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德法關系論

摘要:荀子的德治體系是以禮為核心，以法律為補充手段的治國方略。在德法關系的理論架構中，荀子吸取了法家之長，使儒家德治思想有了新的發展。文章通過德先法后、明德慎罰、德本法輔、德原法流、德隆法重等幾種觀點來闡釋荀子德主法輔的思想本質。

關鍵詞:荀子;德治;法治;德法關系

作者簡介: 陳健松(1976—)，男，黑龍江哈爾濱人，黑龍江大學哲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中國哲學、中國倫理思想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B222.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7504(2010)03-0042-04收稿日期:2009-09-18

荀子，名況，字卿，亦被稱為孫卿或孫卿子，戰國末期趙國人。荀子的生卒年不詳，主要政治、學術活動約在公元前298—238年間。荀子在治國方略上提出了“隆禮重法”的政治主張，在這一點上，荀子既不同于主張德治的孔孟，也不同于主張法治的法家，他吸取了眾家之長，使儒家思想有了新的發展，是戰國晚期適應時代變遷的儒學大師[1](P182)。本文認為，荀子“隆禮重法”思想，不是法治思想，亦非德法并重的思想，而是德主法輔的思想。

一、荀子德法關系思想的繼承與發展

荀子生活的年代正處于戰國末期，諸侯割據、群雄爭霸的局面正向國家統一邁進。從生產力方面來看，已經進入鐵器時代，鐵制兵器和農具廣泛應用，手工業和商業日益繁榮，地區間的經濟聯系得到進一步加強;從國家層面來看，富國強兵成為主題，兼并戰爭不斷，禮崩樂壞，社會結構秩序失衡，法、農、戰概念極為凸顯;從文化上看，以孔子為代表的德治被思孟學派引入心性領域，缺乏現實效力，儒家的德政教化在當時的社會顯得迂腐而浮泛，而法家強國爭霸的思想則被各國諸侯重視。在這種情況下，儒家思想如何立于現實的問題受到荀子關注。

1. 荀子德法關系對儒家思孟學派和法家的批判

荀子基于上述的歷史背景，清晰地看到了子思、孟軻對孔子德治思想的繼承存在缺陷，認為他們曲解了孔子思想的本意，“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非十二子》，下引《荀子》只注篇名)。荀子認為，他們雖然效法先王，但是不能夠領會精神實質，不從現實出發，過于理想主義，“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然而猶材劇志大，聞見雜博……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非十二子》)，導致諸侯無法用其理論治國，這是只強調德治的自律性而忽略法制手段的他律性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同時，荀子也指出，慎到、申不害的法家之言的缺陷，法家理論的現實性能夠讓他們走上政治舞臺，“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非十二子》)。但其仍具片面性，“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賢，申子蔽于勢而不知知”(《解蔽》)。荀子認為，法家所認識的僅是“道”的一面，并不是全部，“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勢謂之道，盡便矣……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體常而盡變，一隅不足以舉之”。由此法家也是無法逃脫蒙蔽之禍的，“曲知之人，觀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識也，故以為足而飾之，內以自亂，外以惑人，上以蔽下，下以蔽上，此蔽塞之禍也”(《解蔽》)。另外，法家重法輕德，僅強調他律，缺乏自律，對倫理價值的構建沒有落腳點，將導致法治的短命與民眾倫理價值的迷失，“慎子有見于后，無見于先……有后而無先，則群眾無門”(《天論》)，以至“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上則取聽于上，下則取從于俗，終日言成文典，及察之，則倜然無所歸宿，不可以經國定分”(《非十二子》)。

2. 荀子德法關系對儒法兩家的吸收、繼承與發展

荀子的德法思想是對周禮、孔子的禮論和寬猛相濟思想的繼承發展，如果說孔子提出“仁”注入周禮的軀殼，完成了精神超越，凸顯其內在價值，那么荀子就是援法入禮，拓寬了禮治的實用范圍，凸顯其外在價值。“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王制》)，就體現了禮與刑的具體規范性，一方面反映了對法的吸收，一方面強化了具體的禮或者說禮治中的“儀”的功能。同時，荀子沒有像思孟學派那樣弱化法的功用，使法被德治架構分離，成為一種后續手段與無奈之舉，而是提出“禮義者，治之始也”(《王制》)，“法者，治之端也”(《君道》)，一方面肯定了法的重要性，反映了法從于德治的定位，另一方面強調了禮治中的“義”，形成德本法輔的架構。任繼愈先生認為荀子突破了周禮的框架，“用法治來充實和改造禮治，體現了新的時代精神”[2](P672)。荀子繼承了儒家德治的主張，并指出不能放棄刑罰，一方面提出“庶人駭政”的問題，提倡“選賢良，舉篤敬，興孝弟，收孤寡，補貧窮” (《王制》)，另一方面吸收法家重刑思想，提出“罪至重而刑至輕，庸人不知惡矣，亂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惡惡，且征其未也。殺人者不死，而傷人者不刑，是謂惠暴而寬賊也，非惡惡也”(《正論》)。此外，因荀子在稷下“三為祭酒”，百家爭鳴也為其儒法融合思想奠定了基礎。荀子以儒家學說為基礎來吸收法，克服了儒家之禮與法家之法的對立，將其融通并接續，促進了德治的自律性與法治的他律性的有機結合，能夠結合時代特征，又具有長效功用，使儒家德治思想有了新的發展。

二、荀子德治體系的架構

荀子的德治體系是以禮為核心，以法為補充手段的治國方略。

1. 德治以禮為核心

荀子認為，“禮者，人道之極也”(《議兵》)，“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曰:禮義是也”(《儒效》)。禮是德治得以推行的至高體制，仁德推廣的核心就是禮義。因此，“國無禮則不正”(《王霸》)。同時，荀子指出:“禮者，治辨之極也，強國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議兵》)其中，“極”、“本”、“道”、“總”四個字的運用標志著禮在德治中的核心地位，同時這種地位之重要直接影響國家的命運成敗，“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強國》)。

2. 禮為德治推行的載體

首先，禮是“明仁之文，通仁之順”(《富國》)，禮是用來彰明仁德的;其次，仁德的施行要依靠禮的運行來完成，“夫行也者，行禮之謂也”(《大略》);再次，“行義以禮，然后義也”，根據禮來奉行德治，德治才真正能夠達到目的，同時“禮者，政之挽也”，如果治理政事不按照禮，那么德治的效果就不能體現，政事就不能實行。

3. 法是禮的補充手段。首先，荀子主張性惡論，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 (《性惡》)。因此，“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師法然后正，得禮義然后治。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性惡》)，也就是說，人的本性邪惡，要得到禮義的引導才能治理好，要依靠循法才能端正，使人們都能從遵守秩序出發、合乎正確的道德原則。這樣看來，性惡是禮法出現的淵源，也是荀子德法關系論證的必要前提，是用法來端正人本性中的惡，來維護這種禮的秩序。同時，在荀子看來惡本身就有可轉化性，這種轉化是向以禮為標準的轉移，同時也導致了階級上下的轉移。“分未定也，則有昭繆。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王制》)，從中我們得出以下啟示:首先，治惡是為了正人，正人的目的是近禮，禮成方國治，因此法制手段從屬于禮;其次，由于惡的可轉化性最終要以禮為標準，這種標準不僅是對禮的狹義內容表達，更滲透到整個階級的變化，那么禮的地位就不言而喻了，更能體現法的手段性與從屬性。《荀子·賦》中提到:“治之經，禮與刑，君子以修百姓寧。明德慎罰，國家既治，四海平。”這里雖然指出治理國家的手段有兩種——禮與用刑，但荀子的觀點是援法入禮，使禮更具制約性，達到“刑罰綦省而威行如流，政令致明而化易如神”(《君子》)的目的，這樣看來，法的功用依然是為德治服務的。荀子推崇王道，認為“隆禮”和“重法”兩者最終取得的成就是有高下之別的[3](P10)。“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大略》)，“人君者，隆禮、尊賢而王，重法、愛民而霸”(《強國》)，僅僅崇尚法治并不是荀子治國的理想。

三、德法關系的特點

荀子的德法關系特點表現為德主法輔，具體表現為德先法后、明德慎罰、德本法輔、德原法流、德隆法重等方面。

1. 德先法后

從制度確立的角度來看，禮與法產生的順序，彰顯德先法后。荀子從性惡論的角度出發，指出為了改變邪惡的本性才有了人為的努力，人為的努力作出后才產生了禮義，禮義產生后才制定了法度;從制度實行的角度來看，是要先行德治，在德治教化無效的時候，才運用刑罰手段。“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元惡不待教而誅，中庸民不待政而化。”“奸言、奸說、奸事、奸能、遁逃反側之民，職而教之，須而待之;勉之以慶賞，懲之以刑罰;安職則畜，不安職則棄……才行反時者，死無赦。”(《王制》)由此可以看出，刑罰被施用的對象有三種，除了元惡之徒、才行反時者兩種人沒有進行教化的必要，其他的如奸言、奸說、奸事、奸能、遁逃反側之民，一定要先教后罰。也就是說，在無須德治和德治無效的狀態下才可以應用法。反之，如果“不教其民而聽其獄”，那么“殺不辜也”(《宥坐》)，“刑繁而邪不勝”(《富國》)。這里德法關系只是存在先后順序，并不代表教化的萬能與法的無效，“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富國》)，法依然是重要的補充手段。

2. 明德慎罰

荀子指出，具有德行之人方能在顯貴之位，德是個人成就的前提，如果沒有罪過不能加以處罰，慎重刑罰，也是對德治的維護。“無德不貴，無能不官，無功不賞，無罪不罰”，“折愿禁悍，而刑罰不過”(《王制》)。也就是說，施加的刑罰要與罪行相當而不過分。荀子的慎罰思想主要表現為以下幾點:一是公布成文法，依法而刑。“君法明，論有常，表儀既設民知方。進退有律，莫得貴賤，孰私王?”“刑稱陳，守其銀，下不得用輕私門。罪禍有律，莫得輕重，威不分”(《成相》)，成文法的公布，有效防止了法的濫用，使得執法更加慎重;二是引入類推，完善司法審判原則。“有法者以法行，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王制》)，這里把判例或者類推定罪與法理、法律相提并論，使得司法審判更加慎重;三是罪刑相當。“刑當罪則威，不當罪則侮”(《君子》)，“刑稱罪則治，不稱罪則亂”(《正論》)，擺正罪于刑的對等關系，增加了司法審判的公正性和嚴肅性。

3. 德本法輔

德為根本，荀子認為“禮義者，治之始也”(《王制》)，進而確立了德治為治國的根本性地位。荀子又指出德治是天下大治的真正內在動力，這種決定性的作用是法不可以代替的，“嚴令繁刑不足以為威，由其道則行，不由其道則廢”(《議兵》)。在荀子看來禮更是宗旨性的原則與立法依據，而法則是具體制度規范。“故非禮，是無法也。”(《修身》)此外，從當時荀子所列明的職官管轄范圍可以反映這一問題，宰相的職能是“本政教，正法則，兼聽而時稽之，度其功勞，論其慶賞，以時慎修，使百吏免盡而眾庶不偷”。司寇的職能是“抃急禁悍，防淫除邪，戮之以五刑，使暴悍以變，奸邪不作，司寇之事也”(《王制》)。比較來看，宰相的職能用于治國的全面管理，這里反映的是德治為本，而司寇的職能與司空、司徒等官職一樣還是以具體事務管理為主，重點是具體法律事務的操作。這樣，法律的輔助性就不言而喻了。

4. 德原法流

法固然很重要，是政治的開端，但與有德之人的治理相比仍有如治理器物一樣，只是政治的支流，“械數者，治之流也，非治之原也;君子者，治之原也。官人守數，君子養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君道》)，德治才是法治的本源。因此，“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致士》)。那么，不用獎賞而民眾就能勤勉，不用刑罰而民眾就能服從，官吏不費力而事情就能處理好，政策法令不繁多而習俗就能變好;百姓沒有誰敢不順從君主的法令、依照君主的意志而為君主的事情賣力，而且對此感到安樂了。

5. 德隆法重

從德法地位而言，“隆禮重法”這4個字值得推敲的就是“隆”與“重”。荀子說:“立隆而勿貳也”(《仲尼》);“隆一而治，二而亂，自古至今，未有二隆爭重而能長久者”(《致士》)等。從上述詞句看“隆”字，所體現的內涵就是至高和唯一的含義。而“重”的含義就是分量、地位，做動詞用可理解為重視。從“二隆爭重”我們也可以看到“隆”和“重”并不具有同一含義，所以，德法的地位只能是德隆法重，地位相殊，而不是德法并重，地位相同。

四、荀子德法關系對后世影響及現實意義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荀子德法關系主要表現為援法入禮后的德主刑輔關系，其對漢唐乃至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漢初，荀子后學對荀子治國方略評價時指出，“今之學者，得孫卿之遺言余教，足以為天下法式表儀”(《堯問》)，陸賈總結了秦朝法治的極端性，對儒家禮治給予重視，認為德法應相互結合，發揮德治教化的積極作用，“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夫法令所以誅暴也，故曾、閔之孝，夷、齊之廉，此寧畏法教而為之者哉?故堯、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紂之民，可比屋而誅，何者?化使其然也”(《陸賈新語·無為》)。董仲舒也提出了“刑者德之輔”(《春秋繁露·天辨在人》)的德法關系論。至唐，柳宗元延承了荀子禮法起源論，提出:“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封建論》)至宋，理學興起，孔孟作為儒學之正統，荀子思想被視為異說，其德法關系的發端——性惡論——被排斥，如程頤指責“荀子極偏頗，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二程遺書·第二十五卷》)，朱熹認為荀子觀點有違德治，“荀卿則全是申韓，觀成相一篇可見”(《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至清，注經之風使然，荀子的學說再度被關注。雖然荀子的德法關系論沒有成為封建統治階級的指導思想和意識形態，但是他把儒家理想、禮義精神與現實社會結合起來的務實之舉，恰體現了封建統治階級陽儒陰法的特色。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思想從根本上說是以孔孟德治思想為旗號的，而以荀子德主刑輔思想為實用的，正如譚嗣同所說，“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仁學·二十九》)。誠然荀子的德法關系論是為封建地主階級服務的，體現的是道德決定論的觀點，這與我國現在倡導的以德治國與依法治國是有本質區別的，但是在價值觀多元并存的今天，我們不得不考慮到人心浮躁、急功近利、違背誠信等負面情形以及某種程度存在的道德缺失的現狀，如何將德治與法治、法制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公民自律與他律有效結合，探索一條適時的德法融通之路，荀子的思想還是有其重要參考價值的。

參 考 文 獻

[1]李學勤. 戰國史與戰國文明[M]. 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7.

[2]任繼愈. 中國哲學發展史(先秦)[M].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3]張錫勤. 中國傳統道德舉要[M]. 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6.

[責任編輯付洪泉]

On the Relations between Virtue and Law in Xunzi

CHEN Jian-song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80， China)

Abstract: The system of rule-by-virtue of Xunzi is a strategy to govern a country， whose core is ceremony and whose implement is the legal measures. Therefore in the theoretical structure between the relation of virtue and law， Xunzi absorbs the advantages of legalist school， and also contributes a lot to the development of Confucianism. This article tries to interpret the nature of Xunzi’s ideas which have rule-by-virtue as the core and are complemented by legal means， namely， relations between virtue and law， with the former as primary， understandable， basic， original， and ceremonious， and the latter as secondary， cautious， complementary， consequential and important.

Key words:Xunzi; rule-by-virtue; rule-by-law; relations between virtue and l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