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選自《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關于這首詩的抒情主人公,有人認為是男性,“涉江”者與“還顧”者都是男子;也有人認為是女性,“涉江”者是女子,“還顧”者則是“所思”的男子。《教師教學用書》采用前一觀點,認為“這首詩寫的是游子采芙蓉送給家鄉的妻子”,至于為什么是“游子采芙蓉”而非妻子采芙蓉,“用書”沒有作出解釋。
對“用書”上的這種解讀,筆者難以認同,感覺這種解讀過于表面而粗淺。一是詩中“同心而離居”一句的“同心”找不到解讀的依托,因為“用書”上的看法只是強調了“游子”單方面思念,因而詩的情感脈絡被隔斷了;二是詩的意味也淺淡了,無法濃烈地表現兩個“同心”的人各懷“憂傷”地“離居”,乃至終老至死。
為此,筆者認為該詩的抒情主人公該是女子為宜,也即說話的人是留在“舊鄉”的女子,是她在“涉江采芙蓉”,想送給“所思”的男子;與此同時女子“所思”的男子也在“還顧望舊鄉”,感嘆“長路漫浩浩”,欲歸而不得。對此,朱光潛先生說了兩點理由,極為精辟透徹,不妨轉述:“頭一點:‘遠道’與‘舊鄉’是對立的,離‘舊鄉’而走‘遠道’的人在古代大半是男子,說話的人應是女子,而全詩的情調也是‘閏怨’的情調。其次,把‘還顧’接‘所思’,作為女子推己及人的一種想象,見出女子對于男子的愛情有極深的信任,這樣就襯出下文‘同心’兩個字不是空話,而‘憂傷’的也就不僅是女子一個人。”“‘同心而離居’兩句是在就男女雙方的心境作對比之后所作的總結。在上文微噓短嘆之后,把心里的‘憂傷’痛快地發泄出來,便陡然煞住。表現得愈直率,情致就愈顯得沉痛深摯。”(見人教版“必修2”《教師教學用書》第72頁)
既然“涉江采芙蓉”的人是女子,而“還顧望舊鄉”的人又是男子,那豈不是該詩有兩個抒情主人公了嗎?怎么就認定只有一個女抒情主人公呢?對此就該從本詩涉及的一種特殊的表現手法——“對寫法”作出解釋了。
“對寫法”(也有人叫“曲筆”寫法等),即抒情主人公撇開自己,從想象對方入手,把“我思人”的情緒折射為“人思我”的幻覺,給人“心已馳神到彼,詩從對面飛來”(《讀杜心解》)的感覺,以出乎常情之狀,使情感表達更加深沉而余味無窮。《涉江采芙蓉》中“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兩句的突然轉換,正是使用這一特殊手法的體現。女主人公思夫心切,便想象遠方的丈夫此時此刻也心靈感應似的正帶著無限鄉愁,回望故鄉,思家念妻,以曲折的方式,造出“詩從對面飛來”的絕妙的虛幻之境,從而表現“采芙蓉”女子的痛苦思情。
其實這種“對寫法”的表現手法在唐代一些表達“思情”的詩歌中常被使用。如王維《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本為詩人思念兄弟,卻以“遙知”二句翻轉一面,化出幻覺,寫家鄉的兄弟為失落詩人而遺憾不已,似乎自己“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處境并不值得訴說,反倒是兄弟們“少一人”的缺憾更須體貼。又如高適《除夜》:“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詩歌第三句使用“對寫法”,撇開自己,從對方入手,想象故鄉親人思念千里之外的自己的情景。再如白居易的《邯鄲冬至夜思家》:“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該詩三四兩句說得更直白,想象家人坐到深夜,“還應說著遠行”的詩人。再如杜甫的《月夜》:“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詩人遠在長安望月思家念親,卻想象鄜州的妻子一定一個人在閨房中獨自望月,幼小的兒女卻還不懂得思念遠在長安的父親;香霧沾濕了妻子的秀發,清冽的月光輝映著她雪白的雙臂;最后又回到自己這邊來,感嘆什么時候才能和妻子一起倚著窗帷,仰望明月,讓月光照干他們彼此的淚痕呢?詩一開始便采用設想對方的方式來構思,寫得哀婉凄切,韻味深沉。
筆者認為,從“對寫法”這種特殊的表現手法角度來解讀《涉江采芙蓉》,更能還原詩作的原滋原味,詩的情感脈絡更為清晰,表情達意效果更為含蓄哀婉;同時男女抒情主人公之爭的問題也將不復存在。
(作者單位:寧化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