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這首《登幽州臺歌》中的孤獨體驗與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所抒發的情感有同工之妙。全詩共四句,章幅短小,卻揭示了一個詩人的孤獨感與生命意識、宇宙意識相碰撞而產生的思想火花。詩歌中的抒情主人公在廣袤的思維牽引下,逐漸進入了一個神秘而未知的領域:詩歌中所描述的缺乏安全感的獨特感受、無人接納和理解的單身體驗,以及天地悠悠而人身無所傍依的無助狀態,最終使得抒情主人公陷入了“天地一沙鷗”般的蒼茫境界。
在這首詩中,如果把詩人陳子昂看作宇宙間單純的一個點,那么我們該如何定位這一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點呢?筆者認為,以歷史發展的時間線為橫軸,詩中的個體不偏不倚地正停止在“古人離去”和“今人未來”的交接點上;以宇宙的空間感為縱軸,詩中個體則如“滄海一粟”般獨立于悠悠天地之間。在考察《登幽州臺歌》孤獨體驗的過程中,不應具體地考究古人、來者的具體身份,因為他們只是一個符號,一個襯托“個體渺小”的符號,一個能使詩文主人公產生獨特孤獨體驗的符號。詩人正是希望借助詩歌的前三句使主人公與時間、空間脫離聯系,并在第四句中將視野集中在個體身上,以此直接抒發極端化的孤獨情感,并突然聳立起一個孤獨者的形象。
孤獨不是一種生存狀態,而是一種心理體驗。《登幽州臺歌》中陳子昂沒有把個人的得失升沉與政治打擊全盤托出,拋卻了具體的人生體驗,而是將詩人的孤獨之感載托于一種具備生命根本性的哲理性體驗上,直接地構建出一個孤獨的時空概念,詩人借助兩個“不見”,切斷了個體與歷史的關系,可以說,孤獨使抒情主人公的人生顯示出了瞬間性,而這種瞬間的幻滅感又映襯了詩人的孤獨體驗。
只有害怕孤獨的人,才會產生孤獨感?!兜怯闹菖_歌》孤獨體驗的產生,源于詩人個體自身對于孤獨的一種恐懼感。離群而居從來是許多動物所不堪忍受的,不管是人類還是其他動物都是如此,惟一不同的是人類在面對這樣的孤獨感時,有能力通過各種手段進行某種程度的孤獨排解,而動物對之則無所適從。因此我們認為,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產生是詩人害怕孤獨的結果。雖然如此,可幸的是,陳子昂因害怕孤獨而生發孤獨體驗,并沒有抹殺詩人的個體魅力和價值,相反在更高的層面上,這種體驗是對生命個體價值的最好佐證,個體因為孤獨反而向世界突顯了自我的存在。陳子昂就是很好的例子。
在明確《登幽州臺歌》中孤獨體驗產生緣由的基礎上,筆者想著重討論詩中的孤獨體驗的所屬問題。根據前文的論述,這首詩雖然無一個表現詩人懷才不遇的具體經歷,但卻表達了詩人心中聚集的一種孤獨情感。那么,這是否就說明了《登幽州臺歌》中的孤獨體驗代表的只是陳子昂一個人的體驗呢?筆者認為未必然。
《登幽州臺歌》的確傳達出了陳子昂創作時的生存狀態,但如果我們將詩歌單純地看成詩人懷才不遇的生存狀態的投射,就不免大大降低了詩歌的價值。相反,我們認為,陳子昂的孤獨是宇宙間每一個體生命的根本底質。換句話說,陳子昂揮筆落成《登幽州臺歌》,并不僅僅為了表達個人的情感,相反,詩歌中的這種孤獨體驗更多的是統一屬于整個人類的真實情感體驗。人類個體在生命的沉浮之間,都有著遭受或者體認到“陳子昂”式孤獨的現實可能性,這種體驗將根植于生命個體的心底,當現實時空為其制造了一個“不見古人”,又“不見來者”的孤獨環境后,這種久違的體驗自然會積聚奔涌而出,成為一種不為人所左右的獨特心理感受。應該說,短短四句詩所傳達的該是一個超乎詩人、又超乎個體的人類整體孤獨體驗的信號。
總而言之,《登幽州臺歌》以跨越古今的況味,向世人投送著一種個體孤獨的魅力。陳子昂的孤獨恰恰是一種至上的詩意,在悠悠天地之間,《登幽州臺歌》向我們展現了個體的孤獨體驗,更向我們說明了長期根植于人類心底的那一股極易被觸碰、被喚醒的孤獨情感。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