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四十年前,不上課的下午,有個穿燈心絨外套的小女孩從弄堂里19號3樓探出窗口,奮力扔下一個用橡皮筋扎住的長方形報紙包。撿起報紙包打開,是一本爛到封面封底和前后數頁已然不存的書。它膨脹著,顯得比實際書頁更厚,朝中間凹陷下去形成了一條淺溝的書脊,斑駁著依稀能認出“林海雪原”四個字。拿著這本期盼了很久的小說,我飛快地跑回18號,躲進家里那個兩平米大小的壁櫥,打開燈,立刻讀了起來。我已經認得很多字了,不過要對付一本繁體字版的長篇小說卻并不輕松。可是這個沒頭沒尾的剿匪故事,對一個七十年代初的小學生來說,實在太傳奇、太曲折、太緊張、太驚險、太英勇、太刺激了,盡管要跳過那么多不認得的字,我卻還是近乎酣暢淋漓地一口氣讀了個意猶未盡……我沒法知道這部小說是怎么開始又怎么結束的,直到現在,也仍然不知道——后來我未曾去找一本完整的《林海雪原》再翻看,是為了永久葆有一個少年從那次閱讀里錯覺的超級快感嗎——那天,下午和晚上,我跟這本書在一起共度了將近七小時,然后用報紙將它包起來,扎上橡皮筋,交給了已經到我家探頭張看過不止三回的一個男孩子,他就住在我家邊上。很可能,他會在被窩里握著手電筒讀一個通宵。第二天一早,他必須把這本“爛”書傳給下一位讀者——坐在他后排的那個同學。
匱乏的紅色年代里,好看的書就這樣緊俏地傳來傳去。而所謂好看的書,那時都是些被禁之書。第一次帶給我禁書這個概念的,是一個有點兒火爆的場面:兩戶人家合用的那個十平米不到的衛生間中央,放著一只點燃的大號鐵皮桶,大人孩子們半圍著,時不時朝里面扔幾本書。焚燒我家和隔壁男孩子家里被稱做“毒草”的藏書,還真讓我有點兒興奮。那年我7歲,跟很多小孩子一樣喜歡玩火。然而,也許是聽說玩火太多夜里會尿床,很快,我興趣的取向就變了,真正讓我興奮的游戲,變成了去尋覓那些逃過被扔進火桶命運的好看的書。要是把那些被禁之書比做《林海雪原》里躲藏起來的“地下先遣軍”,那么整個少年時期,我的渴望也就是匪首座山雕對“地下先遣圖”的渴望。而向我獻圖的“楊子榮”,恰是家住19號3樓的小女孩。有一次,她到18號廚房來玩,講一個叫做《灰色的馬秋沙》的故事給我聽;再后來,她從家里偷出這個故事的連環畫借給了我。《灰色的馬秋沙》一度是我放在壁櫥一口竹皮箱子里的珍寶,但現在,除了封面上馬秋沙背靠大樹、防衛性地面對一只號叫的大鳥的畫面,我能記得的就只有小女孩講故事時的聲音和語調了。那本連環畫、那個故事和那個小女孩,它們的蹤跡今何在呢?
作為一種回報——但我相信當時這個舉動的動機已經不止于回報——小女孩傳給我《林海雪原》不久,我傳遞了一本破舊程度足可相當的書給她。那是我在我家棕繃床邊的夜壺箱底層發現的,封面脫落了,但是還擱在書上,從左至右印著《天方夜譚》四個字,封底已經不見,內頁倒沒有缺失……可是,少了整整半部書——下冊到哪里去了?我從床底下翻到天花板,哪里也沒有那本商務印書館中學生文庫版《天方夜譚》的下冊。不過僅這個上冊我覺得也已經足夠高級,因為它是文言文的。許多不認識的字,加上難以理解的句子,還有脆黃的紙張和稍稍透出的霉味兒,使這本書顯得那么深奧,絕對不同于在同學們中間傳來傳去的《苦菜花》、《歐陽海之歌》和《烈火金剛》什么的。所以,將這么本書從家里偷出來交給小女孩,帶著一點點炫耀、一點點情誼,也還有一點點期待——萬一那個雖然多病但功課卻比我好得多的小女孩竟然能看懂這本書,她不是又可以用講敘《灰色的馬秋沙》的聲音和語調,到18號廚房里來講《天方夜譚》了嘛。當然,那個小女孩也一樣沒能讀懂這半部書,她站在19號院子里只把《天方夜譚》略翻了一下,就還給我了。接下去幾個不上課的下午,我從夜壺箱底層把這半部書又拿出來看看,希望它會一下子不那么不知所云。
終于有一天,我做了一件在當時來講簡直有點兒反動的事情。我把那半部《天方夜譚》裝進一個塑料袋,像階級斗爭故事里掩埋變天賬的壞分子,用一把掉了柄的菜刀,到弄堂的一個空院子里挖一個小坑,把它埋在了一棵桂花樹邊上。我已經記不起來做這件事情時我都在想些什么,想象些什么了;我也已經記不清楚,我有沒有重新出土這本書。院子還在我早就搬離的那條弄堂里,桂花樹呢,還活在院里嗎?反正,那半部《天方夜譚》,慢慢就成了我的天方夜譚……現在想起來,我處理它的方式,還頗有點這本書本身的意味,譬如說,書中那個被阿根廷詩人博爾赫斯重寫過的“雙夢記”故事有點兒牽連。故事講一個人在自家的無花果樹下經夢指引,千難萬險到異國他鄉尋覓財寶,卻在那兒聽說有人夢見就在他那棵無花果樹底,埋著許多金銀,于是他又千難萬險地回家,從無花果樹底獲得了財寶。故事沒有交待樹底那些金銀的來歷,會不會是他本人早年用一把掉了柄的菜刀挖坑埋下而徹底忘在了地下的呢?果真如此,倒是可以跟我的所述相仿佛——如果時間也是空間,走了這么多年的路程,我來到此地,講起小時候的讀書故事像講一個以苦澀為底的愉悅的夢,那么這個夢會不會也去指引,告訴說它里面也埋藏著一些金銀?這個夢會不會也去引出另外的夢?
作家檔案
陳東東祖籍江蘇吳江,1961年生于上海。1984年畢業于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做過教師、史料員、報刊采編、網站規劃、圖書策劃、《政經月刊》記者及攝影等多種職業,現居上海自由寫作。自1981年開始寫作并參與當代先鋒詩歌運動,曾是詩刊《作品》(1982-1984)、《傾向》(1988-1991)和《南方詩志》(1992-1993)的主要編者。出版詩集《海神的一夜》《即景與雜說》,詩文集《詞的變奏》《明凈的部分》《短篇·流水》等。詩作被譯為英、法、意、西、德、日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