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極不情愿地走下圖書館前寬大的臺階的時候,走道邊的花都浸透了。紫色的變成了發(fā)暗的青色,白色的像吸了污水的廢紙團。廢紙團,我悶悶地想,它們就像廢紙團一樣零亂地扔在濕漉漉的枝葉上,有著廢紙的色澤和質(zhì)感,歪歪扭扭地一路向前延伸。
這本是很美的花。我知道近乎透明的花瓣是怎樣的精致和優(yōu)雅,大片的紫紅色和白色像柔軟、豪華的掛毯一樣從每一層樓的墻上垂下來,一陣風會吹起漫天紫色和白色的飄動的雪,輕盈的雪的舞蹈多么浪漫。
可是地上的花瓣浸在污水里,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的氣味。
我在冰冷的長凳上等著上課。準確地說,是在等著LT3里正在上課的人出來。棕褐色的漆皮剝落的桌子就和長凳一樣又冷又黏。現(xiàn)在是下午兩點半,光線已經(jīng)暗淡得像黃昏。在旱季,這該是多么火熱和明亮的時刻啊。我沒有轉(zhuǎn)身就聽見很多同學也在等著。他們嘰嘰喳喳的閑聊被一陣陣的冷風打散了混合在蒼白的病態(tài)的霧氣里。在這個無聊的時刻我不想說話,也沒什么可說。
我把筆記本從包里掏出來然后開始上網(wǎng),在考慮上網(wǎng)干什么的同時幾次打錯了連網(wǎng)的密碼。這會是一個郁悶的下午,我心想。我知道即將到來的物理課就像LT3一樣陰冷地散發(fā)著地毯的霉味。而不到一個月之后的考試簡直就是一場無望的戰(zhàn)役。風尖銳而冰冷,空氣卻悶熱不堪。就在我無所事事地敲打鍵盤的時候我看見了他,laas細長的影子,從圖書館的方向向這里走來。
他和他的女朋友辰在一起,不緊不慢地穿過樹頂投下的綠色陰影,穿過細密的雨幕。他們沒有打傘。幾乎像是不真實的幻影,水晶般透明并且柔軟纏綿得令人厭惡的雨扭曲了模糊了他們的身形。成了淺藍色的一個影子。laas很高,蒼白而枯瘦,自得沉重而有些僵硬,像大理石的色澤。我曾經(jīng)看著他骨節(jié)分明竹枝般的手指對他說:“你像一個修道院里的幽靈。”辰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膚顯得更為虛幻,東方人的白更輕更淡,就如水彩比水粉更有輕盈的質(zhì)感。而這兩種色澤在一起是如此的唯美。唯美得讓我只能嘆氣了,如果不是出于嫉妒,我恐怕會當場大叫起來,吹口哨,或者像身后那群八卦女那樣毫無顧忌地大笑。可是我不能。我只能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們越走越近,像一個傻帽加花癡一樣。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風變得狂暴起來,冰冷的雨點穿過寬寬的走道打在我臉上,雖然我已經(jīng)縮在最靠墻的地方。電腦的屏幕上噴滿了水滴,而我渾渾噩噩地打著字,心不在焉。悶熱的下午兩點半,一道閃電劃出妖異的銀弧。他們加快了腳步。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雨和冷風發(fā)瘋一樣擊打著我,好像我就是走道邊廢紙一樣的白花。確實,我就像一團廢紙,一聲不響地縮在墻角,猥瑣,惹人討厭。
我看著laas的黑白格子的寬大襯衣,那些大大小小的方格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辰的藍白格子的襯衫是同樣的風格,袖口有著閃光的金色飾帶。黑框的眼睛還有銀色的掛墜,如此優(yōu)雅,如此可怕。我在傷心什么?我在害怕什么?我的手指冰冷而僵硬。十指冰冷而昏昏欲睡。時間仿佛冬日冰涼的蜂蜜,拖出無限長竭盡纏綿的線條。有那么一會兒我一動也不動,仿佛是長凳的一個附件,沒有生命也沒有思想,又冷又黏。
他們沒有說話,越走越近。就像一團藍色和白色的光影,不在走而像在詭異地飄著。我可以清晰地看見辰線條優(yōu)美的面容,可是laas的臉在我的面前一片模糊,像是一片流動的光,不斷地改變著形狀和色澤。我看不見……怎么可能,曾經(jīng)我崇拜的海洋般的眼睛,柔軟地貼在額角的頭發(fā),高高的鼻子,為什么就這樣消失在光影里?那些夜晚我為他寫歌詞的時候,我偷偷研究過他的眼睛:像綠色的翡翠的大廳,我甚至看見那珠寶的冰冷的光芒。他的面容很古典,讓我想起開滿灰藍菖蒲的溪水邊一襲黑衣白發(fā)如銀一臉愁苦的梅林。這有什么意思呢?我們在同一個教室上課,我們?yōu)榱死婧献鳎覀兩踔敛皇桥笥选?/p>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和恐懼。我的手指僵在鍵盤上方。他們從我身邊走過,仿佛我是個隱形人。也許我本來就是。辰的表情冷漠而高傲,金色的飾邊閃著刺眼的光。我有一種沖上去撕爛她的畫皮的沖動。我們是一樣的人,心靈空虛的留學生罷了。她憑什么奪走我喜歡的東西?不過誰說不行了?我什么也沒有說,別人什么都不知道。你是一個懦夫!你是一個沒有情商沒有勇氣的廢紙團!我想笑了,像一個失去理智的花癡一樣。我無法想象我將怎樣繼續(xù)冷淡而有禮貌地和laas寒暄,他作曲而我編著拙劣的歌詞。禮貌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我的虛偽究竟能堅持到多久?我會不會恨這個本來就很遠現(xiàn)在遙不可及的人?會不會有一天,灌頂?shù)某鸷迣⑽覐氐籽蜎],我從一個感情的懦夫真正稱為冷血的幽靈?又冷,又黏,就像這該詛咒的長凳一樣!
LT3的門開了,我收拾好東西走了進去。一股生澀的霉味。一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陰郁煩悶的雨天,我第一次聽laas彈琴。流暢優(yōu)美的旋律像一陣風把雨吹入池塘。他說這首曲子叫《夢中的婚禮》。然后他開始講起他熱愛的音樂。我點點頭,其實我?guī)缀鯖]聽懂。那時我會的那點可憐的英語只能搗搗漿糊。生活有些時候就像做夢一樣,而妄想現(xiàn)實和夢一樣完美是愚蠢而痛苦的。我花了很久才明白這個道理,而此后《夢中的婚禮》聽久了總是想哭。我記得那天空蕩蕩的禮堂里有一股霉味,混合著浸透的紫色花朵腐爛的氣息。
一道閃電在窗外劃出妖異的弧線。誰都知道陰郁的雨季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