫不在乎。李云說:老非，我不敢保證，我得看看能不能再給你勻出一張。我點頭，站起來和她碰杯，我知道媒體的厲害，尤其做媒體的女人。

在C市豪華的劇場我們等待著大師的演奏。

座位是五排三十五和三十七號，我看著節(jié)目單，貝多芬的《降A(chǔ)大調(diào)奏鳴曲作品26》，第一樂章變奏曲式的行板、第二樂章、第三樂章、第四樂章;肖邦的《E大調(diào)練習(xí)曲》、《降B小調(diào)夜曲》作品之一，《降A(chǔ)大調(diào)波蘭舞曲》;卡門;《春江花月夜》、《保衛(wèi)黃河》、《八月桂花》等。豪華氣派的鋼琴已經(jīng)放好，鮮花擱滿舞臺的前排，枝葉在空調(diào)的微風(fēng)中舞動，不停出現(xiàn)的字幕是對大師的宣傳和音樂會的常識;那些內(nèi)容同時印在入場票和節(jié)目單的背面，好像惟恐這個城市的聽眾做出不懂禮節(jié)的事情。我沉浸在音樂會的氣氛之中，迫不及待地等待著演奏，正像我的那本書《等待一個人的演奏》。

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抬頭看見一襲黑衣，莊重而又典雅，不同的是李云的脖子里多了一件淺紅的小紗巾，和音樂會非常和諧，我站起來，我說謝謝。我注意到她在看見女兒和我前后站起來時，眼里閃過一絲失落或者茫然，隨后我聽見了她幾乎脫口而出的:他沒有來?

票是周玉轉(zhuǎn)給我的，那次晚宴后的第二天，我一直想著票的事，想著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想著如果不行換一個方式找另外的朋友，或者去劇院前等人退票。周玉打電話過來是將近中午的時候，說票已經(jīng)到手，我松出一口氣，次日上午我見周玉，他給我的是兩張票。李云脫口而出他沒有來時，我才明白，周玉把他的票給我了，當(dāng)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是不是他手里依然有另一張票。

大師的演奏仿佛天籟之音，我不由自主地打著拍子，心跳和拍子合在一起，我好像回到故鄉(xiāng)的河邊，看見群鳥掠過河床，聽見群鳥的歌唱，一曲終了，在掌聲中我扭過頭，在中間靠左的地方看見了那一襲黑衣，飄動的紗巾，搭在前襟的烏黑的長發(fā)。“他沒有來”，差一點使我在下一曲開始走神，好在經(jīng)典的演奏及時把我拉回，又一曲終止，我扭過頭，看她的身邊是不是有一個空位，我沒有看到，整個劇場爆滿。那么，我跟女兒占的位置是應(yīng)該有一個屬于周玉，那個一米八零的身材，像某明星氣質(zhì)俱佳的周玉，他為什么不來，為什么沒來，或許是為了多給我一張票，我好像說過如果有兩張票女兒就可以和我一起來看。

在上半場休息時我收到李云的一條短信:他為什么不來?我說:不知道，你可以直接問周玉。這個小子究竟去干了什么，我總覺得他不懂音樂，他進歌吧，進琴行都屬于附庸風(fēng)雅，逢場作戲。我說:你可以直接問他。又一條短信:他的手機關(guān)了，他會不會有事?我不知道，周玉是我的朋友，我從來都不問他的私生活，或者說關(guān)系還沒到那種份上。李云的短信讓我的心情不好，也不想再回頭去看李云，我的腦子里一直是李云有些懊喪的神情，我給周玉發(fā)了短信果然關(guān)機，這個家伙，到底什么意思，為什么偏偏在這場音樂會的時間里關(guān)機，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和李云之間有過什么約定。是不是周玉把票給我恰恰是他的一次失約是他的一次預(yù)謀，他現(xiàn)在是不是去了遠方，我知道周玉有外出的雅興，是什么驢友協(xié)會的成員，幾年前就有一個流動的戶外帳篷，這個家伙還有一個雅興就是養(yǎng)鳥或者養(yǎng)魚，每天觀察魚缸的動靜，為此寫過一篇文章發(fā)在本市的一家晚報，每年的愛鳥周都去野外或一片林子里尋找迷路和受傷的小鳥，把它們帶回家療傷，然后把痊愈的鳥放回自然，因此成為養(yǎng)鳥協(xié)會的理事;幾只受傷太久治療時間太長的鳥，在他放飛后又飛了回來，至今棲息在他家的小竹林里。可他為什么，為什么要讓一個美女，他的一個異性的朋友失望。整個下半場的開始，我都陷入在一片懊悔和懊喪之中，這么美好的音樂恰恰影響我的心情。好在音樂的魅力及時把我拉回，演奏進入我特別喜歡的《卡門》，中間的一段整個觀眾跟著打起了節(jié)拍，我沉入了音樂忘記了周玉，忘記了周玉為什么不來為什么沒來的煩惱。

回家的路上，我給李云發(fā)了短信:謝謝你給我們機會，讓我們飽嘗了一頓音樂的美餐!幾分鐘后收到她的回復(fù):不用謝，美好的東西共同分享!

二

周玉從普利大廈下來，一張明星臉木然晃動在夏日陽光下少見的蔭涼里，帶著疲憊，平原路上的法國桐格外稠密，是C市樹長得最好的一截。他手里拎著半瓶的紅酒，接近中午，他不說話只對我揮手，像一個啞巴，手指兒點點酒瓶，我知道他要我陪他去一個小酒館。我猶豫著，后來我想到了那次音樂會的狐疑，我和他去了步行街一家“花月夜”的酒館。小酒館讓我想起左拉的長篇小說，寫于1894年的《小酒館》，那里面有一個主人公的成長或者墮落，那小酒館應(yīng)該也在法國一個城市的步行街里，左拉應(yīng)該在那里喝過酒。為了靜，為了便于說出我心中的謎，我們選擇了一個偏僻的卡座，像同性戀或有什么癮癖談什么隱私策劃一場預(yù)謀。而那個小卡座起了個奇怪的名字:“靈魂”!哈哈，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有意思。我們坐在“靈魂”里，我感到一種蔭涼，我想結(jié)識小酒館的老板，他一定是個有文化情結(jié)或受過傷害很有個性的人，再看另外幾個雅間，“小窩”，“刀子”，“粉紅”，“快刀斬亂麻”等等。

我說:我們坐在“靈魂”里也好，也許更應(yīng)該坐在“快刀斬亂麻”里。

哈哈，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哈哈，你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我要說什么?

我沒有，老實說，坐在這樣的地方讓我有一種緊張，毛骨悚然，汗毛倒豎。其實，有幾個人敢真正面對自己的靈魂，敢真誠地傾訴自己;尤其面對靈魂深處的骯臟，靈魂的齷齪，誰敢說我是個罪人，敢坦白地承認自己的原罪，哪怕是坦坦蕩蕩請求佛的諒解，承認就是悔過。從這個角度，我尊重敢于坦白自己的人，那些坦然面對朋友面對敵人的人，我永遠喜歡活得真的人，回過頭來，活得真也許才少了愧悔。我再一次看著這個小酒店，布置雅致的格子間，在卡座的墻體上懸掛的是綠色的塑料果實，葡萄或者桔子、蘋果、草莓等等。我仰頭，格子間頭頂?shù)乃芰咸偕险局粚φ勑牡男▲B。

我沒有提音樂會。我們心照不宣，音樂會之后我給周玉發(fā)過短信，簡單地告訴他一個女人在那天的失意。他說:坐在這個卡座為了告訴你我的實話，現(xiàn)在你面對的不是我，是我的靈魂。他說:我不是躲避，但那天我特別的不想去，我覺得我離高雅很遠，我是一個俗人，我活在世俗里，有時候活得很累，我有時感覺雅是一種高潔遙遠的生活，可望而不可及;它是天堂，委難觸摸，我懂得雅潔能夠凈化一個人的心，一個人的靈魂、生活、準則、行為;雅是一盞燈，可以把人間把徘徊把過于世俗的生活照亮，把世界變得純凈，可我又感覺遙不可及，一個世俗的人，我不想體會那種高雅。

我說:不是裝，是一顆欣賞的心。

不，別打斷我。我是干什么的，你懂吧，我是一個活在C市的酒類代理商，可是有時候生意很難，這個行業(yè)競爭太強，關(guān)系的競爭，口味喜好，價格，攻關(guān)，真累;老非，你知道我剛才下來的是一個什么地方，是一個賭場，我偶爾去賭有幾種情況:在生意特別冷清的時候，比如說昨天我的生意一片空白，這時候我就想賭一把，想把生意上的空白在賭場補一補，可是你知道這實際上不可能，可能的是又一種陷入;還有在我情緒特別不好的時候，內(nèi)心特別空虛，我有時候也會想到去賭場刺激;還有的時候就是想俗，俗到底，和所有所謂俗的人在一起，和他們打牌聊天，嬉鬧喝酒，比如音樂會那天，我不去，我關(guān)機，突然就來了這里，我就是想自己不是那么高雅的人，一個每天和世俗拼搏的人，我就來了賭場。雖然我開車先去了劇場，我在劇場前看到了人流，晃見了她的身影，我看見她在進口前的徘徊，我一咬牙離開了。

我們已經(jīng)喝干了半瓶紅酒。周玉又要了同樣的一種。

周玉說:你聽我說，她是個太情緒的人，有時候很難適應(yīng)，她有時候沒有顧忌，比如那天音樂會她站起來獨自鼓掌了嗎?我搖搖頭，沒有。但她有過，她會完全進入，旁若無人，當(dāng)整個會場都鴉雀無聲，她還獨自地拍著她的手掌，很弱，因為會場的靜，很驚人。

有過?

他點頭。

那個音樂會，我如果和她在一起，她可能還會旁若無人抓住我的胳膊。

你顧忌?

不，我是為她。

她揮灑情緒的時候完全沒有之外的其他因素，有幾次我們?nèi)コ瑁龝ブ捦膊环牛耆遥烈獾亓鳒I甚至對著話筒大聲地哭泣，那時候那么多人在一起你很尷尬。

你還是顧忌。

不，我從來不顧忌，可是你會覺得大家尷尬，大家顧忌。在她瘋狂的時候有人會肆無忌憚地抱她，和她貼在一起。

你忌妒。

可以這樣說，但不全是，我不希望她有這樣的發(fā)泄，這兩年好多了。

你們好多年了。

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

都是音樂系的?

對，但我進入大學(xué)對音樂不再癡迷，我又費盡周折，改了專業(yè)，學(xué)了工商管理，后來又喜歡營銷，開始做代理商。

他說:老非，我是一個坦白的人，這就叫“靈魂”，這個卡名是我起的，你沒有想到吧?你沒看酒店里的紅酒白酒都和我有關(guān)嗎?靈魂就是袒露心跡，我有時和李云來這里坐坐，很多人害怕這個名字。他站起來，揮著手，掃視著小酒店。

你們都在這里談些什么?

隨便，靈魂就是坦朗和自由。有時候就是喝酒，我不怕，一個賣酒的再沒有酒量也能喝半斤八兩，李云喝起酒來也毫無顧忌。

我們一起出去過。周玉說。對，我們出去了幾天，就開我的破車，她要找一個更好的車讓我?guī)艺f要出去，就開我的車，如果你覺得不好就免這場旅游，你可以選擇另一個旅伴另一個驢友。你沒見過她在森林里的瘋狂，在草地上放縱，那種放縱完全沒有了一個女人的孤傲，她就是一個孩子……可是有時候她又很靜，靜得可怕，比如在她陷入一場音樂之中，比如在她彈琴和拉著二胡的時候。

周玉的話讓我對她的音樂有一種向往。

我還是說到了音樂會，說到了李云的失意。周玉停下話題，說:我能想象，可是那天我特別矛盾，不想去，有多年前倔強地要改專業(yè)的那種叛逆，特別地想找個地方放松，想發(fā)泄，想一塌糊涂，不想受任何約束，被約束著心里慌亂。老非，高雅的東西有時讓我畏懼，對李云的感覺我有時也會躊躇，我懷疑自己，是不想拒絕的拒絕，人就是這樣;比如我曾經(jīng)上班的地方，有一天我突然不想再踩進那個公司的大門一步，在走近大門的那一刻我轉(zhuǎn)過了身，從此徹底的告別，我不喜歡猶豫，事過之后捫心自問我不后悔。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參加“驢友”，是想找一個放松自己的形式，大自然多美啊，什么煩惱、爭斗、權(quán)位，在自然面前多么渺小，不足掛齒，滄海一粟。他終于停下了陳辭，此刻很靜，我們頭頂依然是一雙對面的小鳥，面前是他經(jīng)營的那種紅酒，在燈光中血紅。周玉說:李云很好，真的，她真，有一種固執(zhí)，好的固執(zhí)，讓人喜歡接觸，如果說靈魂，她的靈魂有一種味道，不讓人乏味，那種味道也許就是品位，堅守的品位。

三

在一個咖啡館，我和李云談書的策劃。李云的長頸上沒有了那天的紗巾，白皙的南瓜臉上一雙大眼，純粹而又秀美。在聽過周玉的傾談后我想再去那個靈魂的卡間，可時機需要等待。我把關(guān)于那本音樂書的策劃讓李云看，她看書的神態(tài)沉靜專注，完全一副進入的狀態(tài)，她抬起頭和我討論，平心靜氣地爭論。她說音樂她比我懂行，關(guān)于書的策劃書的出版，書的涵量我是優(yōu)勢，她準備的都是關(guān)于專業(yè)的知識，關(guān)于音樂人選;然后我們等滿老師到來。一個小時后滿老師來了，和李云相比，滿老師高大豐滿，兩臂寬而又長，臉上充滿慈祥蘊藏情感。她說對不起，學(xué)校有一個活動，若不是碰到周玉送她過來她可能還會更晚。李云的眼抬高一瞥，又落下去，身子往沙發(fā)上倚。小滿，你應(yīng)該當(dāng)回事，提議是老非，人家和我們又是初交，今天相約應(yīng)該是第一次。什么應(yīng)該，本來就是第一次。滿老師不慍不火，喝了一口咖啡，隨手拿起策劃方案，一邊說，今天的咖啡我來買單，算我認罰。匆匆瀏覽之后，滿老師掏出一支隨身帶的美術(shù)紅筆，說，要趕進度，我們必須分工，你說是不是非老師，作家。我點頭，欣賞滿老師條理清晰，很快進入角色。

又一次，我和李云終于聊了起來，這是我們聊天的開端，也許由此我們可以進入深談。我們分別拿出來一部分方案和一些初稿在一起碰頭，滿老師沒有遲到但很快離開。李云和我去了一個茶坊，她說那兒放的音樂很有水平，國外的和中國古典的交相輝映，她很喜歡茶坊一個女孩的現(xiàn)場古箏，《十面埋伏》、《高山流水》，穩(wěn)健富有情緒，有一股原始的風(fēng)韻，融洽了茶的氣氛，音樂宛如從茶香里溢出來的。對于音樂，更多的我不懂，我只是喜歡，我沒有那么多專業(yè)的了解。她報了一種茶，開始給我講一個故事，之前有一個開場白，她的長臂擱在桌面上，像一件美麗的藝術(shù)品。當(dāng)她睜大眼征詢我時，仿佛一尊女神，真的，用她的形象塑一尊肖像一定很美。有一個故事你看是不是和我們這本書有關(guān)，如果可能你把它寫下來:一個女孩從小學(xué)琴，而她真正的音樂啟蒙是她的小學(xué)老師，那時候還很年輕的男孩，他拉一手好二胡，每次他在班上拉二胡時她都有一種癡迷;臺上的沉靜不是從他的弓下出來而是天籟，她更加專注地喜歡音樂這種神圣的語言，她彈鋼琴、古箏，也學(xué)會了二胡。后來這個女孩沿著音樂的道路一直走下去，直到進了一個大學(xué)的音樂系;多年后她畢業(yè)又回到這個城市，她選擇的婚姻竟然是嫁給她小學(xué)的音樂老師，那是少女時代的夢，從少年出發(fā)的初戀，最初的懵懂一直在她的心底。我聽出來了，知道一直纏繞著她的二胡，就像那個補鞋匠和梅紐因的故事:梅紐因在他4歲生日那天得到一把小提琴，7歲因出色地演奏門德爾松《E小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而震驚樂壇。此后，他的足跡遍布全球，1952年，梅紐因到日本演出，在演出快結(jié)束時，劇場有人告訴他，有一個擦鞋童為聽他的音樂會，湊錢買了一張最便宜的票，而且早早地就等在劇場門口，握著有關(guān)梅紐因來日本演出的海報。謝幕后，梅紐因急急地穿越貴賓席徑直來到低檔席，找到了那位擦鞋童，很恭敬地問他需要什么幫助。孩子羞怯地說:“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想聽聽您的琴聲。”梅紐因為有這樣的知音淚水奪眶而出，一把摟住衣衫襤褸的孩子，為擦鞋童又演奏一曲后，恭敬地把心愛的小提琴送給了他。20年之后，當(dāng)梅紐因再度訪日演出時，又想起了當(dāng)年的情景，在當(dāng)?shù)氐膸椭虑Х桨儆嬚业搅艘呀?jīng)在一家貧民救濟院工作的那位知音。梅紐因得知，20年來盡管他的生活清貧、坎坷，卻多次決然地拒絕了想以高價購琴的人，保持著對音樂的傾聽，收集著梅紐因的專輯和有關(guān)梅紐因消息的報紙、雜志、海報。這次會面，仍然和上次一樣，當(dāng)梅紐因問他需要什么幫助時，他依然虔誠地回答:“我什么也不需要，只想再聽聽您的琴聲。”梅紐因默默地接過那把闊別20年的舊琴，奏起當(dāng)年的那支舊曲，所有在場者無不落淚。

然而，李云和她的老師不是梅紐因和當(dāng)年的那個擦鞋童，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年齡或者其他的差異使兩個人又在幾年后分開。離異后音樂就是她最好的伴侶，她在音樂中生活，在音樂中歌哭，在歌廳里一泡就是一天或一個黃昏，在音樂中醉生夢死，像一個貪酒的人貪著音樂。對，她喝酒，有時候在歌廳需要用酒沉醉，盡管酒破壞嗓子，她需要激情需要酒精下的恍惚，有一天她躺在歌廳里睡著了，手里還握著話筒。她去琴坊里彈琴，為了那種氣氛，她有時找?guī)讉€聽眾，也有時就獨自一人，音樂是她人生中最好的伴侶，對音樂的瘋狂讓一個人偏執(zhí)。她有一手好二胡，這個城市的系統(tǒng)內(nèi)只要有文藝晚會基本上都有她的演奏，她有優(yōu)勢，她在一個媒體，她曾經(jīng)想象如果有一天要死就死在自己的琴聲中，她希望自己的二胡聲戛然而止，手緊緊地攥著二胡閉幕。可她說不下去了，有周玉那次談話的鋪墊我知道眼前就是我故事的主人。

可以嗎?這個故事。

我仰起頭，我說可以，又多了更豐富更現(xiàn)實的內(nèi)容，有更真實的因素。

你愿意寫嗎?

我說:我愿意。

也許可以是另外一本書，關(guān)于音樂和一個女人。

我說，先定在這本書里，在書的最后單列一項，也許能打動出版方，打動讀者。

她看著我，輕輕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四

我喜歡上兩個人的傾吐，一個是李，一個是周，兩個心照不宣的人。一個喜歡去茶坊在音樂中傾吐;一個喜歡酒店，一次次坐在那個“靈魂”的卡間，柜臺上擺著他經(jīng)手的酒，喝著自己經(jīng)手的紅酒、白酒。小酒店里叫“靈魂”的卡間會讓一個經(jīng)不住的人心里流血。

我承認，人的經(jīng)歷都是藏在內(nèi)心的，就像水深處的漩渦，甚至暗礁，游著帶毒性的魚。我接觸周玉，我和他來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種，我?guī)退鲞^一些文案上的工作，很正常地他給我?guī)灼克?jīng)銷的那種紅酒，他知道我不勝酒力喜歡紅酒，有時候我們兩個一塊兒聊聊天，坐在他的車上聽音樂去高速公路上兜風(fēng)，然后無所事事地回來，像兩匹凱旋歸來又十分疲憊的馬，平淡無奇又充滿樂趣，最多的時候我們一個月三次去一個縣城看一個女性朋友，和朋友侃大山閑聊，吃一種茶食，小飯館每天限量只開三桌，我們很優(yōu)雅像幾個居士，有一次我們喝酒之后把她拉了回來，結(jié)果半路上被她的男人截了回去，說她喝過酒鬧人來風(fēng)，回了市區(qū)鬧騰你們不少花錢，我們無奈失落地放她回山。

那種另類的交談在那場音樂會之后，從我看到李云失落失意的眼神開始。我得承認他以前從沒有對我說到過李云這個人，沒有帶我去過那個步行街的小酒館，更沒有坐過“靈魂”的卡間。老實說小酒館更適應(yīng)深夜來客，在淡淡的燈光和外界朦朧的夜色里才更容易見到對方的靈魂。眼睛和談話的利劍可以穿透靈魂。我和周玉又一次去過步行街的小酒店，他進一步告訴我，他對李云的了解也是從她的談話開始，盡管他們曾經(jīng)同學(xué)，但后來有長時間的疏遠，他們有幾次就坐在“靈魂”里，李云告訴他她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她的內(nèi)心。他說，我對李云總有一種隱隱的擔(dān)憂，一個女人的經(jīng)歷和心情都不能太過復(fù)雜，承載更是易碎的前提。周玉說有幾次和李云坐在卡間就是沉默，李云的大眼像一把劍，尖利，鋒芒上帶血，五色雜陳，甜酸苦辣，有時就是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有時冰涼有時發(fā)燙的一雙細手，能聽見她手上的血液哧哧竄動，這時候你需要把眼閉上，人在這個世界在某些時候你什么都不要說，一切語言都是垃圾，尤其在一個純粹的人面前，哪怕半句話都是褻瀆，只有兩顆心是神圣的，那種體驗就是天堂的感覺，什么也沒有，就是一個兩人的世界;人有純粹的時候，特別純粹的時候，這個世界還有純粹的人就不用害怕，不用悲觀就有希望。周玉說李云有時在他的面前用指頭在桌面上彈琴，閉著眼，旁若無人，我相信世界是她一個人的，一個人就是一個人的國王一個人的天堂，風(fēng)雪雨霜燦爛陽光誰也霸占不了，在音樂中我懂得她的君臨天下……后來，周玉說這個小酒館，其實差不多就是他的，理念投資都和他有關(guān)，他一個人常來這里坐，都了解他的獨立，沒有人過來打擾，他們懂得我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jié)束，什么時候可以給我加點水或者紅酒，我一個人從來是只喝紅酒，就是我們面前的這種，在“靈魂”里，我差不多是半醒半睡的狀態(tài)，感覺就是一只在樹枝上打瞌睡的小鳥，孤獨而又靈魂自由，這時候我在俗與不俗之間，這是個搞不清的概念，我把我置于一種孤獨和痛苦之中，我在孤獨中尋求靜;我這個行業(yè)接觸的人雜，而且酒場太多，我不尋找孤獨我會過于喧鬧。那個“快刀斬亂麻”用來理我乍理還亂的頭緒，在那個卡間解決和客戶之間的糾纏。

走出小酒店我看見一輪月牙兒開得正美，我意猶未盡提議再去縣城，他同意了。

五

我去聽一場二胡，不，是一場晚會中的二胡獨奏。一臺和建市有關(guān)的綜合晚會，在教委的一個禮堂，請了原籍C市在京的兩個明星，一個天津的歌手，和我剛聽過的那場音樂會不同，這是一臺群星合演的晚會，充滿喜慶，節(jié)目的三分之二，李云登臺，她先在放好的座位上端坐，然后頭一揚，兩手做一個展弓奏鳴的動作，像一頭長頸鹿開始奔跑，我看見了廣袤草原上的一頭小鹿，優(yōu)美的曲調(diào)透過話筒向會場輻射，昂揚，悠長，是一首著名的曲子《一枝花》，接著的是《賽馬》。但我還是從音腔里聽出了一種幽婉和壓抑，小鹿在草原上的奔跑有些迷惘。戛然而止，經(jīng)久的掌聲。這個某大學(xué)音樂系畢業(yè)的高材生把她對音樂的堅守和追尋，又一次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而我是第一次欣賞。

在我離開會場截住一輛轎的準備回家時收到她的一條短信，我們一起去了貴品大道的歌德咖啡。坐在我面前的李云變得沉靜，有剛剛奔跑過的疲憊，卸了表演時的服裝，濃妝淡抹，天然去雕飾，平靜而又文雅。她的兩條長臂盤繞身前，像兩條藤。我說:你的二胡真美!她沒有回答。真的，李云，你的二胡真美，我是第一次聽你的二胡，我很喜歡二胡的，我收集很多關(guān)于二胡的音帶，很多的文字材料，在我們的這本書里，僅僅和二胡有關(guān)的有幾萬字。比如阿炳，他的身世，他在揚州大街以杖擊地時的迷茫和悲憤，我每天都在聽他的二胡曲，可惜好多的曲子都失傳了，當(dāng)年留下的這幾首是南京大學(xué)一個音樂老師用當(dāng)時最簡單的鋼絲錄音機留下來的，藝術(shù)就是這樣遺憾。我說到我剛完成的一篇文章《逆行的藝人》，我寫到的一個音樂家的逃走……

終于，李云說:老非，你老實說我今天的演奏有問題嗎?

問題?

對!

白璧微瑕!

你說!

我說:在曲子的最后摻進了迷惘，有些壓抑，調(diào)子有些微散。

對，你說得對，老非，因為我忽然看見了那個人，我對你說過的那個喜歡音樂的官人。

她開始對我滔滔不絕，聲音很低。

其實他已經(jīng)不在了，可我看見了他，坐在會場一個角落，每一次我都有這樣的恍惚。

不在了?

對。

什么時候?

不久前。

咖啡廳播放出柴可夫斯基的小品《四季》，歲月的流失，童年的回憶像是蒙上了一層感傷的色彩，展示的是一段回憶中的現(xiàn)實或者隱私，她的話突然打住，像一只鳥忽然有了猶豫或者憂傷。柴可夫斯基的又一曲《紀念一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從一個人出發(fā)悼念另一個人，柴可夫斯基將內(nèi)心的痛苦轉(zhuǎn)換成了偉大的憂傷，動聽的鋼琴小品，內(nèi)心的聲音極其清晰。她在音樂中終于開始她的敘述，娓娓的，她說:那個人最喜歡的就是柴可夫斯基，對柴可夫斯基有他的理解;在柴的作品中充滿了他自己生命的聲音，感傷的懷舊，纖弱的內(nèi)心情感，強烈的與外在世界的沖突，病態(tài)的內(nèi)心分裂都表現(xiàn)得非常真誠。柴可夫斯基的深刻在于他真實地了解自己，一個人真實地了解了自己，就會真實地了解世界……你知道嗎?他也是音樂系畢業(yè)，他的出道是因為他創(chuàng)作的詞曲，現(xiàn)在他的一首歌還在校園里流行，還有一首歌唱了十幾年，成全過當(dāng)年的一個歌手，是他的歌詞。

后來他當(dāng)官了?

對!

為什么?

陰差陽錯。有些事情你想不到，他被借調(diào)到一個大型慶典的活動小組，他不俗的才華使他脫穎而出，機會就這樣來了，主抓那場慶典的是一個老校友，把他留下來，后來他做起了行政，兩年前他來了這個城市。

這個城市?

對，我陪他聽過音樂，他有一套房子，連同一組進口的音響，雖然我感覺華麗的房子和柴可夫斯基、貝多芬、阿炳和勃拉姆斯的音樂似乎有一種相悖，但音樂的力量來自內(nèi)心，具有巨大的征服。我們稱之為音樂醉，音樂宛如美酒常把我們灌醉，我和他在音樂中擁抱，我看見他在音樂中陶醉在音樂中哭，在柴可夫斯基和貝多芬的命運中含淚，有一次聽《悲愴》，他久久地站在陽臺，等我去到他的跟前，看見了他淚水的洶涌，我感到了他的良知，我不知道他對自己的絕望，他沉入了《悲愴》的深度。有一次他對我說，在純凈的音樂面前他是一個罪人，和高雅的音樂相比，靈魂已經(jīng)骯臟，他列下了種種對音樂的褻瀆，包括在音樂中和投懷入抱的女人做愛。音樂的純凈使他陷入自責(zé)，良心的發(fā)現(xiàn)中他不敢去聽音樂，可割舍不下，痛不欲生。他想過把那個房子，他曾經(jīng)稱為自己音樂宮殿的地方毀了，他就是在這樣的掙扎中走向了自毀……

一陣長長的靜，有些可怕，大廳里的音樂還在彌漫，是一個歌手的《方向》。

咖啡涼了。

咖啡廳外是一場大風(fēng)，風(fēng)中夾著雨嘩嘩啦啦下得很大。

我孤獨地聽著雨聲。

好久她說:今天是他的三七，我們以咖啡代酒干了這杯吧!

我抬起沉重的右臂。她說和他周玉相比，一個在宮殿，一個在民間，民間更接近人生……她終于說到了周玉。

六

有一天我走在大街，茫然地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我想起我好長時間沒見過的李云，這個黃昏，我在大街上孤獨一人，很想見她。黃昏來了，我聽見蟬鳴，那個夜晚，我們又在一起……我們終于有了擁抱，我告訴她我想見她的心情，告訴她《音樂的背后》已經(jīng)敲定，她仰起頭，似乎非常平靜。她告訴我，周玉出去旅游了，帶著小滿。在后來我們更緊地擁抱時，我聽見了樂聲，是鋼琴曲《水邊的阿狄麗娜》，后來，我聽見了她在呻喚中喊出的兩個字:周玉……

告訴你們，從此每天的夜晚我都在樓下聽她的琴聲，然后我獨自地去一個叫靈魂的卡間，有時我在那里可以見到周玉。

那個夜晚她打開了所有的音響……我跑下樓，音樂淌出窗口，瀉滿大地，月亮正被一座大樓遮住，在我就要離開時聽見了她的彈奏，是一首著名的鋼琴曲……然后整個大樓都被她的琴聲浸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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