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世界的唐人街似乎都是由一個設計師和他的同一張圖紙決定的:以高大的牌樓作為它的空間起點,用諸如“德備天下”或“中華一心”的題寫來昭示種族意義。蹲在帶有銘文的底座上的石獅,以深不可測的目光斜睨著世界。此外是用琉璃或類似的筒瓦覆蓋的屋頂、花崗石板鋪砌的狹窄道路,以及高懸的中式餐館門外的紅色燈籠。而在它的盡頭,是另一座牌樓和另一對石獅。說著廣東話的體形矮小的中國人在其間行走,像擁擠在一座孤立無援的古代村莊。它與西方世界的失調使我產生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餐館無疑是唐人街最堅硬的風景。龐大的餐館,置放著近百張覆蓋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侍應推著放滿精美點心的手推車,在暖烘烘的餐桌迷宮里穿梭。人們喝茶、吃東西和高談闊論,進行著各種私下的交易。所有的人都在聲嘶力竭地叫喊,試圖讓對方聽見;所有的耳朵都在緊張地聳立和轉動,生怕遺漏來自對方的消息。整個大廳在這吶喊和諦聽中散射出粗俗的熱力,而人的感官快意就此獲得了周期性實現。正如土耳其浴室是通往肌膚按摩的門扇,唐人街是通往口唇享樂的走廊。
從這囂張的美食激情中,我看見歷史在海外飛馳的停頓。文明正在流露出它最為軟弱的一面。遠東的美食文化在宋代開始興盛,而與此同時,中華帝國啟動了走向衰敗的計時器。這不只是一個時間的巧合,相反,似乎就是肉體的信念阻止了精神的進程。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把帝國的官吏和人民從美妙的餐桌上拉開。而在餐桌隔壁,古老的廁所臭氣薰天。
只有一種東西能夠短暫地取代美食對人的操縱,那就是舞龍和醒獅。每年的春節和中秋,龍獅的隊伍從唐人街的一端出現了,鼓點與鑼聲像風雨般襲來,龍和獅在盤旋及跳躍。民族的容貌閃現于這些神物的夸張的面具上。演員在氣喘吁吁,大汗水一般從額上流下,似乎難以承受神物的重負。游客和路人帶著古怪的微笑觀看這數百年以來一成不變的儀式,明晃晃的陽光像脂粉那樣涂在石獅臉上,使它露出了幾千年以前的表情。
在墨爾本以南的淘金時代小城班迪戈,竟然有一條號稱世界第一的布質長龍。它不動聲色地盤踞在“金龍博物館”的大廳里,由一把大鎖小心翼翼地看守著。它的長度被隱瞞起來,以便能夠隨著各種新的世界記錄而不斷生長,并永久保持其“第一”的稱號。我只能從門的縫隙中約略窺到它的法相。這一由華人淘金者后裔所創造的神跡,表達了某種渴望和尋找民族偉大性的焦慮。是的,班迪戈沒有唐人街,但它卻擁有世界上最龐大有力的龍,澳洲的黃金戲劇性地轉換成了這條龍的膚色,為它的品質作了不容置疑的保證。
有一些晚上,我獨自走過位于悉尼德信街口的中國牌樓,闌珊的燈籠在風中搖晃,綠色瓦當下的鐵鈴發出單調而失意的聲音。在失眠的午夜,盡管路人已非常稀少,那些燈火輝煌的酒樓卻尚未達到美食的高潮。吃“夜宵”的人們才剛剛啟程,為他們準備的菜肴還停泊在廚房的案板上。
這真是令人惆悵的時刻,在歷經了整個白晝的緊張和躁動之后,唐人街開始變得松馳而柔軟,空氣中彌漫著它所特有的那種廚房氣息。有個女人在路燈下哭泣,還有一個男人則在生氣。一只野貓追趕著另一只野貓,飛快地穿越街道,消失于“海港城”寬大臺階的陰影里。巨大的月亮照臨在這里,像照臨著一座細小的圍城。一種若有若無的隱秘的琴聲在四周響起,但沒有人知道它來自何處。唐人街的沉默比它的聒噪更加耐人尋味。
這就是一個漂流到南半球的少數民族所呈現的全部外貌。文明的步履停頓在諸如龍、獅、麒麟和牌樓之類的古代標記面前,使唐人街擁有歷史博物館的全部特徵。而在它的里面,充滿了商販式的貪欲、欺詐、狡斗、勤奮和生意激情。這些永垂不朽的市俗,同偉大的傳統一起涌現,散發出二手文化市場的氣味。那些精于算計的臉龐,流露出賭徒般貪婪而友好的混合表情。
面對盎格魯薩克遜民粹主義者的攻擊,人們用舊文化和金錢堆起社區街壘。內在的孤立主義,環繞著唐人街的周緣,像一道經久不衰的柵欄。在歷經了一百多年的歲月之后,中國的歷史埸景終于凝固在了方圓不足一公里的西方國土上。在我看來,唐人街是最堅定地對世界進程說不的地點,它既拒斥西方,也拒斥了東方的進化。
這正是我開始喜歡它的主要理由。我驚喜地看見唐人街固守在時間的涌流之中 ,充當了政治多元化的標簽。唐人街使我產生了自卑和自豪、沖突與和解、厭惡與親切的雙重情感。我在如此的心情中接納了這個令人迷惘的形象。它起初只是民族母體的一種海外代用品,但最終卻扮演了心靈教堂的角色。在每一個周末,人們扶老攜幼、舉家前往唐人街“飲茶”,這無疑是一種特殊的肉身禮拜,就像傳統的“廟會”那樣。它企圖以安撫口腹的方式完成對個體的精神導引。而實際上,這種極端的物質化的方式,已經對人的靈魂做出了安排。在這沒有愛的繁華里,每一個華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