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本刊《印象上海》欄目留下過他們的身影:王蒙、池莉、鄧剛、李歐梵、儲福金、梁曉聲、葉兆言、徐小斌、張平、方方、陸文夫、石楠、馬識途、陳忠實、潔泯、周濤、范小青、吳若增、劉醒龍、馮苓植、曾敏之、陳世旭、張鍥、陸天明、柳建偉、翟泰豐、梁鳳儀、謝冕、裘山山、丹晨、文潔若、肖復興、易中天、航鷹、韓石三、叢維熙、蔣子丹、舒婷、袁鷹……如今重啟《印象上海》,期待“非上海作家”賜稿。
我是成都人,是在成都出生長大的,但因為父親是上海人,所以我從小填表填到籍貫這一欄時,總要寫“上海”。
對于我來說,上海,是血脈源頭,是紙上故鄉。
父親是上海人,1955年考上北京鐵道學院(現北方交通大學),遇到同班一女同學,相愛成眷,畢業后,一起支援三線建設,和已經成為妻子的女同學一起分配到成都鐵路局。到了成都,他們先生了一個女孩兒,四年后,又生了一個女孩兒。女同學就是我母親,小的那個女孩兒就是我。
我的上海記憶開端于延安西路的某個弄堂。那是老家。弄堂名早就記不住了,現在估計原址也不復存在了。但那個石庫門弄堂的氣息混合著醬菜和煎小黃魚的氣息,一直充溢在童年的記憶深處。小時候,我反復去過多次上海,每次都是呆一陣子后,又被父母接回成都。于是,記憶中火車的味道要比石庫門的味道更為濃烈。
到了9歲那年,黃浦江的氣息成為上海記憶中的首席。
那一年,我本寄居在南京大姑媽家中,在南京上小學。冬天的時候,本在成都的父親突然來了,然后,帶上我和姐姐登上夜車,直奔上海。到了上海我才明白,我的三姑媽,父親的三姐,因病去世了。那個時候,爺爺奶奶都已經去世了。大姑媽安排好南京家里的事情,隨即趕至上海。
長姊如母,大姑媽十分威嚴地端坐在上方的那把大木雕椅上,周圍圍繞著伯伯、二姑媽、我父親、小叔和小姑媽。和我同輩的哥哥姐姐們一大堆,我是最小的一個。表姐鳳讓我十分震驚,因為她燙了頭發,還涂了口紅。那年是1976年,她的妝容十分出挑,讓人驚詫不已。一屋子的大人,我擠在他們的腿間,聽他們嘀咕。大姑媽問鳳,你那香港人什么時候來?鳳低頭輕聲說,伊正忙,來不了。大姑媽一拍桌子:這個時候不來,還是不是人?鳳轉過頭來向我父親求救,小舅舅,他真來不了啊。我父親說,看你跟了什么人!
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懷疑我的記憶。1976年,一個燙著卷發涂著口紅的女人?后來長大點才知道記憶無誤。鳳表姐嫁的是一個香港生意人,做什么的不太清楚。商人重利輕離別。滬港通婚其實從來沒有斷過,文革期間,也有不少上海女孩嫁給香港人,住在上海守著空房,拿港幣兌換人民幣,日子過得又安逸又寂寞。我鳳表姐是其中的一個。我家保存有那個時期的幾張舊照片,照片上我父親英俊無比,我又胖又呆,像個冬瓜。照片上總是沒有鳳。她給我留下的印象是艷麗而凄怨。文革結束沒多久她就帶著孩子移居香港了。大概在90年代初,鳳在香港因病去世。
就是三姑媽喪事的那一年。有一天我跟著父親上了黃浦江的渡輪,到浦東去看望一個親戚。渡輪上,父親遞給我一塊很大的巧克力,我十分開心,仔細地剝著外包裝后面的錫箔紙,不經意地抬頭,突然發現身邊的父親正看著江水在流淚。我又嚇又窘,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頭繼續剝錫箔紙,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吃。黃浦江水有股腥味,是淡水水域的那種土腥。那股腥味混合著巧克力的甜味吞進嘴里,很不舒服。與其說父親的眼淚讓我難受,不如說是讓我惱怒。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接受父親的悲傷。在一個小女孩的眼中,父親怎么能是悲傷的?而且還流淚?
那一年,父親還不到40歲。離家多年,相隔千里,父母相繼去世,然后又是疼愛自己的三姐撒手人寰。每一個親人都沒能見上最后一面。在故鄉的黃浦江上,滄桑之嘆涌上心頭,身邊恰是懵懂無知的幼女,其情其傷難以排遣。江風吹來,眼淚怎么能控制得住?
到現在,我從來沒有和父親談過這一幕。不知如何談起。我很愧疚,因為當時我覺得父親很丟臉。這種愧疚十分壓迫我,讓我難以啟齒。
和父親聊上海,經常聊的都是軼事。我記得父親跟我講,解放上海那天的清晨,他有事早起,一開門,發現滿街都是連夜進城的解放軍,他們都倦極了,整齊地和衣就地而睡,其狀蔓延不絕,甚為壯觀驚異。2009年國慶,看電影《建國大業》,有一鏡頭是:也就是同一個清晨,住在上海的宋慶齡走出家門,靜靜地看著滿街和衣熟睡的解放軍軍人,百感交集。如果這個鏡頭是依據史實而非杜撰的話,那么,在同一個時間段里,有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也正十分震撼地看著這一景象。對于這個少年來說,震撼更多地來自一夜之間的改朝換代。
前些年,在雜志上看到久違的王丹鳳,在香港和她先生開了個素食館,生意不錯。她已經很老了,不過收拾得很精致很體面。把雜志拿給父親看,惹得父親把他的少年暗戀又回顧了一遍:很多年前吧,上海某里弄,一個穿著白色狐皮(不知是真是假)大衣的小個子絕代美人,從片場回家,在里弄口下了汽車,踩著白色高跟鞋篤篤地低頭疾步走過,漫應著街坊鄰居殷情的招呼。這是一個電影明星初露頭角的時期。她肯定沒有注意到一個英俊少年的目光流連。我笑問父親:在一個里弄里住那么久,她就那身衣服?父親也笑:記得住的就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