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紅樓夢》中曾經的偉丈夫

摘要:賈雨村是《紅樓夢》中的一個非常人物，本文在還原他本性中曾有過的中國古代士人身上難得的偉岸、坦蕩的同時，淺析他最終走向猥瑣的關鍵因素。

關鍵詞:賈雨村 陽剛 偉丈夫 祿蠹 猥瑣

眾所周知，《紅樓夢》旨在談情，且因作者“半世親身親聞過的一些女子行止見識皆出于己，更覺堂堂須眉不如裙釵”。所以，以此書告知天下“閨閣中歷歷有人”“使閨閣昭傳”。因此女性是本書的主角，占了書中絕大多數篇目，而男性反倒成了陪襯(賈寶玉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個陪襯)，并且多數是作者鄙視的對象。作者塑造了若干個年輕男性配角，無論其有德無德、有才無才，皆有一個共同之處:陰柔之氣過重。如果讓我們在紅樓夢里找一個有陽剛之氣的偉丈夫的話，此人非賈雨村莫屬。作者塑造這一人物到底有何用心我們姑且不論，但這個曾經陽剛的男人，最終也走向了猥瑣。

賈雨村其實并非賈氏家族成員，也不屬于四大家族中的任何一族。他也并非《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他的地位根本無法與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人相比。這個與賈府沒有任何瓜葛的人，小說開篇卻有近四個回目詳盡寫到。《紅樓夢》塑造人物很講究出場藝術，賈雨村的出場可謂濃墨重彩。在第一回開頭，他的名字就隱隱出現，“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在這里，作者把“真事隱去”與“假語村言”對等，給我們亮出了出場的第一個和第二個人物。并且，作者在此還賦予了賈雨村名字的另一個使命:醒同人之目。即是提醒讀者看書要擦亮眼睛，不要只看正面，還要看背面，正面是“賈雨村”，背面是“甄士隱”。這正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的一次總體的旁敲側擊。如此看來，單名字曹公就如此肯下功夫，那書中第一個姓“賈”之人怎會與“賈府”無關呢?試想曹公運用文字如此鬼斧神工，是不會在一個閑人身上下這般功夫的。所以，二者后文必有瓜葛。果然，一路看來，竟由他一人牽出了寶、黛、釵三大主角的出場。并且，還是他隱約帶出了與賈府遙遙相對的江南甄家。且再看下去，或隱或現，賈雨村往往出現在許多重大轉折中。此人物真非同小可!賈雨村由官宦破落子弟一步步走上宦途頂峰，仿佛實現了士人最大的夢想，但是他爬得越高，走得越遠，離“偉”也越遠。于是，寶玉所說的“祿蠹”就這樣可悲地煉成了。如果說大觀園里多是不食世間煙火的兒女情長、琴棋書畫，那從賈雨村身上所看到的卻是赤裸裸的官場傾軋和人生厚黑學。

要配得上“偉丈夫”這個稱號，必須滿足幾個條件:“偉”，首先讓人想到的是外表的偉岸、高大、陽剛，再就還需要內心豐厚的積淀來深化，而內心的豐厚可外化為:一個人的言談、舉止、見識才情和膽略胸襟。這幾方面疊加起來才能造就巍巍然一偉丈夫也。

首先，我們來看賈雨村的外表，“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見劍眉星眼，直鼻方腮”，或者用嬌杏小丫頭的話說:雄壯。此二字足矣。翻遍全書，滿眼盡是面若春花、目如點漆、身段苗條、美服華冠的公子哥兒，個個窈窕如女子，何曾有過如此偉岸之男子。賈雨村真儀表堂堂也。他處于困頓之中仍有如此雄壯之姿，氣度也可見不凡。

但徒有其表可不行，接下來，作者就讓我們見識了賈雨村的才情和抱負。賈雨村在中秋之夜口占一律，且復高吟一聯:“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連甄士隱聽后也稱“雨村兄真抱負不凡也”。而此時賈雨村的抱負是什么呢?賈雨村原是詩書仕宦之族，但到他時根基已盡，父母已亡，剩他一人，因而想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在封建社會，讀書人讀書的直接目的大多如此。由此看來，與賈府中那些拿著國家津貼卻整日會酒觀花、聚賭嫖娼之輩相比，賈雨村稱得上是個有責任有擔當的好男兒。在七八分酒意后賈雨村再作一絕: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此絕博得甄士隱的陣陣喝彩，認定他“非久居人下者”“飛黃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于云霄至上”，如此才情兼抱負，令人刮目相看。果真，賈雨村大比之年一舉中了進士。

更為可貴的是賈雨村身上還有一種寵辱不驚的坦蕩與爽快。雖是個窮儒，衣著襤褸，淹蹇困頓，甄士隱也常常有意要幫助周濟他，但賈雨村卻沒有給他機會。士人的清高風骨使得這個唾手可得的機會姍姍來遲。當甄士隱誠邀他中秋節到書齋小酌時，賈雨村回答:“既盟繆愛，何敢拂此盛情。”言詞不卑不亢，連脂批也曰:“賈雨村豁達，氣象不俗。”到酒意狂興之下雨村才吐露真言，甄士隱即命小童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裝贈與賈雨村。按劉姥姥的算法，這五十兩銀子夠莊稼人過得兩年了，不可謂不多，足見甄士隱的重義輕利。但如此大恩賈雨村也只是“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且第二天一早并未面辭甄士隱，也不擇吉日就遠行了。如此寵辱不驚，不以俗利縈懷，似有名士風流之態。無怪乎脂硯齋嘆:雨村真乃英雄也。

說紅樓脫不開情字。賈雨村身處困頓，事業未成，功名未就，“三生愿”更無從談起，因此，他對甄家丫鬟嬌杏的幾次回頭記憶深刻，認為她便是自己“風塵中之知己”，從此時刻放在心上，一直到幾年后升了縣太爺還念念不忘，再續奇緣。甚至后來還不記出身把嬌杏扶了正。在紅樓夢中寫了那么多丫鬟，賈府中的大丫環的最大夢想也不過是當上半個主子“姨娘”而已，有誰敢有這等非分之想?而嬌杏之所以僥幸，完全是因為遇到了賈雨村。書中同屬寒門官僚的傅秋芳的哥哥，還妄想以二十一二歲的妹子許配給賈寶玉來攀榮國府的高枝。從這點看來，說賈雨村是個用情專一的男人應該是不為過的。

說賈雨村曾經是個偉丈夫還在于他有著不同流俗的非凡見識，他曾和一個叫冷子興的人有過一番關于“正邪兩賦論”的交談，冷子興將賈寶玉比作色鬼時，他罕然厲色為賈寶玉辯解，更說出一番“清”“濁”的高論，論證賈寶玉秉正邪兩氣，乃是前代陶潛、阮籍、唐明皇、秦少游、薛濤一類的人物。看來，在世俗眼中行為怪僻的混世魔王竟可認賈雨村為知己爾!“寶玉最不喜歡雨村，可雨村是他的第一個‘知音’”，況又為黛玉之蒙師，黛玉小小年紀才華如此出眾，除天賦外，賈雨村教化之功不可沒。這說明賈雨村心中確有大丘壑。

但這樣一個堪任國之棟梁的人為何就變成了唯利是圖的祿蠹呢?儒家以天下為己任，想當初賈雨村未辭甄士隱而遠行，定是這句話激蕩著胸中豪情的。但等到賈雨村真的踏入官場，一切都變了樣。

賈雨村的第一個官職是知縣，不過任期很短，不到一年就被上司參了一本革了職。究其原因主要是“侍才侮上”“貪酷”，自恃才干優長是實話。不管是困于葫蘆廟還是被革職云游時，他都是心懷抱負，是一個想干一番事業的人。而同行在他眼里既無德又無才，最多是些庸才，在他心里亦無足夠的分量，更無法跟他的才干比肩。以他的傲骨他一定是瞧不入眼的。所以初入官場便碰了壁。不過，賈雨村并不介懷，他依舊“無一點怨色，仍是嬉笑自若”，開始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名勝，順便當了當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師傅。看來這次仕途失利對賈雨村打擊并不大，他也似乎并不急于再次進入仕途。但任何人要事業有所進益，在碰壁后還是會進行自我反思，以便決定人生的進退。到底是什么事讓他幡然醒悟了呢?

在作林府西賓期間，曹公插入了一段:偶至智通寺。門前的一副對聯引起了賈雨村的注意:“身后有余忘收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賈雨村想這對聯必是“翻過跟斗”的人寫的，這正觸碰了他的心事，但很遺憾，廟中只有一又聾又昏老僧，對他的疑問答非所問。他不耐煩地退了出來。插入的這段很短，但寺廟的殘敗破舊、老僧的潦倒一定深深觸動了賈雨村，他不正是處于“眼前無路”之時嗎?難道這老僧就是自己的未來?賈雨村一直是一個有政治抱負的人，他對自己的人生定位從來就沒變過。老僧晚景的凄涼終于讓他開始反省他的失敗。在當時的環境中，賈雨村是不會把自己的失敗與封建官僚體制聯系起來的。他有才干、有學識，該穩穩當當地做一個好官的，為何就輕易被找了一個空隙免了職呢?并且，他也意識到他不能再坐以待斃，該出手了。他要入仕，積極地入世!

所以，當他正好遇上從都中來的冷子興時，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今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大家可別小看了這句話，賈雨村想要的“都中新聞”正是一個盤根錯節的巨大關系網。而事情就那么湊巧，聘他的林府恰好就是這巨大羅網垂在他身邊的一條游絲，他豈有再放過之理。其實他心里已是透亮。家道中落沒有根基，恃才侮上沒有同流合污，在政治上，沒有根基靠山，他就脆弱如浮萍，不同流合污就會被當時的官場所棄，成為官場上的弱勢群體，很容易就成為了政治的犧牲品。當他向林如海問出“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進謁”這句關系他一生之話時，賈雨村已開始脫下他“偉丈夫”的外衣;當他腆著臉拿了“宗侄”的名帖站在榮府大門前時，他已經徹底地撕下清高的面具，開始向“祿蠹”進發。

他終于東山再起了，他明白，如果要把握住時機，靠的不是為官的才干，而是官場的護身符和盤根錯節的關系網。賈雨村上任應天府后，他的偽善一點點地顯露出來，所有的才干都用在了集結自己的關系網上，慢慢地成為了一個十足的祿蠹。祿蠹是可怕的，他比賈璉那些世家混子要有心計、要狡詐狠毒得多。所以善良的平兒說他是“餓不死的野雜種”，而石呆子一案讓賈璉都看不下去。

賈雨村的官做得越來越高，他的關系網結得越來越大，表面的迎來送往和場面繁華更反映出他內心的空虛和孤獨。他沒有真正的朋友。即使是賈政，他的智商能力也入不了賈雨村的眼，走近賈政不過是為了借勢。他經營的一切都是為他的仕途服務的。所以當賈家失勢后，為了自保，他可以毫不留情地落井下石。在曹雪芹的筆下，看不出賈雨村良心上有多大的不安。他完全變成了一個猥瑣自私、自視甚高、野心十足的政客!為了攀上權利的頂峰，什么蒼生、什么社稷，他都可以踩在腳下。他的行為跟儒家的思想已完全背道而馳。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這是曹公為賈雨村安排的仕途結局。賈雨村在仕途的巔峰上終于又跌將下來，“塵歸了塵、土歸了土”，我想曹公早就在第二回為他安排好了一個位置:他最不想要的結局偏偏在兜了一大圈后還是找到了他，他最終將像智通寺的老僧一樣終老余生。

注:文中涉及《紅樓夢》原文均出自:《紅樓夢》，岳麓書社，1997.1.

參考文獻:

[1]朱一宏.紅樓夢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

[2]周汝昌.紅樓小講.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

(作者單位:江西省宜春學院高安校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