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對我們心智的影響有多深?”——在1960年代度過懵懂、求索青春歲月的呂正惠先生這么說時,心情一定不輕松。這是秉燭回憶的起點,是以一介書生卷入廿余年來島內政治、文化的曲折糾葛,承擔困擾和苦悶,不退讓、不回避,且于其中不斷躬身自省,追索源流必需致思的起點:我們是怎樣被塑造的?這樣被塑造的我們,又是如何參與、構成了今日臺灣現實的風貌的?
這也正是本專輯《臺灣1960年代的青年與文學》的立意:1960年代已經愈來愈透過今日臺灣的困局,暗示或明示了它的重要;以“青年與文學”切入,因為1960年代的臺灣青年一方面是時代新變的最充分承受者,一方面又是以其“朝氣和求知欲”對時代提出反抗的人。盡管臺灣青年在1960年代世界性的學生運動、社會運動中的缺席,至今讓許多人(特別是左翼的思考者、運動者)引以為憾,那個在白色恐怖和戒嚴體制下“喑啞”的時代,卻并非沒有青年的“風雷”。其一便是:青年的苦悶、抵抗和創造能量,不能付諸行動,卻豐沛地展現在文學和藝術的創造之中。
本期推出臺灣淡江大學呂正惠先生的《1960年代的臺灣的“現代化”文化——基于個人經驗的回顧》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生李孟舜的《誰來喚醒你?——從<浮游群落>探討六十年代知識青年的思想歷程》,恰是一個有意味的對照。呂先生回顧自己的1960年代,從12歲的少年到一個22歲的大學生,“怎么讀書、讀什么書”的具體經驗,實則展開了那個時代重要的精神生活脈絡,其背后的追問是:“現代化”是怎么深深植入臺灣人的意識的?李孟舜則以一個出生于1980年代的大陸年輕人,透過劉大任的長篇小說《浮游群落》,隔海追蹤1960年代臺灣知識青年的思想歷程。親歷者以時代為文本;后來者以文本閱讀時代。其承接、交集處,是1960年代的“現代化”。
在白色恐怖和大陸批判的現代文學傳統的禁制的背景下,戰后出生、1960年代成長的孩子們,天然背負了國共內戰和國際冷戰的包袱。在“斷層的歷史”中長大,他們的青春苦悶不得接續本土傳統。于是烙印著美國制造的“現代化”,在臺灣島占盡天時、地利與人和,通過經濟現代化、美國新聞處、如李敖這樣的叛逆青年指標、傳播自由主義的刊物叢書、甚至是“現代文學”——這樣原本蘊含著對人的精神處境深刻反省的文學實踐——滲入、形構了戰后臺灣社會的“集體無意識”。
對許多親歷者來說,回望這一過程,或許是愛恨交織的。“現代化”曾經充滿魅力,它滿足少年的求知欲、開闊其視野,甚而成為抵抗專制社會、想象未來的召喚形式;同時,它對“傳統”的棄絕、它對“帝國朋友”的依附,以及它在整個社會確立的價值和集體無意識,又成為年輕人主體覺醒、“異端”萌動時,由內至外的雙重羈絆。
劉大任寫于1980年代的《浮游群落》,便透露了“異端”(左翼)青年思考與實踐的艱難。而他2009年出版的《遠方有風雷》,更將全部的懷戀,投注于1960年代年輕人秘密集結的“讀書小組”,從臺北的冰果室到美國的大學校園,展開一代臺灣左翼青年蓬勃與壓抑、理想與消沉、膨脹與自省交織的歲月。但追究起來,對1960年代臺灣左翼知識青年更復雜的書寫,更以其猶疑、不安和近乎苛刻的自省,達致了思考的高度與深度的,無疑早存在于陳映真1960年代的小說創作。這些相較于大陸左翼文學既熟悉又陌生的書寫和思考,不但是今日臺灣左翼,也是大陸知識界極有益的思想資源。
1960年代的喑啞與風雷,確為此后臺灣半個世紀的運轉,提供了某種內在的、重要的結構——1970年代的保釣與鄉土文學運動、1980年代反體制運動、1990年代本土的崛起……無不內蘊著1960年代的面影,無論是應和之還是反抗之。
因此,呂先生的回憶與李孟舜的遙望,都是可貴的。呂先生的回憶,歸根結底指向的還是現實——不僅是臺灣的現實,也關涉兩岸共同面對的問題,意在言外中,于是有更多歷史-當下議題開放給有心人;李孟舜遙望1960年代知青,對“精神流亡癥”,對以“現代化”為文學、社會之探索道路的分析,有其見與不見,也應會引發更多進一步的探討。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開放的、召喚的、待續的“臺灣六十年代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