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代《昭明文選》影響之二途

摘要:《昭明文選》在唐代的影響，有學術影響與文學影響二途。前者以“《文選》學”為代表，以少數學者為主體;后者以詩賦辭章為代表，以唐代廣大士子和文人為主體。初唐時代，兩種影響并行不悖，以學術影響為盛。高宗朝至玄宗朝，隨著文風日盛與科舉選才偏重詩賦的轉變，以及“《文選》學”學者的凋零，《文選》的學術影響逐漸衰落，而終唐之世，其文學影響卻日益擴大，對社會各階層，尤其是廣大士子，有著無以倫比的影響力。

關鍵詞:唐代;《昭明文選》;學術影響;文學影響

作者簡介:劉鵬(1981—)，男，陜西富平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10)03-0093-08收稿日期:2009-12-03

隋唐之際，《昭明文選》的影響日益擴大。然而這種影響，實際上應該分為學術與文學兩個領域。學術領域，主要是文字、音韻、訓詁方面，其學號稱“《文選》學”，其主體為少數學者。文學領域，主要是詩賦詞章方面，其主體為唐代廣大的士子與文人。后世論者不察，常混舉二者事跡以相互發明。如以學術上“《文選》學”的興盛，作為《文選》在文學領域具有廣大影響的例證等。事實上，這兩類影響雖然時有交錯勾連，卻各行其道，軌跡分明，應該依據實際情況，作一番詳細的清理與分析。

作為一部在抄本時代可稱“卷帙浩繁”的歷代詩文類選集，《文選》成書于文教興盛的梁代，所謂“事出于沉思，而義歸乎翰藻”，其編纂目的，自然是文學性的。《太平廣記》卷二百四十七引《啟顏錄》云:“高祖嘗令人讀《文選》，有郭璞《游仙詩》，嗟嘆稱善。諸學士皆云:‘此詩極工，誠如圣旨。’”此“高祖”即北齊高祖高歡(496—547)。可見在當時南北對峙的形勢下，《文選》成書后十數年，已傳至北朝①。而受到君臣的“嗟賞稱善”，所賴者自然是其博采前代詩文菁華，便于好文者覽誦。

至隋代，《文選》似已頗為時人所熟知，《北史》卷二六《杜正玄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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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選》以為文學、為創作的目的而誕生，它對北朝、隋代文學的影響，因為非常缺乏直接的文獻記載，至今尚不明晰。但對《文選》的明音釋義之學，卻后來居上，蔚然開一代風氣。

凡有經典必有注疏。最初的目的，無非在于疏通字詞音義、章句大意，便于常人學習之用。但與文章“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的規律相似，注疏亦由簡而繁，成為歷代學者一生心血所在。兩漢以下，遂成專門之學。隋唐之際所謂“《文選》學”，實際上便屬于章句注疏的學問。“《文選》學”家們多半都有類似的知識背景。

蕭該，為蕭統從子，是最早為《文選》注音釋義的學者。《隋書》卷七五《儒林傳》說他“《詩》、《書》、《春秋》、《禮記》，并通大義，尤精《漢書》……該后撰《漢書》及《文選》音義，咸為當時所貴”。蕭氏學術，在于經、史、注疏、音韻領域。

真正使《文選》成“學”者，當屬曹憲。據《舊唐書》[1](P4945-4946)卷一八九《儒學傳》，曹氏學問，主要在文字、音韻學。“所撰《文選音義》，甚為當時所重。”又可稱為唐代“《文選》學”的始祖。

一般認為，“《文選》學”起于曹憲，而大成于李善。又據《舊唐書》[1](4946)卷一八九《儒學傳》載，李善曾撰《漢書辨惑》三十卷。可見他以《文選》研究著稱，也精通“《漢書》學”①。

據《舊唐書》[1](P4946)卷一八九《儒學傳》上及《新唐書》[2](P5640-5641)卷一九八《儒學傳》上，其余曹憲弟子及再傳弟子如許淹、魏模(子魏景倩)、公孫羅等人，除許淹通佛學之外，諸人學問也難脫蕭、曹、李的藩籬，都屬于文字、音韻、訓詁等學術領域。

開元時，唐代“《文選》學”余波尚存，還有一位注釋《文選》的學者陸善經②。其人兩《唐書》無傳，據汪習波《隋唐文選學研究》:“陸善經在開元年間蒙蕭嵩、張九齡、李林甫恩顧，先后參修《文選注》、《大唐開元禮》、《大唐六典》和《月令注》等書，在當時應為有數的才學之士……其專著《新唐書·藝文志》錄《孟子注》一種……而據日本平安朝藤原佐世《本朝見在書目錄》記載，陸善經注書計有‘《周易》八卷，《古文尚書》十卷，《周詩》十卷，《三禮》卅卷，《論語》六卷，《孟子》七卷，《列子》八卷’。另外，日本學者水澤利忠著《陸善經史記注佚文拾遺》一種……凡此可見陸善經當日治學的規模。”[3](P243-244)可見，陸善經人如其名，其所精擅，也在經籍注疏之學。

由上述記載可知，隋唐源于蕭該，至李善注而至巔峰的“《文選》學”，實際上完全是文字、音韻、訓詁之學，屬于學術的范疇，而與創作無直接聯系。“才”與“學”之間，歷來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關系，《文心雕龍·事類》云:“有學飽而才餒，有才富而學貧。學貧者迍邅于事義，才餒者劬勞于辭情。”學問家未必擅文辭，蕭該、曹憲、李善均不以文名，《新唐書》[2](P5754)卷二百二《李邕傳》載:“父善，有雅行，淹貫古今，不能屬辭，故人號‘書簏’。”書簏，即藏書用的竹箱。這一綽號，可見李善在時人心目中的定位。

有著名學者、有眾多的門人弟子、有劃時代式的研究著作，以高宗朝李善上《文選》注，以及他于汴鄭間授業為標志，《文選》的學術影響至初唐中期達到頂峰。

而《文選》在文學、創作領域的影響，早在高祖、太宗時代已露端倪，檢《全唐詩》、《全唐文》，可略見一斑。武德時歐陽詢撰《藝文類聚》，序言中言及《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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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時，詩文以《文選》詩句為題者甚多，摘其要者列之如下:太宗作《白日半西山》、《置酒坐飛閣》、《采芙蓉》、《賦秋日懸清光賜房玄齡》;褚亮作《賦得蜀都》(按:疑與虞世南《賦得吳都》、李白藥《賦得魏都》作于同時，屬三人分題之詠);劉孝孫作《送劉散員同賦陳思王詩游人久不歸》、楊浚作《送劉散員賦得陳思王詩明月照高樓》、許敬宗作《送劉散員同賦得陳思王詩山樹郁蒼蒼》(按:是同時取曹植《文選》詩句為題的一組送人詩作);楊師道作《侍宴賦得起坐彈鳴琴二首》;李百藥作《賦得班去趙姬升》、《鸚鵡賦》、《笙賦》;岑文本作《藉田頌》、《擬劇秦美新》;等等。此外，詩中直用《文選》成句者亦不少，如王績《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酌醴焚枯魚”(應遽《百一詩》)、《石竹詠》:“棄置勿重陳”(劉琨《扶風歌》);孔紹安《別徐永元秀才》:“金湯既失險”(范曄《后漢書光武紀贊》);袁朗《賦飲馬長城窟》:“朔風動秋草”(王贊《雜詩》);虞世南《門有車馬客》:“曲臺臨上路”(枚乘《上書重諫吳王》);等等。其余直用化用《文選》典故、語句者更多。這種現象，自然不能用唐初“六朝余波尚在”這一理由簡單解釋，因為到了盛唐乃至中晚唐，《文選》在文學方面的影響，“愈演愈烈”，而初唐之際的影響，最多算偶露崢嶸而已。

這一時期學術與文學的兩類影響，并行不悖，高祖、太宗朝有詩文流傳者，多為陳代、北朝和隋代勛貴或世家出身，極少毫無祖蔭和家學傳承的寒門士子，此輩對《文選》的認識，多半繼承自前代，而非自本朝才開始接觸、研習《文選》。同時，推動“《文選》學”大成的李善，大約出生于貞觀初年[3](P62)。可以想見，武德、貞觀朝，是唐代《文選》學術與文學影響的發端，雙方均未成氣候，彼此之間的關系，文獻無征。雖然太宗曾經問學于曹憲，但只限于文字學方面的內容，是否涉及《文選》，也很難說。因此，我們只能依常理暫且假設，這一時期二者的關系可能是這樣——《文選》中多有名物難字(尤其是占相當篇幅的賦作)，“《文選》學”的研究為好文者提供了疏通字音文義的工具，而閱讀、喜好《文選》的人越多，自然也會推進“《文選》學”研究的進步。只是此時，國家安定未久，恢復國力、安定人心是第一要義，文教的興盛尚待時日。同時，廣大讀書人最為看重的科舉考試，仍然以經義和策論為選拔內容，他們對《文選》的重視程度，似乎不應過分高估。正因如此，這一時期《文選》的兩類影響，只能說尚處于發生與發展階段。

歷史上國祚久長的大一統王朝，其普遍規律是以武功定天下，以文德綏海內。一般而言，其文教之興衰，與經濟的恢復和發展基本同步，往往始于第二、三代，而于第三至五代君主臻于極盛。如西漢以文景始，至武帝盛;東漢以明帝始，至章、和二帝盛;宋代以真宗始，至仁宗盛;清代以康熙始，至乾嘉盛;等等。而所謂文教，又有學術與文學二途，二者相互影響、促進，又相互排斥、消解，歷代皆然。

自隋代建立科舉制度以來，歷朝雖不斷強調振儒術、正風俗，但經歷了六朝“文學自覺”的時代之后，儒學中衰，文學卓然成學，其風所扇，使實際的選才標準，始終偏向文辭，雖屢有矯正，卻收效甚微。隋初號稱遏抑文華，實際上卻屢禁不止①。唐初雖崇儒興學，但太宗君臣的喜好，仍偏于藝文②。李善對《文選》的注釋完成于高宗顯慶三年(658)之前，又史載李善約于高宗上元之后(676年以后)“因寓居汴、鄭之間，以講《文選》為業”，“諸生多自遠方而至”。將原先因曹憲授業而流傳于江、淮之間的“《文選》學”傳播至北方，似乎極一時之盛。然而實際上，就學者雖多，目的如何?均意在繼承以文字、音韻、訓詁為主的學術嗎?還是僅僅作得魚忘筌、舍筏登岸之計呢?

高宗恰為唐代第三位君主，衡之前代，世風當有所變。而實際上，當時的社會和科舉風氣，確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與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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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朝風氣如此，而值得注意、屢為論者所引者，當為永隆二年“進士試雜文”詔，此舉對文風和科舉風氣的促進與轉移，有重要意義，而又恰好下達于李善授業汴鄭之際。高宗朝之后，進士科逐漸定于一尊，而詩賦逐漸成為進士科應舉的關鍵。這已經成為學界的共識，茲不贅述。除此以外，值得注意者，是高宗、武后、玄宗朝官方所編纂的與文學創作密切相關的大量類書。如高宗時有《瑤山玉彩》、《累璧》;武后時有《玄覽》、《三教珠英》;玄宗時有《事類》、《初學記》。這些類書，多為寫作而編輯，也可見其時重文的風氣。

學者多將李善上《文選》注、并于汴鄭間授業諸生，視作唐代“《文選》學”的鼎盛時期，而此時，也正是世風、士風馳逐文華之際。并非官方“欽定”，《文選》卻隱然成為士子必讀之書。它作為前代詩文菁華的總匯，文體兼備。在抄本時代，還具有方便、實用、針對性強這些優點，對廣大士子自然也有無以倫比的吸引力。再加上此前百余年的傳播，《文選》在社會上的影響很明顯地擴大了。這時期，學術與文學，雙峰并峙，似仍以學術一途的聲勢為盛。然而文學上方興未艾，學術上卻包含隱憂，此消彼長之勢，已悄然形成。

實際上，“選學”門下的一部分弟子，已經開始“轉型”，最具有標志性意義的，自然是李善之子李邕。史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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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李邕雖仍于《文選》之學有所造詣，其所擅長并賴以成名者，已轉入詞章領域。曹憲、公孫羅、許淹、李善均在《儒學傳》中，而李邕卻列名《文苑傳》，這也是很耐人尋味的。

無獨有偶，李善弟子馬懷素，也以文華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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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照鄰曾從學曹憲，他是“初唐四杰”之一，自然以文才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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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則常為論者忽略的材料。據顏真卿《銀青光祿大夫海濮饒房睦臺六州刺史上柱國汲郡開國公康使君神道碑銘》①載，康希銑之父康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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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據《舊唐書》卷一八九上《儒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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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康國安約與李善同時，其嫻于經史(明經及第、教進士策問)，也曾受教《文選》、《漢書》之學。師承不詳，《神道銘》言其祖先自陳代“子孫始居會稽，遂為郡人焉”，安國之父康英，又曾為隋江寧縣令，因此康安國可能曾直接或間接受業于曹憲。安國之學，到了兒子一輩也發生變化。其三子康希銑，顯慶三年(即李善進《文選》注之年)以明經及第②，但所長已在文藻及實用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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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獨有偶，其弟兄及子侄均長于文學，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延續家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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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具有標志性意義的是，康氏家族子弟多為科舉考試的佼佼者。這種現象的出現，實際上并非偶然。從本質上說，自古以來，學術便屬于小眾，“陽春白雪，和者蓋寡”。史載從蕭該、曹憲、李善等人受業者不啻數百千人，而有所成者，不過寥寥數人而已。從“《文選》學”角度而言，精通其學的學者，在當時接觸并學習《文選》的人中，應該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自古學而優則仕，尤其隋唐科舉制度確立之后，無論寒門士族，均可賴以至身顯貴。多數士子問學的目的，自然不脫仕進一途。即使世傳家學，如李邕、康希銑等人，也不得不隨俗婉轉，轉向科舉應試。

高宗朝是風氣的轉捩期。隨著文教的興盛，“《文選》學”大興，而《文選》的文學影響也大增。廣大士子對它的研究、揣摩和重視，一方面必然促使從李善學者日增;而李善授業于南北交通必經的汴鄭之地，也在客觀上促進了《文選》的進一步傳播。這一時期，的確可以視作唐代《文選》兩種影響的相互促進期。然而仔細探究，便發現“《文選》學”多少顯得有點盛不逢時——李善雖將其光大一時，卻隨即為文學影響所消解、所“侵蝕”，其學有后繼乏人之憂。這當然與前述學術的先天特質有關，但“《文選》學”的嫡傳弟子和后輩未隔一代便紛紛轉向，便不能不令人感嘆功名利祿和時代潮流的魔力了。

自武后初李善卒后，作為學術的“《文選》學”實際上已經走向衰歇。這當然不是說它已經不再具有影響力，而是從不見有新的高水平著作以及精通其學、發揚其學的人才出現這兩個方面來考量的。其實，在李善身后約三十年，便有一本新的“五臣注”《文選》出現，但它不是“《文選》學”的新發展，而恰恰昭示了它的中衰。

常為《文選》研究者所引的開元六年呂延祚《進五臣集注〈文選〉表》，清晰地傳達了兩個方面的意思。其一，五臣注疏通文意、解釋字詞，并具字音，追求簡明扼要(“其言約，其利博”)，方便后學(“后事元龜，為學之師”、“載謂激俗，誠惟便人”)。其二，其批評李善詳于征引而略于訓釋，往往令讀者看過注釋之后，仍不解其意(“只謂攪心，胡為析理”)①，且較少解釋文章之立意(“述作之由，何嘗措翰”)②。

盡管呂氏“排突前人，高自位置”③、全盤否定李善注的做法令人齒冷，而且從唐代起，就不斷有學者高度贊賞李善注，激烈地批評五臣注④。然而這些批評，卻時常從側面證明了五臣注在當時的受歡迎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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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眾多的博雅君子不斷地批評五臣注，但其在社會上的影響卻日益擴大，以至于五代毋昭裔主持歷史上對《文選》的首次刊刻，也是五臣注《文選》⑤。而直到南宋孝宗時，五臣注的影響，仍遠播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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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的《文選》，據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二九云，正是“五臣注”。

實際上，五臣注雖勉稱學術著作，卻是文學辭章之士對“《文選》學”學術領域的滲透甚至顛覆。五臣對李善注的不滿，是文士對學者見解的不滿——雖然其注文中明抄暗襲這位學者之處不少。首先，五臣均為文采之士，似非“《文選》學”之學術傳承譜系中人。五臣注的實際主持人物為呂向，據《新唐書·文藝傳》，呂向“工草隸，能一筆環寫百字，若縈發然，世號‘連錦書’”，其學問自書肆自學所得。“玄宗開元十年，召入翰林，兼集賢院校理，侍太子及諸王為文章。……向因奏《美人賦》以諷，……天子數校獵渭川，向又獻詩規諷。……再遷中書舍人。”[2](P5758)如此，呂向以文才知名。其余諸人，除呂延濟為小官僚外，均為“處士”，大抵如呂延祚序中自言“或藝術精遠，塵游不雜;或詞論穎曜，巖居自修”，均屬藝文一途。

其次，五臣注的目的在于“便人”，成為“后事元龜，為學之師”。毫無疑問，五臣注相當于一種通俗注本，是面向廣大普通士子，有利于他們學習、鉆研文辭，馳騁于科舉文華之途的。五臣注的盛行，自然與此有關。歷代批評五臣注者，多稱贊李善注，其人也多為學者而非文士⑥，其所著眼，仍在學術領域。可見，于學術一途，歷代多視五臣注為反面教材，適為李善注之反襯，而于文學辭章一途，卻廣受普通士子歡迎。五臣注廣受歡迎，絕非偶然，也絕非僅僅如丘光庭所言“蓋以時有王張，遂乃盛行于代”。丘氏持此論，是因五臣注進奉之后，玄宗曾令高力士宣口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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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之揄揚，自然會對其傳播起到一定的促進作用，但似不宜將原因完全歸結于此，首先，此類表彰，并非五臣注專享。如李善早于五臣六十年便進六十卷注本，高宗也曾“賜絹一百二十匹，詔藏于秘閣”。其次，玄宗雖對五臣注表示贊賞，卻并非有推其為尊之意，其后請旨重注者不乏其人，玄宗亦多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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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嵩所奏之人，所長均為詞章:王智明時為左補闕，《全唐文》卷四百其小傳言“開元時擢書判拔萃科”;李元成(當為“玄成”，避玄宗諱)時為金吾衛佐，據獨孤及《毗陵集》卷十《唐故朝散大夫中書舍人秘書少監頓丘李公墓志》云:“公諱誠，字玄成。……公四歲知禮，七歲善屬文。……開元三年舉進士，十年舉茂才，十七年舉文學，皆射策取甲科。由太平尉為金吾曹。……天寶元年，考功郎中、知制誥、修國史;二年，中書舍人;五載，秘書少監。”他是典型的文學之士。陳居為進士，自然亦長于詩賦。馮光震認為李善“舊注不精”(而歷代學者恰恰以“精核”為李善注之優長)，自然有其時代背景，而其本人，也并非學術精深之士①。可見，當時文士，欲從事“《文選》學”者，不乏其人。而除了屬于學者的陸善經有《文選注》外，其事多寢。結合李善淹貫卻“不能屬辭”之事，正說明與《文選》有關的文學與學術二途，各有其道，非賴長期研治，不易兼通。其三，進入宋代，尤其北宋時代，雖無帝王之褒獎，五臣注仍風行于世，更可證其風靡兩代之因，絕非一時政治因素所能解釋，而與世風密切相關。此亦有旁證:北宋承唐風，科舉最重進士，而進士多以詩賦定去留。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八云:“國初尚《文選》，當時文人專意此書，故草必稱‘王孫’，梅必稱‘驛使’，月必稱‘望舒’，山水必稱‘清暉’。至慶歷后，惡其陳腐，諸作者始一洗之。方其盛時，士子至為之語曰:‘《文選》爛，秀才半。’”《文選》之盛如此，自然與“秀才半”(即科舉之途)緊密相連。至王安石熙寧變法，改革科舉制度，罷詩賦及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試士。元祐更化之后，熙寧之政多罷，卻基本保留了以上政策，科舉時而試詩賦，時而罷之[14]。至此，《文選》之影響，實際上如火之銷膏，不覺已中衰。北宋元祐九年，五臣與李善注的合刻本開始出現②，至南宋以后，六臣注通行，五臣注逐漸不再單行。至于后世，雖然《文選》學至清代仍有一盛，但因明清以時文取士，《文選》在社會上和文學創作上的影響，終不復唐宋舊觀了。

五臣注屬于學術領域風氣的變化，而在文學一途，自高宗時代起，至開元、天寶時代，《文選》之影響，已非前代所及，史有明文，眾所周知。外出游學的士子③， “有吏才而無學術”的官吏④，鐵勒渠率的將軍⑤，假扮鄉學教師的“野狐”⑥，“賦詩斷章”的宰臣⑦，遠嫁異國的公主⑧，或喜好其書，或精熟其辭，足見當時社會各階層對于《文選》的熟悉與喜愛。杜甫“呼婢取酒壺，續兒誦《文選》”(《水閣朝霽奉簡嚴云安》)，并教育兒子宗武:“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宗武生日》)李白則“前后三擬《詞選》(即《文選》)，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別》賦”[15](前集卷12)。盛唐時代最著名的兩位大詩人，“詩圣”、“詩仙”尚且如此，遑論他人?

各類的續《文選》，也不斷地編纂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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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類續書或重編之書，皆以《文選》之體例為旨歸，自無可疑。

以科舉考試論，自開元時代起，科舉試詩賦的題目或韻腳，便時有取自《文選》者⑨。據現有考證①，有開元七年(719)，試《北斗城賦》，以“池塘生春草”為韻(謝靈運《登池上樓》);開元十八年(730)，試《冰壺賦》，以“清如玉壺冰，何慚宿昔意”為韻(鮑照《白頭吟》);等等。李德裕自言其祖父李棲筠于天寶末(實際上是天寶七年)“以仕進無他伎，勉強隨計，一舉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選》，蓋惡其祖尚浮華，不根藝實”，足見天寶時代《文選》于士子、于科舉不可替代的意義。另據統計，唐代應試詩(不包括賦)“在全部351題中， 淵源于集部的91題， 其中源自《文選》的67題”[16]。可以肯定，這些題目大多數都是高宗朝以后，尤其是盛唐以后出現的。

開元、天寶時代，唐王朝臻于至治，國運正隆。重視藝文的時代風氣更加不可扭轉。《文選》的社會影響和文學影響，亦非前代可比，甚至可以和經史分庭抗禮。而其學術一途，自李善卒后，已有難以為繼之勢。而且，為后世學者推崇的李善注，因與時代風氣不合，竟也飽受非議，五臣注的出現和時人數次重注《文選》的努力，便是明證。當然，廣大士子欲學習《文選》，必然要明音義，李善注自然仍有重要影響，但五臣注的盛行，卻說明了兩個問題:其一，廣大士子研習《文選》，并非有意于學術，有了簡明清楚的五臣注，“迂繁”的李善注自然可以束之高閣。當然，某些學養較高的文士青睞李善注，也屬正常。其二，文學與學術之間，已經不是以往以學術為先導和基礎的關系了，文學之士越俎代庖，已經涉足學術領域，開始按照自己和世俗的理念來評判和改造學術了，雖然在后人看來，做得不那么成功，卻也彰顯了當時這兩類影響的盛衰對比。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由盛轉衰，因此不斷地有官員要求改革偏重藝文的科舉選才制度，以重人品、重實用，重振世風人心。如《舊唐書》卷一一九《楊綰傳》記代宗朝楊綰上疏條奏貢舉之弊:“(高宗朝)又奏進士加雜文，明經填帖，從此積弊，浸轉成俗。幼能就學，皆誦當代之詩;長而博文，不越諸家之集。遞相黨與，用致虛聲。六經則未嘗開卷，三史則皆同掛壁。”[1](P3430)要求仿效漢魏察舉制，以選拔人才。此后，要求裁抑文華、揄揚經術之議甚多，可參見《新唐書·選舉志》。

盡管如此，學術性的“《文選》學”依舊毫無起色，其傳承竟逐漸湮沒無聞。而《文選》在文學上的影響，不僅未衰，反有日益廣大之勢。如韓愈《中大夫陜府左司馬李公墓志銘》言墓主:“年十四五，能間記《論語》《尚書》《毛詩》《左氏》《文選》，凡百余萬言，凜然殊異，姑氏子弟莫敢為敵。”又載墓主卒于長慶元年(821)，年七十三，則其年十四五，正當少年就學之時，正在上元、寶應年間。

在詩歌創作領域，《文選》的影響，逐漸進入“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境界，即使力主尊經術、重實學、復古文者，對于《文選》，亦多口非而心是之，難脫其風之籠罩。白居易尚云:“毛詩三百篇后得，《文選》六十卷中無。”(《偶以拙詩數首寄呈裴少尹侍郎蒙以盛制四篇一時酬和重投長句美而謝之》)至以推動古文運動著稱的韓文公，一面對富含六朝趣味的《文選》“存而不論”，一面又于詩歌中多所借鑒。李審言先生有《韓詩證〈選〉》一文，可以見其全貌[17](P33-68)。至于前舉李德裕，雖稱其祖“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選》”，然其本人詩中明顯借鑒《文選》之處不下百則，《文章論》中兩處夾注，均研究《文選》用韻規律。謂其深惡此書，豈可信乎?

自此，歷中唐與晚唐，終唐之世，《文選》的學術影響，及“《文選》學”之傳承，始終湮沒無聞，亦無著作傳世甚至存目。李善，應該還包括諸位《文選》學前賢的著作，雖不如五臣注影響大，但必然還有流傳和學習，然而，學術如果沒有杰出的學者和后出專精的著作，便不能說有所發展。或許我們不能說《文選》在唐代的學術影響已經消亡，而應該說，它已經停滯。而其文學影響則始終興盛，達到一種近乎無處不在的文化影響境界。唐代《文選》影響之二途，如果用“發展”的標準來衡量，實際上已經合二為一，唯余文學一途了。中唐后形勢大致亦如此，不足深論，稍作敘述如下節。

盛唐及其后編著的兩部最負盛名的唐人選唐詩總集，即殷璠《河岳英靈集》與高仲武《中興間氣集》。二書選詩標準不同，但均對《文選》推崇備至，隱然有奉為圭臬之意。《河岳英靈集序》云:“梁昭明太子撰《文選》，后相效著述者十余家，咸自稱盡善。高聽之士，或未全許。”《中興間氣集序》云:“暨乎梁昭明，載述已往，撰集者數家，榷其風流，正聲最備。其余著錄，或未至正焉。”

唐文宗是中唐以后帝王中明確言及《文選》者，甘露之變后，文宗常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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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宗好文，于《文選》又喜好，于是，距開元時代百余年的太和七年，裴潾再次仿昭明體例，集歷代文章，名曰《太和通選》。雖然他取舍未稱公允，但亦可反映時人對《文選》體例的崇奉[1](P4449)。

至憲宗朝，《舊唐書·憲宗紀》元和五年八月條載:“上顧謂宰臣曰:‘神仙之事信乎?’李藩對曰:‘……古詩云: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誠哉是言也。君人者，但務求理，四海樂推，社稷延永，自然長年也。’”[1](P431-432)宰相引《文選》中《古詩十九首》句，而非儒家經典以諫君，可謂恰切，也算《文選》直接影響政治生活的例子。

又如《天中記》卷三十八載:“(五代南唐時)淮南張佖知舉進士，試《天雞弄和風》，佖但以《文選》中詩句為題，未嘗詳究也。”

及至北宋，《文選》之影響，更在藝文一途，其形勢及原因，部分已詳前文，又超出本文主題，茲不贅述。

綜合以上論述可知，唐代《昭明文選》影響之二途——即學術影響與文學影響——于初唐時代尚并行不悖，雖然在受眾上，前者始終無法與后者相比，但在聲勢上以及成就上，前者要大于后者。然而自高宗朝起，至玄宗朝，時代風氣明顯變化，隨著李善的去世和科舉試雜文、試詩賦的定于一尊，以及五臣注的出現，代表學術影響一途的“《文選》學”逐漸中落和停滯。而代表文學一途的影響卻日漸廣大，似穹廬籠蓋四野。終唐之世，曾未稍衰，竟延續至有宋一代。以上，即是唐代《文選》學術與文學兩類影響及其發展變化之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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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桂萍]

Influences of Zhaoming Wenxuan of Tang Dynasty

LIU Peng

(Graduate School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102， China)

Abstract: Zhaoming Wenxuan (selected literature by Prince Zhaoming) shows its influences in both academic and literary circles in Tang Dynasty. The former is represented by “the study of Selected Literature” with some scholars as the main body; the latter is represented by poetry and prose with the majority of scholars as the main body. In early Tang period these two influences are not contradictory with the academic one more prosperous. During the reign of Gaozong till Xuanzong， with the change of the prosperity of literature and the emphasis on poetry and prose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the declination of scholars of “the study of Selected Literature”， the influence of Wenxuan is declining， too. However till the end of Tang Dynasty its literary influence becomes more and more extensive， incomparably influential to different social classes， especially to the scholars.

Key words: Tang Dynasty;Zhaoming Wenxuan;academic influence， literary influ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