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女嬌娥”

龍應臺以雜文名世，她的雜文潑辣大膽，鋒芒畢露，曾讓一些以針砭時弊自任的男作家“自慚形穢”。而她在《小說月報》2005年第九期發表的《高健壯的一天》，則呈現了女作家在女性自覺之后對兩性角色定位的思考。

小說從暗戀高健壯的女學生看他倒垃圾開始，這樣的開局極易令人猜測這又是一個男人婚外戀的故事，然而細細讀下去，就發現了不同。高大帥氣的高健壯一天的工作就是帶孩子、做家務、為來訪的十七、八個人準備晚餐，惟一的一次出門竟然是倒垃圾。他的妻子美麗則在外掙面包，和朋友聊天吃飯，揩男秘書的油、挑逗英俊的男應征者、在餐廳里對青春的男孩吹口哨，生活可謂多姿多彩。美麗在家庭中占有主導地位，她指揮著丈夫照顧家庭和孩子，即使是在性生活中，也是由美麗占據著主導權。如果你簡單的以為這個家庭的角色顛倒是由于女性才是家里賺面包的那個人，那么你就錯了。在高健壯生活的世界里，無論是美麗的好友饅頭的丈夫，還是美麗的哥哥，他們在家庭中扮演的角色都和高健壯類似。而另外一些男性如李大偉、美麗的男秘書、男應征者、餐廳里的男孩都只是女性在工作之余欣賞和可能染指的對象。深夜，高健壯和美麗因美麗的婚外戀產生沖突是小說的高潮，李大偉找上門來，要美麗對他的懷孕負責，高健壯的家庭受到威脅了，只有這時他才要求美麗給他一個交代，而這個小小的沖突也被美麗堅決而果斷地化解掉了。讀到這里，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們走進了一個女兒國。高健壯生活在一個性別角色顛倒的社會中，男人的生活中只有家庭和孩子，而女性則實踐著我們這個現實社會中男性的種種行為。在作品中，男人和女人除了還保留各自的生理特征外，社會角色完全顛倒了。甚至在小說的高潮部分，男人的生理特征也發生了變化，竟然可以懷孕了。

相信讀完小說的大部分讀者會啞然失笑!一個男人也可以懷孕，男女性別角色顛倒的社會，自然是不存在的。只是在笑過之后是否會思考小說帶給我們的啟示呢?

自有人類開始，就有了男性和女性的分別。毋庸置疑，男女之間存在著天然的性別差異，二者的基因、身體特征、性激素的互不相同，由此產生了一定的性格差異。比如，男性更富有保護欲、攻擊欲、支配欲，而女性則具有更多的依賴性。一個嬰兒剛出生就會被認定是男還是女，這種認定決定著他以后的角色定位。如果是男性，他就要成長為家庭生活的支柱，要堅強進取、有淚不輕彈;而女性則要溫柔體貼、相夫教子，以家庭為中心。我們早已習慣了這種對男女角色的定位，并自覺地向自己所屬的角色方向努力。表面上看，這種男女社會角色的不同似乎是源于男女性別的不同，是與二者的生理特征相聯系的。然而大多數人都忽視了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的區別。對此，安·奧克利在《性別、社會性別與社會》中對性別(sex)和社會性別(gender)做了明確的區分。她提出，性別是指男女在生理上的區別，是生物性的。而社會性別則注重男女在社會屬性上的差異。男女的生理性別客觀存在著天然的不同，但是男女社會性別的不同則與社會對二者的角色定位有關。正如西蒙娜·波伏娃所言“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其實就男女的社會性別而言，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是人在成長過程中被賦予的一種角色定位，每一個存在于這個社會上的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定位。性別角色是社會角色中的一種類型，是建立在生理因素基礎上的先賦角色。它表明了男性或女性的社會期望，通過這種社會期望，男女兩性調整自己的行為，實現性別認同。一個女性從出生開始被定位為女性，她的一生就是進入女性的角色，遵循女性的角色要求。例如，女性要端莊賢淑、溫柔賢惠;女性的主要任務是照顧家庭兒女，要做賢妻良母，要以丈夫為中心;女性最好的職業是護士、教師、秘書或者服務業等等。這就是被定位的女性的社會角色。

這篇小說的獨特構思在于，將男女的社會角色完全顛倒。讓具有女性生理特征的美麗扮演男性的社會角色，而高大健壯的具有男性生理特征的高健壯扮演女性的社會角色。一個女性一天普通的生活或許已經沒有記錄的價值，也很難讓讀者產生震撼，而讓男性去體驗女性一天的生活時，才突顯了問題的本質，才促使早已習慣于當前性別社會的讀者對固有的男女角色定位產生質疑，并反思女性一直以來承擔的社會角色是否合理，以及怎樣才能實現女性和男性的平等相處。

這篇讀來有些荒誕的小說以另類的方式觸及了真實的現實社會。只要讓主人公高健壯和美麗回到他們本來的角色位置，作者以犀利的筆觸揭示的有些殘酷的現實就呈現出來了。事實上，高健壯和美麗不過為我們展示了現代社會中男女演繹各自性別角色的一幅真實圖景。悲哀的是作為女性的高健壯早已認同了她的角色定位并習慣了這種角色要求，在她的生活中似乎只有怨而沒有警醒。她很少去思考自己被定位的角色是否合理。比如她的生活重心是否應該只定位在家庭中，卻沒有自己的工作和朋友;在感情上男人從不把一時沖動當回事兒，而無論是他的妻子還是他婚外戀的對象，女人為何總是受傷害的一方……

這篇小說無疑可以激勵女性對自身的境遇進行思考，從而尋求與男性平等相處的方式。但是不要迷惑于作者所說的這個家庭的角色定位取決于誰是賺面包的人，事實上即使女性真的是家中惟一賺面包的人，作者所虛構的社會也不一定出現。正如上文所述，社會性別更多的強調社會和文化賦予男性和女性不同的氣質和角色定位，只要社會對女性的角色定位沒有改變，女性的社會角色就很難改變。此外，尋求男女平等，也不是將男女世界顛覆過來，讓男性和女性的社會角色完全顛倒。因為正像小說中美麗不相信男人會懷孕一樣，男性和女性之間存在的天然的生理差別是無法抹殺的，因此也不可能要求女性的思想和行為與男性完全相同。一個真正男女平等相處的社會應該能在正確認識兩性生理差異的基礎上，尊重女性獨特價值和地位，充分發揮女性作用，讓女嬌娥做回一個真正的有尊嚴、有自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