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信原則在WTO爭端解決機制中的適用評析

摘要：誠信原則作為各國民法中最重要的原則，已經成為國際法中的一般法律原則，越來越頻繁地應用在WTO爭端解決中。由于誠信原則存在明顯的不確定性，難以在實踐中適用，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諸多案例中對誠信原則的含義及其解釋法律和彌補法律漏洞的司法職能進行了確認，并成功地解決了不少爭端。遺憾的是，上訴機構的司法限制制約了專家組的有益探索，過分謹慎。當前國際國內經濟與法律的發(fā)展為專家組和上訴機構進行更大膽的探索準備了良好的條件，WTO爭端解決機制應充分發(fā)揮誠信原則的司法職能，確立成員方誠信履行WTO實體法律的獨立的義務，這將有利于彌補WTO的相關法律漏洞，迅速有效地解決爭端。

關鍵詞：誠信原則；合法期望；舉證責任；一般法律原則

中圖分類號：DF939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j.issn.1001-2397.2010.01.11

WTO爭端解決機制自1995年運行以來，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其司法活動中，依據《關于爭端解決規(guī)則與程序的諒解》(以下簡稱為“《諒解書》”)中的相關規(guī)定，或使用其自由裁量權，將誠信原則應用于案例的審查和裁定中，彌補了一些法律漏洞，有助于爭端的解決。然而，由于專家組或上訴機構適用誠信原則的實踐涉及到司法創(chuàng)造性與能動性等問題，引起了WTO成員方和學者的諸多質疑，阻礙了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司法實踐。因此，結合實際案例對這一問題展開深入研究，為誠信原則在WTO爭端解決機制中的應用提供合理支撐，有利于完善WTO爭端解決機制和迅速有效地解決爭端。

一、專家組或上訴機構對誠信原則的推定

(一)國際法領域中的誠信原則概述

誠信原則源于羅馬法。自此以后，誠信原則一直不同程度地存在于各國的法律制度中，也包括國際法及WTO法律制度。

在國際法領域，影響最廣泛的當屬《聯(lián)合國憲章》第2條第2款對誠信原則的規(guī)定，其他對誠信原則作出規(guī)定的國際公約還包括《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國際法院在審理國際爭端中，曾多次將誠信原則應用于判決中。

誠信原則作為以道德為內容的法律規(guī)范，不可避免地具有意義模糊、內涵及外延不確定的特點。因此，對誠信原則的本質及具體內容進行準確界定，實踐表明是極為困難的。可貴的是，在國際法的發(fā)展過程中，國際法院曾嘗試著對誠信原則的本質及內容進行過重要的探索。有學者依據國際法院的分析，對此進行了簡要的描繪：“雖然國家擁有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實施相關行為的嚴格的權利，但是，國家決不可以濫用這種權利；國家的行為必須具有善意的理由，并且不可武斷或隨意地實施上述行為。遺憾的是，國際法院在該解釋中使用了不少含義模糊的詞語，如“善意”、“濫用權利”、“武斷”或“隨意”等，并且沒有對其具體含義做進一步的界定。

可見，雖然誠信的具體含義在國際法中尚不十分清楚明確，但是，誠信原則已廣泛存在于國際法成文規(guī)則和國際法院的判例中，并且已經成為國際法的重要原則。

(二)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對誠信原則的推定

由于《諒解書》對誠信原則的明示規(guī)定不多，且對誠信原則的內涵和外延幾乎沒做出規(guī)定，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對誠信原則的推定主要體現在其報告中。仔細分析WTO爭端解決機制所處理的案例可以發(fā)現，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審理案件中應用誠信的概念極為廣泛，使用含義相近的詞語很多，幾乎散見于所有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報告中。國外有學者統(tǒng)計，2005年12月在WTO網站中輸入“誠信”字樣，在所有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報告中進行檢索，發(fā)現相關詞語多達159個。

上訴機構在2000年審結的“美國外國公司銷售案”中指出，《諒解書》第3條第10款有關誠信的規(guī)定“是誠信原則的另一具體表述。我們指出，這是一條一般法律原則和一般國際法原則。該普遍性原則要求申訴方和應訴方誠信地符合《諒解書》(及其他協(xié)定)的要求。依據符合誠信的要求，申訴方應該給與應訴方法律程序所規(guī)定的全部的保護措施和機會予以辯護。該誠信原則同時也要求應訴方將申明的程序缺陷及時提交，以引起申訴方、爭端解決機制或專家組的注意，以便作出相關必要的糾正以解決糾紛。”上訴機構在上述分析中的“一般法律原則”一詞，顯然指《國際法院規(guī)約》第38條第3款中的“一般法律原則”，而“一般國際法原則”可能是旨在強調誠信原則在國際法中的重要性。(這一規(guī)定，是將一般法律原則規(guī)定為國際法的淵源之一。)上訴機構的上述分析，表明WTO法律決不是一個獨立的法律制度，而是國際法中的一部分，目的是強調WTO規(guī)則作為法律的權威性和有效性。上訴機構在2001年審結的“美國熱軋鋼案”中指出，誠信原則是一切條約中包含的基本的(organic)一般原則。在2001年結束的“美國陸地棉補貼案”中，上訴機構又強調指出，誠信原則是普遍性(pervasive)的一般國際法原則。

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一些裁決中指出，誠信原則應該予以推定。例如，秘魯在“歐共體沙丁魚案”中對自己在《技術性貿易壁壘協(xié)定》中的義務提出質疑，認為他們沒有義務就對方依據第2條第5款提出的要求予以全面而及時的答復。上訴機構指出：“秘魯的觀念不能說服我們。我們必須強調，WTO成員方應該誠信地承擔他們依據條約的義務，這也是《維也納公約》第26條關于有約必守原則的要求。并且，在爭端解決中，任何WTO成員必須給其他任何成員設定誠信的義務。”上訴機構上述對誠信原則的推定，與傳統(tǒng)國際法中對誠信原則的理解相一致。

此外，上訴機構在后來的“智利酒案”中，針對誠信原則的含義，否認了專家組對智利的新法與舊法之間的邏輯關系所作的評價，提出了“惡信”(Bad Faith)的概念：“WTO成員方實施一項新措施時，不可以任何方式被推定為已經延續(xù)了以前的保護或歧視。這將構成對惡信的推定。”

根據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實踐，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對誠信原則的推定具有以下特點：

1 明確指出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對誠信原則的推定也可以用在《諒解書》的規(guī)定之中，而且承認WTO爭端解決過程是WTO法律體制中WTO成員方援引誠信原則最頻繁的領域。上訴機構在著名的“《美國綜合撥款法》第211節(jié)案”中指出，誠信原則可以應用在WTO爭端解決中。在本案中，上訴機構就WTO成員方在履行WTO某項義務時所享有的自由裁量權與違反其誠信義務的區(qū)別時，采用了專家組在“美國煙草案”中的觀點，指出WTO成員方的行政當局享有履行WTO某項規(guī)定所設定的義務方面的自由裁量權，但是，不能推定為該成員可以違反誠信義務在WTO中的應用。

2 該誠信原則的推定并不免除專家組對案件事實做出評價的義務。在“歐共體管道案”中，巴西認為專家組在審理的做法和依據中不符合WTO《反傾銷協(xié)定》第17.6條的規(guī)定，指出專家組不適當地利用它的自由裁量權，將沒有其評價建立在確定的事實之上，而是完全建立在歐共體關于其某條證據是在調查過程中取得的假定之上，并且建立在一種毫無依據的對誠信原則的推定之上。根據巴西的觀點，歐共體提供證據的義務不能被對誠信原則的假定來替代；《諒解書》第3條第10款關于誠信原則的規(guī)定，不能作為一種證據的原則。巴西進一步爭辯說，誠信原則僅僅與正當程序有關，要求成員方在爭端解決程序中予以合作，包括向法庭提供實質性證據。上訴機構在審查該案中否認了巴西的觀點，指出誠信原則并不免除專家組審查案件事實的義務，而且專家組在本案中審查了相關事實，并沒有完全地依據歐共體所提出的假定；同時，巴西并沒有提供證據證明專家組在其評價中犯了“嚴重的錯誤”(egregious error)。

3 違反WTO規(guī)定的成員方并不能因為其行為符合誠信原則而在補救措施方面享有優(yōu)惠待遇。仲裁員在“加拿大飛機案”中指出，如果成員方依誠信原則實施行為，卻違反了WTO的相關規(guī)定，該行為在補救措施方面無權享有特殊待遇。

4 申訴方承擔舉證責任。依據上述推定，專家組或上訴機構可以認為，除非申訴方提出相反的證據，應訴方可以被認為正在和將來實施的行為符合依據WTO協(xié)定應承擔的義務。因此，仲裁員在“歐共體荷爾蒙案”中指出，提出另一方違反WTO相關規(guī)定的一方應承擔舉證責任。需要指出的是，上述推定并不意味著申訴方在所有情況下都要承擔全部的舉證責任。專家組在“美國海蝦案”中指出，應訴方在援引《關稅與貿易總協(xié)定》第10條的例外規(guī)定的情形下，應當承擔提供表面證據的義務，以證明其行為的合法性。

顯然，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對誠信原則的推定中，首先確認該原則是普遍性的一般國際法原則：然后，結合WTO爭端解決的實踐，具體明確地闡釋成員方和專家組的實體與程序方面的義務，如成員方舉證責任的分配，專家組評價案件事實的義務等。專家組和上訴機構這種避虛就實、緊密聯(lián)系實際韻做法，無疑有利于發(fā)揮誠信原則的司法職能以迅速有效地解決爭端，是一種十分明智和切實可行的做法。

二、WTO爭端解決機制中對誠信原則的規(guī)定

WTO爭端解決機制中以明示和默示兩種方式對誠信原則作了規(guī)定。

(一)明示的規(guī)定

WTO爭端解決機制《諒解書》中兩處明示規(guī)定了誠信原則：第一處是第3條第10款的規(guī)定：“所有成員應誠信地參與這些程序以努力解決爭端”；第二處是第4條第3款的規(guī)定：請求協(xié)商所針對的成員“應在收到請求之日起不超過30天的期限內誠信地進行磋商，以達成雙方滿意的解決辦法”。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多個案例中，就成員方依據上述明示規(guī)定應承擔的具體程序方面的義務，作了闡釋。其中最重要的是上訴機構在“美國外國銷售公司案”中就《諒解書》第3條第10款做出的經典性小結：“第3條第10款是誠信原則的另一具體表述。我們曾經指出，誠信原則是一般法律原則和一般國際法原則。該普遍性原則要求申訴方和應訴方誠信地依據諒解書的要求行事。與誠信原則相符，是指申訴方應當給與應訴方依據程序規(guī)則的規(guī)定及精神進行辯護而實施的全部保護措施的機會。本誠信原則要求應訴方適當而及時地提交宣稱的程序缺陷，以引起申訴方、爭端解決機構或專家組的注意，以便做出必要的糾正以解決爭端。WTO爭端解決機制的程序規(guī)則僅僅旨在公正、及時和有效地解決爭端，而不是促進訴訟技巧的發(fā)展。”

上訴機構在其他一些案例中，針對具體問題還指出了成員方應遵循的具體的誠信義務。在“歐共體稅收優(yōu)惠案”中，上訴機構就歐共體與印度關于舉證責任產生的爭議指出：誠信義務不僅要求成員方宣稱另一方的措施與相關協(xié)定的規(guī)定不符，更重要的是要指明另一方違反了哪些具體的義務；并且要提交書面報告支持相關宣稱；因此，在本案中，雖然歐共體應該承擔證明《藥物管理條例》符合相關授權條款的舉證責任，印度的義務要遠多于僅僅宣稱歐共體的相關措施與第1條不符。在“美國博彩案”中，上訴機構進一步指出：“誠信原則與正當程序原則要求應訴方及時地、清楚地進行答辯。這可以使申訴方明白具體的辯護已經作出，了解其內容，從而有適當的機會作出應對。一項答辯狀是否被認定為按專家組認可的程序的適當期限作出，以便為申訴方提供適當的通知，依據各案的具體情況而定。”上訴機構在“加拿大飛機案”中繼續(xù)指出，成員方負有誠信義務依據《諒解書》第13條第1款規(guī)定，按照專家組要求提供相關信息。上訴機構在本案中還表明，專家組擁有自由裁量權來決定是否根據成員方拒絕提供所要求的信息的行為做出否定的結論。

此外，上訴機構在“歐共體沙丁魚案”指出，《諒解書》第3條第10款及誠信原則也能夠限制成員撤銷上訴通知的權利，而根據上訴機構《上訴審查工作程序》第3條第1款的規(guī)定，成員的這一權利是不受任何限制的。

(二)默示的含義

根據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審案實踐，誠信原則的含義除了《諒解書》中明示的規(guī)定以外，還默示地體現在其他原則之中，其中主要的是正當程序原則和禁止反言原則。

1 正當程序原則

正當程序原則是法律正當程序原則(DueProcess of Law)的縮寫，是程序法中最重要的原則。盡管該原則的含義寬泛，難以予以準確界定，但其基本特點還是鮮有爭議的：該原則僅用于訴訟程序中，旨在依據現行法公正合理地保護個人的權利，如將訴訟事宜告知被告，為被告提供提出異議的機會等等。分析上訴機構的判例可以發(fā)現，盡管正當程序原則與誠信原則的含義并不完全相同，上訴機構幾乎在所有的案例中都將這兩項原則聯(lián)系起來。在“墨西哥果糖與米漿案”中，專家組經過審查做出結論：墨西哥對進口自美國的果糖與米漿征收的反傾銷稅不符合WTO《反傾銷協(xié)定》，要求墨西哥對其相關措施予以糾正。墨西哥就專家組對事實的評價及所作的法律解釋不服并提出上訴。上訴機構就墨西哥對專家組的權威提出的質疑是否符合誠信原則的要求分析說：“誠信原則、正當程序原則及有序程序原則要求相關質疑，特別是那些具有潛在意義的質疑必須清楚明白地得以提出。只有這樣，專家組、爭端的另一方及第三方才能明白一項具體的質疑被提出，以便得到適當的機會予以分析和答辯。我們認為，墨西哥沒有清楚明白地提出上述質疑，因此，墨西哥提出的質疑不符合這一標準”。在“墨西哥果糖與米漿案”中，上訴機構認為，《諒解書》第3條第7款“表明了一項基本原則：成員方必須誠信地訴諸WTO爭端解決機制，而不要輕浮隨意地啟動《諒解書》規(guī)定的程序”。然而，上訴機構還強調說，對誠信原則的推定要求這樣來理解第3條第7款：該條款“既不要求也不授權專家組否認成員方的決定，或質疑成員方進行相關判斷(除非存在證據證明惡信)”。所以，專家組在“韓國奶制品案”中拒絕了韓國的關于歐共體的行為由于與本案沒有商業(yè)利益而違反了誠信原則的宣稱。

需要指出的是，正當程序原則還可適用于專家組對案件的審理工作中。例如，《諒解書》第11條規(guī)定，專家組應對其審議的事實、適用協(xié)定的實用性和與有關適用協(xié)定的一致性作出客觀評估(0b—jeetive assessment)。然而，WTO爭端解決機制的實踐表明，如果成員方要成功指控專家組違反誠信原則，絕非易事。上訴機構于1998年1月在“歐共體荷爾蒙案”中指出，成員方必須證明專家組在審理某個案子中的行為如此嚴重以致于構成了“極端惡劣的法律錯誤”(egregious error of law)；也就是說，專家組對提交的證據采取了一種“故意的漠視(de—liberate disregard)，或拒絕考慮(refusal to consider)的方式……對證據進行了存心歪曲或曲解(wilfuldistortion or misrepresentation”。只有這樣，上訴機構才會認為專家組的行為違反了誠信原則。上訴機構的實踐表明，除了個別在WTO爭端解決中敗訴的成員方在上訴中提出專家組違反了誠信原則之外，上訴機構在其報告中尚未作出任何專家組違反誠信原則的結論。

2 禁止反言原則

禁止反言原則是英美合同法中的一大特色，其宗旨是伸張公平正義原則。WTO爭端解決機構專家組在“危地馬拉水泥案”中解釋了禁止反言的含義：禁止反言“建立在這樣一種觀點之上：一方被誘使由于信賴于另一方的保證并采取了行為，這樣，如果另一方隨后改變了自己的立場，就會對他產生損害，這種立場的改變是被‘禁止的’，即應予以排除的”。專家組在本案中定義了禁止反言原則，但沒有涉及誠信原則問題。專家組在2003年審理的“阿根廷家禽案”中，指出禁止反言原則是建立在誠信的概念之上的，但是，專家組在此把誠信原則和禁止反言原則作為兩個不同概念進行分析，認為上述對誠信性的依賴是構成禁止反言原則的一個條件。對專家組審理的如下兩個案例進行分析，可以看出這兩個概念的相互關系。

第一個案子是“阿根廷家禽案”。在本案中，阿根廷指控巴西把類似的案子提交到南錐體共同市場爭端解決機制中敗訴后，因對仲裁結果不滿意，又將該案提交到WTO爭端解決機制的行為違反了誠信原則和禁止反言原則。阿根廷指出，南錐體共同市場所有成員都遵循接受該框架已經生效的司法裁定的通常做法。如果成員方先訴諸共同體的爭端解決機制，對該裁定結果不滿意，又將該爭端提交到另一個不同的框架，這必然會排除了前一程序和裁定，這種行為違反誠信原則。專家組分析說：“根據上訴機構在‘美國白德修正案’中的分析，確定成員方違反誠信原則必須符合2個條件：一是該成員已經違反了WTO協(xié)議的實體規(guī)定；二是成員方的行為必須是遠遠超過‘僅僅違反規(guī)定(morethan mere violation)’的程度。我們認為，巴西沒有違反WTO相關協(xié)定的實體性規(guī)定，即使我們不審查第二個條件，我們也沒有發(fā)現巴西違反誠信原則的依據。”關于禁止反言原則，阿根廷宣稱，該原則的適用應滿足3個條件：相關事實陳述清楚明確；自愿及不附帶任何條件；被對方誠信地信賴。專家組分析了阿根廷宣稱的內容，認為阿根廷沒有證明上述條件的成立，巴西沒有違反禁止反言原則。

第二個案子是“歐共體糖案”。在本案中，歐共體作為應訴方認為，申訴方就歐共體的出口糖補貼提起申訴違反了禁止反言原則，應該被禁止。歐共體解釋說，自WTO生效以來，這些申訴方中沒有任何一方就歐共體的此類糖補貼提出過申訴，這意味著他們與歐共體一樣認為歐共體出口此類糖沒有給與補貼。申訴方的這種沉默在法律上意味著對歐共體此類糖出口沒有異議，這樣一來，歐共體就對申訴方的沉默存有誠信的期望(good faith expee-tations)；因此，申訴方提出申訴的行為應該由于違反禁止反言原則而被禁止。申訴方辯論說，從法律上分析，歐共體的上述推定是錯誤的。即使申訴方保持沉默，這種沉默也不足以構成一種清楚明確的陳述，以致于歐共體對此寄予信賴。申訴方進一步指出，即使禁止反言原則可以援引，歐共體的質疑也不符合援引該則的條件。專家組在“阿根廷家禽案”中分析對誠信原則的推定時就指出：“成員方在某一時間沒有及時地對相關措施提出異議，并不能因此剝奪該成員方在以后的時間里及時地提出申訴的權利，如果該成員方誠信地認為他的申訴對他會富有成效”。專家組結合本案分析了禁止反言原則的條件后指出，即使假定可以援引禁止反言原則，專家組在本案中也沒有發(fā)現應用該原則的條件。上訴機構在該案上訴審理中，審議了專家組關于對禁止反言原則能否應用于WTO爭端解決中的分析后指出：“我們發(fā)現，就“禁止反言”這個概念的應用，專家組在確定成員方是否根據《諒解書》第3條第10款的規(guī)定誠信地實施了相關程序的背景下，來對禁止反言原則進行分析，是合情合理的。”上訴機構結論說：“我們支持專家組報告中的相關分析，認為申訴方在依據《諒解書》第3條第10款提出申訴中遵循了誠信原則，他們的行為或沉默不被禁止反言原則所禁止”。

三、誠信原則在WTO爭端解決機制中的適用實踐

在WTO法律體系中，爭端解決機制是誠信原則應用最廣泛的領域。綜合分析發(fā)現，誠信原則在本領域的應用主要有兩個方面：解釋WTO法律規(guī)定和確定成員方及專家組的程序義務。

(一)解釋WTO法律規(guī)定

WTO法律作為調整當今世界體系最龐雜、眾多成員方利益沖突最復雜的國際組織的規(guī)范，為了有效平衡其自由貿易價值觀與各成員國在勞工、環(huán)保、衛(wèi)生以及安全等方面的自主權利之間的關系，必然存在具體規(guī)定模糊不清、漏洞頻出的缺陷，因此，對WTO的法律規(guī)定進行公正、合理的解釋，自然是至關重要的。

為了給解釋WTO法律規(guī)定提供法律依據，WTO上訴機構采取了將WTO法歸于國際公法的方法，從而名正言順地采用國際公法中一般解釋原則來解釋WTO法。上訴機構于1996年在審議WTO第一個上訴案(“美國汽油案”)中指出：“《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31條的規(guī)定已經成為一般解釋原則。該原則已經取得了習慣國際法或一般國際法的地位。《諒解書》的規(guī)定指導我們力求澄清《總協(xié)定》和《WTO協(xié)定》中規(guī)定的含義。這一切表明：總協(xié)定不能從國際公法中分離出來予以解讀”。上訴機構的上述分析進一步確認了《諒解書》第3條第2款的規(guī)定：WTO爭端解決機制適于保護各成員在適用協(xié)定項下的權利和義務，及按照國際公法的慣例澄清這些協(xié)定的現有規(guī)定。

專家組在2004年審理的“美國博彩案”中曾指出：“誠信解釋是解釋WTO協(xié)定的核心原則(coreprinciple)”。專家組的分析可以指導成員方理解WTO協(xié)定，為任何司法機構、部長會議及總理事會依據《WTO協(xié)定》第9條第1款采用正式方式對WTO協(xié)定解釋提供指導。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誠信解釋WTO協(xié)定實踐中，對誠信解釋WTO規(guī)定的標準進行了一些探索，其中主要的有：

1 合理性原則

著名法官勞特派特針對國際法院于1959年作出的一個判決，指出了誠信解釋應該采用的標準：“應用合理性檢驗方法解釋國際條約符合文明行為——一種國家一直負有義務依據誠信原則實施行為的檢驗標準”。上訴機構在1994年審議的“海蝦海龜案”中，在解釋如何理解GATI第10條時采用了上述合理性標準。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審議實踐中，曾在幾個案子中應用誠信原則解釋過《WTO協(xié)定》。然而，上訴機構從未清楚表明誠信原則解釋所要求的具體標準，而是采用誠信概念來對已經做過的解釋進行確認。這與專家組在“美國301條款案”的分析相一致：文本、上下文、宗旨和目的及誠信原則，應該“作為一個解釋規(guī)則的整體來看待，而不是一系列按等級排列的相互分開的標準”。

2 合法期望原則

合法期望原則是專家組在“美國301條款案”中作為誠信解釋的一個標準提出來的。“眾所周知，在第三方爭端解決中，由于可能將惡信(badfaith)歸責于任何一方，對《維也納公約》關于條約應該以誠信解釋之的要求進行解釋，是非常困難的，至少是很棘手的”。專家組于是使用了“良信”(better faith)解釋的標準，來解釋美國《1974年貿易法》第301條款是否與《諒解書》第23條一致的問題。最后，專家組認為，“愿意訴諸和遵守《諒解書》的規(guī)定和程序的許諾，包括承擔放棄訴諸導致被禁止的行為的國內法的義務”。專家組在“印度專利案”中分析美國提出的訴求時，應用誠信原則解釋知識產權協(xié)議方面，又向前邁了一大步：“知識產權協(xié)議必須應用誠信原則來解釋……我們認為，誠信解釋要求保護來自于該協(xié)定所規(guī)定的保護知識產權的合法期望。”在“歐共體計算機設備案”中專家組沒有解釋誠信解釋與合法期望的聯(lián)系，在發(fā)現合法期望需要保護以獲得安全和預見性后指出，“這符合《維也納公約》第31條所規(guī)定的誠信原則”。上述兩個專家組在審理中為了證明其分析的合理性，都強調說“美國內衣案”中專家組也持相同的觀點。

然而，上訴機構否定了專家組在上述兩個案中從合同而不是從解釋的視角予以分析的嘗試。上訴機構在“印度專利案”中嚴厲地批評了專家組在解釋國際法規(guī)則的情形下錯誤地解釋了《維也納公約》第31條，誤解了合法期望的概念。上訴機構指出：“一項條約締約方的合法期望反映在條約本身的語言中。條約解釋者的義務是研究條約的文字以明確締約方的用意。這一切應該依據《維也納公約》第31條所規(guī)定的條約解釋原則來進行。然而，這些解釋原則既沒有要求也沒有免責將另外的詞語加進條約，或納入以前沒有打算采用的概念。”上訴機構進一步指出，《維也納公約》第31條所規(guī)定的解釋規(guī)則“在解釋知識產權協(xié)議及其他任何協(xié)定時必須得到尊重和應用。專家組在本案中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解釋原則，這既不符合國際公法的習慣解釋規(guī)則，也不符合GATT和WTO的實踐。專家組和上訴機構都必須遵守《維也納公約》規(guī)定的條約解釋規(guī)則，決不能增加或減小WTO協(xié)定所規(guī)定的權利和義務。”上訴機構在“歐共體計算機設備案”中推翻了專家組在“印度專利案”中關于合法期望的觀點，批評專家組的分析是主觀性的和單邊性的。上訴機構指出：“《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31條規(guī)定的條約解釋的目的是確定締約方的共同意旨。這些共同的意旨不能依據采用主觀性和單邊性方法來限定的條約一方的期望來確定。一締約方關.稅表中規(guī)定的關稅減讓是互惠的，是進口方和出口方進行多邊談判的結果。因此，這些關稅表規(guī)定的關稅減讓是條約的一部分，而《維也納條約法公約》所規(guī)定的一般條約解釋規(guī)定是解釋這些減讓含義的唯一規(guī)則。”

顯然，上訴機構采用了機械的約文主義原則，否認了專家組的大膽嘗試。上訴機構這種保守的做法有利于維持WTO成員方的利益平衡及WTO法的權威性，但從長遠看，這不利于專家組針對個案依據誠信原則發(fā)揮其司法能動性，以迅速有效地解決爭端。

3 有效條約解釋原則

專家組在“美國博彩案”中提出了誠信解釋原則另一個含義——有效條約解釋原則。專家組分析說：“誠信解釋條約的要求與有效條約解釋(effeetive treaty interpretation)相互關聯(lián)，據此，條約的每一詞語都應賦予意義。我們還注意到，誠信原則在解釋過程中構成這樣一個概念，即解釋不應該導致一種明顯的荒誕和不合理的結果”。專家組進一步指出：“誠信是解釋WTO協(xié)定的核心解釋原則。上訴機構在多個場合強調了有效性原則的重要性，解釋者不可隨意地采用一種能夠導致條約的整個條款或段落變?yōu)槎嘤嗪蜔o用的解釋方法”。

(二)彌補《諒解書》的諸多漏洞，明確成員方應遵守的程序

《諒解書》作為WTO爭端解決機制的訴訟法，是各成員國各不相同的訴訟法相互妥協(xié)的產物，不可避免地存在諸多缺陷。在實踐中，專家組和上訴機構采用誠信原則不同程度地有效彌補了一些缺陷。

在成員方提起訴訟前，誠信原則可以維護成員方的起訴權。由于《諒解書》第3條第7款僅規(guī)定提起訴訟的成員方應對其措施是否有效做出判斷，但沒有要求專家組審查該成員方做出決定以前的事宜，也沒有授權專家組質疑該成員方的判斷能力，也沒有規(guī)定成員方提起爭端解決程序時必須具有經濟利益。這一方面使成員方在決定起訴方面有非常大的自主權，另一方面也存在規(guī)定模糊的缺陷。韓國在“韓國奶制品案”中指控歐共體將自己沒有任何經濟利益的訴訟提交到專家組的行為違反了誠信原則，專家組否認了韓國宣稱的內容，保護了歐共體的提起訴訟權。專家組在“阿根廷家禽案”中指出，成員方在過去的某時間沒有提起訴求，只要該成員方誠信地認為這樣做是有效的，就不會剝奪該成員方在以后的時間提起該項訴求的權利，從而維護了巴西的訴訟權。

在成員方磋商階段，誠信原則有助于明確相關正當程序。例如，《諒解書》第4條第3款要求各方在磋商中履行誠信義務，但沒有作出具體規(guī)定。上訴機構在“印度專利案”中解釋說，爭端解決的所有各方必須從開始就對爭端中的訴求以及與這些訴求相關的事實做好完全的準備……訴求必須表述清楚，事實必須坦誠披露。

在成員方爭端過程中，專家組和上訴機構認為，誠信原則要求各方必須遵守正當程序并禁止濫用訴訟權利。例如，上訴機構在“美國外國銷售公司案”中針對爭端各方在爭端解決過程中提出的申訴問題指出，“誠信原則要求申訴方和被申訴方合理地、迅速地將請求中的程序性缺陷向申訴方、爭端解決機構或專家組提出，以便必要時該缺陷能被糾正，以確保爭端得以解決。”

在履行裁決中，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許多案子中都強調，成員方應誠信地、迅速及時地遵守DSB作出的建議和裁決。

四、簡要評析

誠信原則作為民法中的最高原則，在關貿總協(xié)定和WTO爭端解決實踐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應用，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實踐中也作出了有益的探索。

(一)專家組和上訴機構適用誠信原則的特點分析

1 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實踐中對誠信原則作出了明確、具體的界定

誠信原則雖是民法中的最高原則，但其含義和外延具有明顯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難以在司法實踐中直接準確適用。為此，專家組和上訴機構作出了重要的嘗試：首先，上訴機構在一系列的案例中多次指出，誠信原則是國際法中的一般法律原則，應該適用于作為國際法體制中的一部分的WTO爭端解決實踐中；其次，專家組或上訴機構在適用該原則時，將它與正當程序、禁止反言等重要原則聯(lián)系起來，從而拓展了誠信原則在WTO爭端解決中的適用范圍；再次，專家組或上訴機構在實踐中明確了誠信原則的司法職能：解釋WTO法律制度中相關規(guī)定及彌補相關法律漏洞。

客觀地說，WTO爭端解決機制作為國際法制度中的最新發(fā)展，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司法實踐中必然會遇到史無前例的困難。專家組或上訴機構敢于力排眾議，作出了大膽的探索，較好地解決了諸多爭端，進一步推動了國際法的發(fā)展，著實是難能可貴的。

2 上訴機構實施的司法限制阻礙了專家組的司法實踐

上述分析表明，專家組在適用誠信原則的實踐中，可謂沖鋒陷陣，屢建功勛。遺憾的是，專家組的大膽探索幾乎都受到上訴機構無情的司法限制，最終不能付諸實踐。如前所述，上訴機構在“美國白德修正案”中的觀點表明，如果成員方的行為符合WTO的實體法規(guī)定，就不能推定該行為可能違反誠信原則。也就是說，上訴機構的上述理解排除了專家組以某成員方沒有違反實體規(guī)定卻違反了誠信原則為理由指令其撤銷某項措施的可能性。專家組在“韓國政府采購案”中采用了大陸法對誠信原則的理解，將誠信義務擴展到談判磋商階段，但沒有得到上訴機構的支持。此外，上訴機構在審議“印度專利案”中，否定了專家組將誠信原則與保護合法期望聯(lián)系起來的解釋，指出，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就“將依據1994年《關貿總協(xié)定》第23條的‘違法’與‘非違反’之訴之間的法律區(qū)別混合成一個統(tǒng)一的訴因。這不符合DSU第23條及《TRUOS協(xié)定》第64條的規(guī)定”。

(二)幾點建議

考慮到誠信原則在WTO爭端解決實踐中的適用出現了越來越頻繁的趨勢。筆者本著《諒解書》中迅速、有效解決爭端的規(guī)定，建議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適用誠信原則方面，步子更大一些，主要理由是：

1 誠信原則在WTO爭端解決中的適用順應了當代國際法發(fā)展趨勢

從各國國內法及國際法的發(fā)展史來看，國際法實際上是國內法突破國境界線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國內法中的重要原則進入國際法是一條重要的歷史軌跡。隨著經濟全球化的快速發(fā)展，各國經濟已經融為一體，法律制度也必然逐漸融合，因此，誠信原則作為國內民法原則適用于WTO法律制度中，自然成為國際法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2 當前國際法與國內法的發(fā)展為專家組和上訴機構進行更大膽的探索提供了足夠的條件

筆者認為，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在適用誠信原則方面條件已經成熟：

首先，《諒解書》明確規(guī)定WTO爭端解決機制的任務就是迅速有效地解決爭端，這顯然成為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大膽實踐的強有力的法律依據。以上論述已經表明專家組和上訴機構適用誠信原則有助于完成《諒解書》規(guī)定的任務。

其次，當今世界尚沒有任何國家的民法鼓勵人們實施欺詐或規(guī)定實施欺詐者不必承擔民事責任。誠信原則是各國民法的基本原則已沒有爭議，而且誠信原則的諸多功能得到了肯定和快速發(fā)展。同樣，誠信原則已經成為國際法的一般法律原則，早已得到了國際法院的確認，也得到專家組和上訴機構的多次認可。因此，誠信原則作為國際法一部分的WTO法的基本原則，自然是順理成章的。實踐表明，每當專家組或上訴機構指出某些詞語包含了誠信含義時，從未受到任何成員方的質疑。這一點，即使對WTO成員方是否誠信地履行WTO義務多次提出質疑的美國，也是承認的。可見，專家組或上訴機構適用誠信原則來解決爭端，已沒有了來自成員方的任何阻礙。

再次，上訴機構的一些做法已經暗示了某些確認，只是缺乏足夠的勇氣而已。例如，在是否承認成員方具有誠信履行WTO實體法律的獨立的義務方面，上訴機構在“美國白德修正案”中已經確認了WTO協(xié)定中存在供爭端解決專家組在適當的案中確定成員方是否誠信履行WTO義務的依據。這顯然意味著，上訴機構同意成員方違反實體條約規(guī)定是推定誠信義務的必須條件，只是還需要更強有力的證明。上訴機構在“歐共體亞麻床單案”中，對專家組評價歐共體是否違反了誠信原則的行為，也沒有做出否認。需要指出的是，有一些成員方支持WTO法為成員方設定了獨立的履行WTO實體法律的義務。例如，韓國在“美國白德修正案”中指出，“誠信履行條約規(guī)定是《維也納條約法公約》所規(guī)定的一項實體義務”。日本在本案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

實際上，承認各成員方有誠信履行WTO實體法律的獨立的義務，不會破壞成員方的利益平衡或國家主權。不少成員方不承認有誠信履行WTO實體法律的獨立的義務的主要原因是他們擔心誠信原則賦予專家組或上訴機構過大的自由裁量權，從而固守傳統(tǒng)的國際法理論，結果是制約了WTO爭端解決機構的權力。筆者認為，這種擔心大可不必。當今世界與國際法院建立時相比，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經濟全球化的快速發(fā)展已經將世界各國的經濟及法律融為一體，世界各國已經達成共識：各國合作中從來沒有免費的晚餐，要贏得更大的利益，各成員方必須相互妥協(xié)或適當讓渡部分國家主權。WTO法律制度正是這種相互讓步的產物。專家組在“韓國政府采購案”中應用了誠信原則來補充漏洞，被申訴方并沒有對此提起上訴，上訴機構也沒有表示異議。因此，即使確立成員方有誠信履行WTO實體法律的獨立的義務，可能或多或少地傷害成員方的部分主權，只要有利于各成員方迅速有效地解決爭端，促進世界經濟的發(fā)展，各方都從中獲益，就不會有來自成員方的大的阻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