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四十多年前，一曲風靡大江南北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讓越劇電影《紅樓夢》走進了全國觀眾的視線，也使影片中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扮演者——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徐玉蘭和王文娟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

一部戲，貫穿了一個戲種的歷史;一部戲，幾乎容納一個戲曲的全部精妙。不少觀眾從此認識了越劇，而由兩位藝術家塑造的賈寶玉和林黛玉成為學界和廣大觀眾一致公認的經典形象。可以說，后來的扮演者幾乎沒能逾越。

今天當我們重新回憶這部越劇被搬上銀幕的前前后后，不由對打造此經典的編導演們充滿深深的敬意。遺憾的是，拍攝此片的關鍵人物——著名導演岑范先生前年已駕鶴西去。慶幸的是，記者曾為此在他生前做過詳盡的采訪，他留下的“導演片語”不能不說是份珍貴的遺產。關于徐玉蘭、王文娟兩位表演藝術家，由于工作關系，近二十年里，筆者曾多次對她們進行過采訪，兩位藝術家為塑造劇中人物可謂是嘔心瀝血。值得欣喜的是，著名編劇徐進先生年事已高，前段時期由于身體原因一直未能求教，新年元月他精神大好，給了筆者能當面傾聽他暢談當年創作劇本的機會，聽他帶著寧波口音的談話、不時發出的笑聲，在這部作品誕生近半個世紀之時，著實令人高興。

徐進

浙江省慈溪縣人，1923年11月17日出生。從小愛看越劇和紹劇，因家境貧窮，沒讀完中學便到一家西藥房就業。他讀書發奮，業余時間學習寫戲。1943年春，考進袁雪芬領銜的劇團當編劇，寫的第一個戲是由袁雪芬主演的《月缺難圓》。此后分別擔任芳華劇團、玉蘭劇團、東山越藝社和云華劇團的編劇，其中較有影響的劇目有《石達開》、《葛嫩娘》、《明月重圓夜》、《天涯夢》等。1950年4月參加華東越劇實驗劇團，參與集體改編越劇傳統劇目《梁山伯與祝英臺》。1953年春，和桑弧合作，將此劇改編并攝制成我國第一部彩色戲曲片。1958年，將古典小說《紅樓夢》改編成越劇《紅樓夢》，1962年，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與香港金聲影業公司合拍，將此劇搬上了銀幕。此外，創作或整理改編較有影響的劇目還有:《盤夫索夫》、《劈山救母》、《織錦記》、《杏花村》、《金山戰鼓》、《花中君子》和現代戲《三月春潮》等。他還和林谷、謝晉一起創作了描寫越劇藝人的電影劇本《舞臺姐妹》。

心馳神往的寶黛傳奇

徐進曾擔任中國戲劇家協會理事、上海越劇院副院長。他總共寫了58部戲，創作劇本數量之多在全國越劇界位居首位，有“越劇編劇狀元”之稱。

越劇《紅樓夢》成為當代戲劇紅樓戲的經典代表作，首先要歸功于劇作家徐進。《紅樓夢》小說是一部反映封建社會生活面貌的百科全書。要把內容如此深刻、篇幅非常浩瀚的《紅樓夢》這一古典名著改編成戲，確非易事。徐進談起當時的創作記憶猶新:“我一著手試編，便應了俗話所說的‘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主觀上、客觀上都存在著困難。”

就說結構，小說是以眾多的藝術形象，無數生動的細節組成的，頭緒十分紛繁，曹雪芹在結構小說時確曾煞費過苦心。且看小說第六回上寫道:“且說榮府中合算起來，從上到下也有三百余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亂麻一般，沒個頭緒可做綱領……”。而戲的結構和小說又不同。戲需要高度集中，需要生動的戲劇情節，需要場次連貫，一氣呵成。特別是小說可以不受時間空間限制，而戲卻受著舞臺的嚴格約束。此外，還須考慮到使沒讀過小說的人也能看懂戲。再加上自己創作水平有限，就如亂麻一般，沒個頭緒可作綱領了。

徐進毫不諱言，在改編過程中，他走過不少彎路。例如由于要求能反映小說的各個方面，戲的取材便包羅萬象，其結果是每個事件孤立，感情跳躍，正切合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所言“頭緒繁多，傳奇之大病也”，“逐節鋪陳，有如散金碎玉。以作另出則可，謂之全本，則為斷線之珠，無梁之屋”。

幾經挫折，反復探索，他覺得要把小說這一百多萬言的浩瀚篇幅，如此豐富的思想內容，都容納、概括在三四小時的戲里，似乎是不可能的。因而終于確定以寶玉和黛玉的愛情悲劇作為戲的中心事件，而圍繞著這一愛情悲劇，適當地擴大一些生活描寫面，歌頌他們的叛逆性格，揭露封建勢力對新生一代的束縛和摧殘。也就是說把愛情悲劇和反封建精神糅合在一起，編織成一條線索，從而選取小說中某些典型情節，融匯貫穿起來，在有限的范圍內去體現原著小說的精神面貌。

萬事開頭難。戲的開頭徐進曾經考慮過從“元妃省親”或“賈母做壽”的熱鬧場面開始，也曾經在初稿中寫過主人公們游大觀園開始，這能烘托出賈府這一貴族家庭開始時的鼎盛氣氛。可是，缺陷在于氣氛雖熾，人物難顯。經過推敲和試寫，他選擇了“黛玉進府”作為戲的開端。這一開始，可說是借黛玉眼光，觀賈府環境，察賈府人物。觀眾如同和黛玉一起進入賈府，打量著賈母正房古老然而華貴的陳設，感到“一聲咳嗽不聞”的嚴肅氣氛，認為“外祖母家確與別家不同”，是個“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的所在。觀眾又能夠清晰地看到女主人公林黛玉孤零零的身世，來寄人籬下的身份。然后，透過她的眼睛，一個一個介紹賈府的主要人物:先介紹了眾星捧月般出場的權威賈母，而后介紹了王夫人，接著在眾人屏息斂氣中突出了王熙鳳的笑聲，也突出了王熙鳳的特殊地位和處世為人的本領，最后讓主人公賈寶玉出場，和黛玉相見，并且以“摔玉”的行動，來初露這個既是寵兒又是叛逆的頭角。通過“黛玉進府”還可看到這些人一開始和黛玉的關系:賈母的憐惜，王夫人的關懷，鳳姐的奉承，寶玉的一見如故。這一開始，可使觀眾自然而然地把注意力傾注于會合在一起的賈寶玉和林黛玉身上，而期待著故事在這一環境中，在這對主人公身上展開。

對環境和主要人物作簡介后，下一步則是考慮矛盾沖突的醞釀和展開，人物的逐步成長和發展。從“讀西廂”到“笞寶玉”，徐進把它作為戲的基本沖突的第一回合。把“葬花、試玉”作為基本沖突的第二回合。顯然，愛情的發展，也是叛逆性格的成長，它使矛盾沖突向尖銳化推進。“泄密”、“焚稿”、“金玉良緣”數場，是選取小說最集中、最富悲劇性的部分而成的，它成為全劇的高潮部分。“哭靈、出走”是戲的尾聲。

“哭靈”是小說所沒有的情節，但卻是很多改編本所共有的劇情。徐進分析說，戲、特別是戲曲之所以需要它，似乎是根據觀眾的心理要求;盡管黛玉已死，觀眾卻仍很想看到這對主人公的感情交流。“哭靈”不僅可以加重人們對主人公命運的同情，而且是寶玉能向知己表白決不和封建勢力同流合污，而永遠和黛玉精神一致，這會有助于寶玉的整個形象。

最后，他在小說啟示下，設想把最后一次摔玉，作為寶玉和封建家庭根本決裂的動作。在“哭靈”中能同時寫出寶玉離家出走，用這一筆完成了這個叛逆者的典型形象。

1958年2月18日，越劇《紅樓夢》在上海首演。由于其首度將整個紅樓夢的故事完整地呈現于戲劇舞臺，且以優美的臺詞、唱詞，細致的表現手法，豐富的人物個性塑造，再配合上越劇本身語言的特色，以及主演者徐玉蘭、王文娟等人的精湛演技及優美嗓音，甫一亮相就受到觀眾如潮的歡迎。從2月18日至3月31日，首期公演，連演54場，場場爆滿。消息傳到了北京，周恩來總理聞訊后高興地點名要將它作為建國10周年獻禮劇目晉京演出。1959年國慶，周總理接見了主創人員，對該劇加以肯定和鼓勵。鄧穎超觀看后對該劇的精簡刪節提出了寶貴的建議。

徐進回憶道，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紅樓夢》戲中“金玉良緣”，就是賈寶玉把新娘蓋頭掀開，發現不是林妹妹，而是薛寶釵的那場戲。有一天，周恩來總理在看戲后，對徐玉蘭、王文娟說，你們怎么連一個像樣的鳳冠都不買，蓋頭掀開后，應該是華麗的鳳冠，而不是你們那么簡單的鳳冠。原來戲中用的絲綢鳳冠，上面綴的都是小珠子。這一細節竟讓總理注意到。后來總理讓人送來了一個全都安上大珠的漂亮鳳冠。一個大國的總理難忘他對越劇事業的關心，令人至今難忘。

把戲曲片當作故事片拍

上世紀60年代初，上海越劇院的《紅樓夢》、《追魚》劇組開始南巡演出，到廣州后，又到香港。香港的熱演，不僅使越劇紅遍天，而且受到電影界的關注。岑范在回憶這段往事時說:“據說，當時‘鳳凰’和‘長城’都想投資拍攝《紅樓夢》，我的老師電影導演朱石麟連著看了幾場，也發誓說，要拍這部電影。”

消息很快傳到內地，毋庸諱言，由于政治上的原因，當時的上海領導斷然否定了在香港拍攝這部電影的可能性，并指示，電影可以拍，但必須全部在上海拍。

此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由于當時條件比較困難，大陸電影很少用彩色膠片，另外戲曲電影對化妝以及布景、燈光的要求都相當高。于是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決定和香港金聲影業公司合作。所謂的合拍，就是香港那邊提供全部膠卷，當時提供的膠卷全部是德國進口的，這也是《紅樓夢》的色彩這么多年后還那么好的緣故。除膠卷外，港方還提供攝影設備以及布景化妝所需材料，而攝制組全是上海海影廠的人員。

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把這項任務交給了已經拍過多部戲曲片的導演岑范。“選中我，是否還有我和朱石麟的一層關系，抑或考慮香港影業方面的因素，我至今不得而知。”岑范曾猜測道。

岑范是中國電影前輩朱石麟的學生。解放前許多上海的電影人南下去香港，岑范也是其中的一員，當時他只有20歲。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字輩，提著一只小箱子，在香港一呆就是6年。6年中他跟隨朱石麟拍了10多部影片，有《清宮秘史》、《生與死》、《山河淚》等，岑范有時任執行導演兼演員，有時則是編劇兼副導演。這樣的摸爬滾打使岑范在編、導、演中成為強手。1951年，岑范回到北京，最初的幾年在八一廠和北影廠，一連拍了好幾部京劇戲曲片。后來回滬，一到上影廠，就與鄭君里合作執導了電影《林則徐》。

岑范告訴說，當初讓我拍戲曲片，我不是很喜歡的，覺得把傳統節目照樣兒搬上銀幕，沒意思，總覺得應該有創新和建樹。所以將越劇《紅樓夢》搬上銀幕，我打破了以往戲曲片的做法，而采用接近故事片的拍攝手法，徹底突破戲曲舞臺演出的形式結構，在一個完全電影化的敘事時空中，為越劇構建了一個廣闊自由的表演空間。

岑范將此片當作故事片來導，舞臺風格化特點使它趨向于電影的生活化、真實化，借助曹雪芹原作的情致神韻，創造出充滿詩情畫意的意境空間。鏡頭這個能夠“動”的東西很關鍵，讓攝影機從各種角度選取最美、最富于表現力的鏡頭。在徐玉蘭、王文娟等人默契的演技配合下，彼此映襯，使岑范鏡頭中的寶、黛共讀《西廂》時的娛樂之情美輪美奐。

對寶玉成婚和黛玉焚稿兩場戲，岑范采用了交叉蒙太奇的表現手段，通過一悲一喜的情境渲染、對比，使悲劇性的戲劇效果更為強烈。而那些大喜、大悲、大怒都不要過于直白地表現，處理黛玉死時始終是一個側影，或許對于所同情和愛護的人物，希望給予藝術的保護。人與景、景與情之間的交融，既是一種真實的空間環境，又構成了對人物心境的象征。舒緩流暢的鏡頭，跟隨著人物行蹤，合著人物凄婉哀傷的心境，伴隨著整個劇情的進展，和影調氣氛的渲染，將寶黛的愛情悲劇推向結局。

在拍攝“寶玉古廟會琪官”時，化妝師為了不讓琪官喧賓奪主，把演員化得很丑，岑范得知此事后讓化妝師改正過來。“徐玉蘭當時30多歲，飾演琪官的小伙20多歲，兩者之間差距較大，但是在原著中琪官是個英俊小生，這點是千萬不能改的。”后來電影在香港放映之后，飾演琪官的演員一時聲名大噪，星途坦蕩，岑范也一直為當時堅持自己的決定而感自豪。

當年的舞美蘇石風認真研究了中國古代建筑樣式，連一個掛鳥的架子都精心設計，上面有雅致的雕刻。家具都是從蘇州東山收來的紅木的。可是到了電影拍攝階段，岑范還是覺得這些舞臺上的服飾和裝置不夠精致，包括一些不太重要的場景里的小道具，又盡心更新。首飾全部用真的，比如寶釵成婚頭上戴的鳳冠，因為是在紅蓋頭下面的，本來沒有精心準備，可是電影里需要特寫，所以也換了新的。

不過，想不到的是，岑范告訴說，別看影片中舞美不錯，有亭臺樓閣，有小橋流水，其實這一切全部是在電影廠的三個攝影棚里置景完成的。

一部《紅樓夢》，體現出岑范對于戲曲電影審美的思考與探索，它代表了岑范電影創作的最高成就。

這部彩色戲曲片是大陸同香港在電影拍攝方面的第一次合作。影片完成后，從1962年11月21日起，在香港連續映出38天400余場，觀眾近40萬人次。香港報紙在1個多月內發表了香港文藝界人士撰寫的評論文章達100多篇。當時香港票價1元至3元不等，最貴票價為包廂3.5元，在這種情況下，《紅樓夢》的票房居然超過了80萬港幣，創造了當時的票房紀錄。

演黛玉立下軍令狀

越劇電影《紅樓夢》曾讓幾代觀眾為之落淚，其中的很多精彩段落傳唱至今。而對于劇中女主人公林黛玉的扮演者王文娟來說，她的一生也與《紅樓夢》結下了不解之緣。在人們的記憶中那個柔弱多情的“林妹妹”已經成為了越劇舞臺上的一個經典形象，以至于到現在仍然有人稱年過八旬的王文娟為“林妹妹”。時隔半個多世紀，王文娟想起當年接這個角色時的情景還是那么清晰。

這是越劇《紅樓夢》最初選角的時候。有一天，王文娟在演《追魚》的時候，領導和編劇徐進在后臺問:“王文娟，林黛玉敢不敢演?”王文娟說:“敢!”他們問:“你演得好嗎?”王文娟答:“演不好，砍我頭!”這雖是句笑話卻表達了她當時的決心。

王文娟立過軍令狀后，不免又感到有些擔心，古典名著《紅樓夢》可謂家喻戶曉，如何塑造出一個讓觀眾能夠接受的林黛玉形象，這成了擺在她面前的一個難題，她開始認真研讀《紅樓夢》。林黛玉待人真誠，不虛假，感情很深，她不由暗暗喜歡。在對角色有了一定理解后，王文娟從林黛玉孤苦伶仃、寄人籬下的生活狀況中，聯想到了自己童年學藝時的一段經歷。

“12歲那年，我離開家鄉浙江到上海拜越劇小生竺素娥為師。想到離開爸爸媽媽，離開弟弟妹妹，來到陌生的地方。我嘗到了什么是寸步難行骨肉分離之痛。到了上海，表姐她們很多學徒都是上海的，尤其是夏天封箱她們都回家了，我卻只能跟著表姐去她朋友家住。她是名角，我在別人眼中就是累贅，特別能體會寄人籬下的感覺。白天還好，一邊扇爐子一邊唱戲，晚上就特別想母親。”這些片斷的回憶和體會，她用到了“黛玉進府”上，特別到位。

“別人說黛玉小氣，愛哭，我理解為她的感情十分專注，因她時刻面臨著金玉良緣的壓力，所以這不是黛玉的小氣，卻是她的可愛之處。”

“演葬花那場戲最有意思。當時黛玉吃了閉門羹，我上臺演出的時候，道具特別多，有花鋤、花籃和掃花的花帚。這些工具還都要發揮作用，我只能花鋤背著，上面挑花籃，手里再拿把掃帚，先掃花，再裝進花籃，再用花鋤挖土，再埋。導演說我太生活化，太愁眉苦臉，后來看劇照，我嚇了一跳，哪里是黛玉?完全就是個園林工人去掃地。結果花帚堅決被去掉了，后來又設計了一系列舞蹈動作，雖然很美，但動作太跳也不好，于是又除去了。最后變成了水袖和花鋤組成的幾個簡單動作，就是你們在電影上看到的那樣。所以，動作和唱腔都應該以人物心情為目的，否則再美也多余。”

多年扎實的藝術功底為塑造林黛玉這個角色打下了良好基礎，但是相對于自由度較高的舞臺表演來說，電影更強調演員對人物細節的刻畫，為此拍攝電影時王文娟為林黛玉重新設計了動作和唱腔。她認為，林黛玉感情細膩，卻又不乏剛毅執著，所以動作要求秀麗，但不是大起大落。在“焚稿”一場戲中她的表演給很多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經過焚詩焚帕，黛玉早已筋疲力盡伏倒在榻上，經紫鵑服侍，睡了下去;昏迷中的她，直到遠遠傳來一陣鼓樂聲，驀地像是增加了力量，立即睜開眼睛，掙扎起來。在紫鵑的扶掖下起了床，以非常激動的感情譴責寶玉:“笙簫管笛耳邊繞，一聲聲猶如斷腸刀，他那里是花燭面前相對笑，我這里是長眠孤館誰來吊?”她自知此番必死，終于向紫鵑表示了訣別之意:“……從今后，你失群孤雁想誰靠?只怕是寒食、清明，夢中把我姑娘叫。”繼而想到，自己是清白的，就是遺體也不愿留在這骯臟不堪的賈府，遂向紫鵑囑托:“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話才說完，遠遠又傳來鼓樂之聲，黛玉憤恨之極，幾經掙扎，在紫鵑的扶持之下，踉蹌地要想沖出去，要把她看透的一切揭發出來，可是力不從心，她不堪支撐地倒在了榻上。但最后仍用一切力量恨恨不已地叫著:“寶玉，寶玉你好……”直到力竭氣盡，悠然而逝。

為演好林黛玉，王文娟投入的何止是精力和情感，甚至把自己的婚期也延后了。

原來，當年已年近40歲的著名電影演員孫道臨始終未找到合適的女朋友，急在心里的張瑞芳和黃宗江、黃宗英兄妹倆看來看去，相中了當時仍待字閨中的王文娟。黃金搭檔徐玉蘭非常贊同這樁好事，“寶玉”忙著為“林妹妹”做媒，促成了這一段藝壇佳話。

在《紅樓夢》拍攝過程中，王文娟和孫道臨正在熱戀中。孫道臨經常來片場看望王文娟，身為電影明星的他還經常教王文娟如何在鏡頭前表演。看著這對情人難舍難分，岑范導演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知道兩人的結婚日子已臨近。而此時正要拍攝“黛玉焚稿”這段悲情戲。岑范曾告訴筆者說，當時，他遇到的確是難題，是讓“林黛玉”先死，再讓他倆結婚呢，還是先結婚后讓黛玉死呢?他很怕王文娟結婚后的喜氣會影響片中“黛玉焚稿”的拍攝。考慮再三，最后還是“忍忍心”，讓“林黛玉”先死。

王文娟二話沒說，馬上做起拍攝準備。她整天不說話，沉浸在悲情中。

應該說，當年的王文娟身材修長、面容娟秀、舉止嫻雅，十分符合林黛玉這個角色多愁多病、弱不禁風的形體要求，但是試鏡之后，鏡頭里的她還是顯“胖”了。于是為了滿足“林黛玉”的外形，她足足節食了一個多月，“一頓飯就只吃一塊餅干，一天的營養就是三塊餅干。”

然而在“焚稿”中，導演岑范似乎還不太滿意。結果想出了穿件單衣，用兩個假領子的辦法，使“單薄”的“林黛玉”更顯病態。

“黛玉焚稿”拍得有口皆碑。岑范終于給王文娟放起婚假。可那時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新人只能買到用紙包裝的喜糖分給大家。王文娟笑稱自己是“小氣的林妹妹”。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一曲《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傳唱海內外，經久不衰。如今不論是唱戲的，還是唱歌的，它已成經典唱段。

越劇的小生流派之中，徐玉蘭聲腔陽剛，又不失雋永和優雅。憑著扎實的藝術功底和表現力，她飾演的賈寶玉宛如再世，栩栩如生。靠著藝術家的數十年打磨，寶哥哥的顧盼傳情演繹得淋漓盡致。盡管學習徐派的越劇后輩非常之多，但是也有人說，那些學習和模仿都只能似是而非，因為徐玉蘭是天才型的演員，她演出《紅樓夢》的時候，“已經是30多歲的母親了，且她個子不高，人也比較豐滿，可是她往舞臺上那么一站，整個人的氣度就在那里”，你不由得不相信她是那個翩翩佳公子。她的嗓子是女小生中難得的，即使是唱快板，也吐字清晰，高昂有激情，她唱“寶玉哭靈”的時候，一連20多句沒有伴奏，音準精確，層層遞進，是越劇創造人物的一個高峰。

然而徐玉蘭說，我不是天才，為演活賈寶玉，我是用盡心血。她告訴筆者，當年一接到演寶玉的通知時，就擔心，“當時上海文化局長徐平羽對我說，你要演賈寶玉，至少要通讀10遍《紅樓夢》，我一聽要暈過去。”

徐玉蘭和別的越劇演員不一樣，有看書的習慣。新中國成立前她排演《國破山河在》(后改名《北地王》)，演出的是劉阿斗的兒子在蜀國破滅的時候自殺殉國的故事。“當時越劇不流行這樣硬的戲，可是我們玉蘭劇團的編劇是圍繞我來寫戲的，知道我武功不錯，所以編了這么一出戲。導演還喊我去讀《三國志》，我看了之后才明白，劉阿斗不要戰，周圍有奸臣告訴他，他是紫微星下凡，敵人可以不戰自退，可是我演的北地王是不肯投降的，里面有很多激情戲，那是我看了書的描寫設計出來的。本來以為打不進來的地方突然全是兵，漫山遍野從山上翻過來，這些是敢死隊，北地王一看激動啊，才有大段高亢的唱，才有從三個臺子上翻下來的動作。”

在徐玉蘭看來，讀書了解人物的最大好處是，她為戲中人物設計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有來歷，她演出的《北地王》讓許多人看了大開眼界，沒想到“越劇這么軟綿綿的，也有這種戲”。

盡管聽說看10遍《紅樓夢》要“暈”，可她卻感到，要演好人物，不讀原著不行。于是抓緊時間，定下看書計劃。那時演出多，根本沒空余時間，恰好此時要去蘇聯、德國演出，“當年我們是坐火車過去的，到莫斯科要九天九夜。我特意要了個上鋪，上車后就看書，有同事不斷來拉我，要我打撲克，我沒下來。到了莫斯科演完后，又去民主德國，要五天五夜。就這樣，這么一個月下來，我對劇中的人物基本已有框架，比起我演《西廂記》里的張生，那寶玉復雜多了”。

徐玉蘭把人物關系分成了幾組，與父親、母親、老祖宗的時候怎么表現，與晴雯、襲人她們在一起又怎么樣，還有與釵、黛的復雜關系如何處理。最難的是寶玉出場的戲，《紅樓夢》里開場，賈寶玉14歲，而那時徐玉蘭已經34歲了，年齡與角色差距較大，加上近代的昆曲、京劇、川劇和錫劇等出現了一批“紅樓戲”，人們心目中都已有了賈寶玉的影子，所以再想突破太難了。徐玉蘭為此去找過寫有《紅樓夢人物論》的紅學家王昆侖，還買了好多無錫、天津的泥人捏的寶玉形象，希望有所啟發。

徐玉蘭思索著，能不能像小時候那些地主家的孩子一樣，大搖大擺地走路，“可寶玉是大家公子，受禮教束縛，不能跳來跳去”。后來終于想到原著上的一個情節，寶玉有一次和王熙鳳出游，廟里的師傅喊寶玉，請他帶回一串檀香串給老祖宗。徐玉蘭說:“我就想，能不能上場的腳步很大步，但是手里搖晃著這串檀香串。后來上場一試，導演就說好，說這設計得好，又天真又大方。可是他不知道光這一場不知搞死了我多少腦細胞。”

徐玉蘭將寶玉的每段表演都作了分析，而對于寶黛的愛情關系，她更是梳理得清清楚楚。一開始是愛情的前奏，再是萌發，再是愛情明朗化，四是愛情的成熟，如癡如狂，最后是愛情的升華。編劇徐進說，他特別喜歡小說里那段“試玉”，正因寶玉愛得深，才那么莽，所以他在戲中完整地保留了這一情節。徐玉蘭覺得很有道理，認為這是寶玉第一次公開表示愛情，所以有各種表演，聽到消息的時候，眼睛直，手腳僵硬，后來以大幅度和蠻橫的動作大叫，“把姓林的都打出去”。

習慣了在舞臺上的表演，徐玉蘭第一次看到電影樣片的時候，那種夸張的感覺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后來，我總結出，拍電影的眼神、表情都要濃縮，感情要蘊涵在心中。”然而懂得了電影的特點后，問題又來了。那是拍攝“哭靈”那唱戲，“我的眼淚剛剛醞釀著要流出來，燈泡壞了，叫停。等到下一次重來，又一下子哭不出來了。”徐玉蘭回想當年的拍攝，至今還感慨:“就為這眼淚問題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

把越劇《紅樓夢》搬上銀幕，導演岑范保留了舞臺上最精華的段落，“電影版”比起“舞臺版”沒有大刪節。由于鏡頭的關系，特寫對于演員來說，表演的要求更高了。為拍電影，精心挑選了最優秀的演員飾演各個角色，金彩鳳的王熙鳳，呂瑞英的薛寶釵，周寶奎的老夫人，孟莉英的紫鵑……可謂大陣容。徐玉蘭說，集那么多的優秀演員于一體，很是難得，可導演對每個演員毫不手軟，達不到要求就得重拍。他啟發演員“寶黛的愛情不能作為一般的才子佳人來表演”，他還說，舞臺上再優美的動作，到了電影里就顯得不真實，因此，要靠內心來演戲。說實話，不少段落我們重復拍攝了好多次。但這樣，我們的內心戲大大提高。我們深深體會到，塑造人物不能光靠外部動作，內心表演才能真正表現人物性格。

越劇電影《紅樓夢》整整拍了一年，此片拍攝完后一直沒在上海上演。由于演出繁忙，徐玉蘭、王文娟也一直沒有看過此電影。直到“文革”開始，她們作為被批判的對象時，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主演的越劇電影《紅樓夢》。當銀幕上出現賈寶玉、林黛玉的畫面時，批斗她們的造反派手拿話筒高喊:“看，這是男阿飛來了。看，這是女阿飛來了。”令人啼笑皆非。最具諷刺意義的是，在放映的過程中，前來批斗她們的觀眾竟被寶黛愛情所打動，紛紛潸然淚下。處境尷尬的造反派只得將她們押出劇場，不許她們繼續觀看。

1978年，這部越劇電影《紅樓夢》才被解禁重映。重映盛況空前，這是現在任何一部大片所不及。僅以上海來說，當年36家電影院，24小時連映這部電影，依然座無虛席。報載:《紅樓夢》的場場爆滿，需要三班制的跑片員不停地在各個電影院奔波，才能滿足連映的要求。最夸張的是，很多電影院散場之后，地上留下了不少觀眾被踩丟的鞋子和襪子。

隨之，《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在上海及全國唱響。戲中主要唱段被制成唱片、音帶發行，其數量至今無法統計，僅當時在中國唱片社發行的唱片數就已突破300萬張。

岑范

廣西玉林人，1926年生于上海。20歲時寫成《手足情深》等劇本，寄給當時的著名電影導演朱石麟懇求賜教，得到朱石麟的賞識，并應邀去香港南洋影片公司拍片，自此開始了他的藝海生涯。在朱石麟的熱情扶持和自身努力下，1946年-1951年先后在香港南洋、大中華、永華、長城等電影公司的《同病不相憐》、《血染孤城》、《蝴蝶夢》、《生與死》等十多部影片中擔任角色，并在《春之夢》、《玉人何處》、《清宮秘史》、《春風秋雨》等六部影片中任副導演，同時還編寫了《血染孤城》、《生與死》、《瓊樓恨》等劇本。6年后返回內地，在編、導、演幾方面都達到相當的水平。1952年-1957年，在北京八一電影制片廠、北京電影制片廠任編劇、導演，期間拍攝大型紀錄片《八一運動大會》，還導演了《梅蘭芳的舞臺藝術》、《洛神》、《荒山淚》、《雁蕩山》、《群英會》、《借東風》戲曲藝術片等。1957年任上海海燕電影制片廠導演，1972年任上海電影制片廠導演，先后導演了《林則徐》(與鄭君里合作)、《紅樓夢》、《祥林嫂》、《阿Q正傳》、《碧水雙魂》、《夢非夢》等影片，還編導了《灑向人間都是愛》、《曹雪芹》等電視劇。

王文娟

浙江省嵊縣人，生于1926年12月19日。1939年離家至上海，師從表姐越劇小生竺素娥，2年后，改學花旦。1947年與陸錦花合作，成立少壯越劇團。1948年秋，進玉蘭劇團與徐玉蘭合作，首演《風瀟瀟》。從此兩人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合作。1952年，在第一屆全國戲曲會演中飾演《西廂記》中崔鶯鶯，獲演員二等獎。1954年參加華東戲曲觀摩演出大會，在《春香傳》中扮春香，獲表演一等獎。1955年進入上海越劇院。1957年后與徐玉蘭主演《追魚》、《紅樓夢》，先后被攝制成戲曲片。文化大革命后，曾任上海越劇院紅樓劇團團長。1989年獲中國唱片總公司首屆金唱片獎。1996年領銜主演了10集越劇電視片《孟麗君》。王文娟戲路寬廣，創造了各種不同的舞臺形象。其中以扮演《春香傳》中的春香(成名作)、《追魚》中的鯉魚精、《紅樓夢》中的林黛玉、《則天皇帝》中的武則天、現代劇《忠魂曲》中飾演楊開慧、《西園記》中飾演王玉貞、《孟麗君》中的孟麗君等人物著稱。她以演技精湛、個性突出、形象鮮明，在觀眾中留下了鮮明的印象，有“王派”之稱，被行內名家贊為善于塑造人物的性格演員。

徐玉蘭

浙江省新登縣人，生于1921年12月27日。1933年進新登東安舞臺科班學藝，初學花旦，后習老生。同年隨科班初來上海，1939年與吳月奎等組建興華越劇社。1941年開始改唱小生，先后與施銀花、趙瑞花、王杏花、傅全香、筱丹桂等合作演出。1947年夏，積極參加上海越劇界義演《山河戀》。同年9月25日自組玉蘭劇團。1948年下半年起，開始與王文娟長期搭檔。1952年，率團參加中央軍委總政治部文工團越劇隊。同年參加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在《西廂記》中飾張珙，獲演員一等獎。1954年起加入上海越劇院。1958年在《紅樓夢》中成功塑造了賈寶玉的藝術形象，該劇于1962年被攝制成電影。徐玉蘭表演富有激情，善于塑造人物形象，具有俊逸瀟灑、神采奪人的藝術魅力。尤其以扮演風流倜儻的角色獨步越壇。唱腔除繼承越劇傳統老調外，廣泛吸收京、紹、杭等劇種的聲腔成分，具有高昂激越的特色，被稱為徐派。代表作有《紅樓夢》中賈寶玉、《西廂記》中張珙、《春香傳》中李夢龍、《追魚》中張珍、《北地王》中劉諶等。1989年獲中國唱片總公司頒發的首屆“金唱片獎”。1992年攝制了8集電視片《徐玉蘭藝術集錦》。

后記:

一部作品能成為經典，首先它是精品，精心構思、精心制作、包括精心修改，只有千錘百煉，方能成為無可挑剔的作品;其二是經得住時間的考驗，常常是歷盡時間的磨礪，越發顯示出它的魅力。越劇電影《紅樓夢》無疑是這樣的經典。編劇心馳神往，精心編制;導演打破陳規，刻意拍攝;主演們摸爬滾打幾十年，將看家藝術盡情發揮，最終才換來作品的巨大成功，也由此贏得觀眾的喜愛和認可。

對照時下那些滿懷浮躁的藝坊人士，或急功近利、或粗制濫造，雖然他們的大作有時也喧囂一時，有時也創下幾億票房，但到頭來卻似過眼云煙，或成飯后談笑的佐料。不知他們在經典面前會否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