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侯出嫁那天晚上下雨,毛毛雨,下下停停,一陣一陣的。她的丈夫福侯后來多次說到過這天的雨:“毛毛雨,惹鬼的天,一生難順遂!”她的公爹——福侯的父親不這樣認為。他說:“毛毛雨,潤物細無聲,乃吉祥之雨。我古家后代必大吉大利!”他讀過幾年私塾,總愛說幾句斯文的話。
如侯出嫁是坐船的。用船接嫁是平原水網地區當年的一大特色。接嫁船就停在如侯娘家埠口。船前的桅桿上高挑著貼著喜字的紅燈籠。當福侯小心地挽著如侯踏上接嫁船的時候,四個接嫁吹鼓手立即登上兩邊船舷,與岸上送嫁的吹鼓手一起合奏起古老的迎親曲。那會兒,夜交二更。毛毛細雨正下,雨絲兒是極細微的,如霧一般。人們都興奮,忘記了它的存在,包括福侯,只有一個人記起了它,那就是如侯。
如侯忐忑不安地坐在艙篷里。她透過紅披頭,看到艙板上紅燭搖曳。她不敢偷看丈夫一眼。丈夫是俊男子。她知道。丈夫捏著她的手,緊緊的。她的手發抖,全身也微微顫動。丈夫問:“你冷嗎?”她說了什么?連自己也沒聽清。艙外,背纖的和掌舵的合著嗩吶的吹奏在大聲地吼叫:
接嫁船上掛紅燈。
燈下新郎不安分,
想揭新娘頭巾看,
哎呀呀。是美是丑急煞人……
如侯意識到這場毛毛雨是不吉利的。當進入洞房,福侯揭去她大紅頭巾,借著燭光看到她臉龐的瞬間,她知道這一刻的不可避免和自己今后一生將會得到懲罰。她害怕這一刻的到來。但這一刻到來之后,她也就坦然了。
福侯沖出房間,大喊大叫:“她不是,她變了,她……”
堂屋里已沒有了外人,只有病懨懨的公爹。如侯清楚地聽見公爹低聲喝道:“叫什么你!她就是你堂客嘛!”
福侯還在叫,聲音卻漸漸低了:“她不是的,真不是的,她……丑,丑……”
公爹喘息著,語氣依然嚴厲:“丑算什么,丑比美好!家有丑妻,一世福氣。你娘……你娘長得美,可心比誰都丑!”
福侯不再說話了。后來,如侯知道婆母是在福侯還不懂事的時候離家遠走的,一走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公爹見福侯不說話了,口氣也緩和了許多:“福侯,這姑娘你不如意,我如意。過些日子,你也就如意了。說實話吧,那天你去看人家姑娘,那姑娘是如侯的妹子!不要怪人家坑你,是我讓人家這么做的!”
公爹是滿臉掛著笑意離開這個世界的。盡管他一生不幸,近些年又重病纏身,但他很滿意自己為兒子找了一門好親事。娶了一個男人守得住的女人。結婚晚上兒子小小的不愉快很快過去了。這以后的幾天,他看到的是福侯的不聲不響,和兒媳的充滿笑意的臉。他沒見過他們吵嘴,一句閑話都沒有,真是相敬如賓啊!他問過兒子:“如侯好吧?”兒子回答得簡短:“好。”他問兒媳:“福侯沒欺負你吧?”兒媳笑著:“父。沒哩!”聽到他們滿意的回答,他心里舒坦。
公爹死了,娘家人來奔喪。有了婆家但還沒過門的妹子也來了。她多住了幾天。陪哭腫了雙眼的如侯。現在天天見著如侯的妹子了,福侯眼睛里冒著火花。福侯在父親活著的日子里忍耐著,不便發作。他實在不愿看如侯的臉。他不明白,為什么妹子長得好看,而很像妹子的她卻長得丑陋。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僅僅挪動了一點點,就構成了面龐的不和諧。他恨如侯,更恨如侯的妹妹。只要一見到如侯,他腦子里就浮現出她妹子的好看的臉。他好幾次突然在如侯面前冒出一句:“為什么要讓她冒充你?我殺了她!”
這天,如侯的妹子要回去。福侯盯著她,高聲說:“我送送你!”
妹子不敢看他,多日來一直如此,只是小聲地說:“不勞姐夫了,我……”
他把桌子一拍:“我說送就送!”
如侯想起了他說過“我殺了她”的話,不由得渾身發抖。如果公爹活著,他就不敢了,而現在,她只好說:“好好,送送。我和你一起送妹子……”
他堅決地阻止了她:“你在家待著!”
望著妹子和丈夫一前一后走出家門,如侯絕望了。她想象丈夫會用什么手段來殺死妹子呢?他帶了刀嗎?她去廚房查看,去房間查看,去后屋查看,菜刀沒少,剪子沒少,鐮刀沒少。他不需要刀的,他的雙手就足以置妹子于死地,他高大健壯的身板就可以把妹子壓扁。她恨起自己來,是我害死了妹子呀!我得去救她呀!
她是疾步去追趕他們的。她懊悔自己查看什么刀具而耽誤了時間。她顧不上與沿路的鄉鄰打招呼和答話。她慌張的神色使路人倍感奇怪。她喃喃自語:“讓他殺了我吧!不關妹子的事啊!”
她見到他們時。是在離家十里的一條雜草叢里的小路旁。那時,她早已走不動,走不快了。摔過跟頭的腿生疼,只能一瘸一拐地挪步。她已經認為自己錯過了時機,妹子這時一定已經死了。她坐在路邊的草地上,歇著。她想哭。
忽然,她聽到“沙沙”的草動聲。她以為是野兔子。突然,她聽到了吼聲:“現在誰也不欠誰了,你滾吧!”啊,這不是福侯嗎?“你滾!”誰滾?啊啊。妹子還活著!如侯不敢作聲,她尋著聲音,透過密密麻麻的雜草,她看到了什么?啊,她以為自己眼睛花了,看錯了,看糊了。她看到的是一對衣著不整的男女!她連忙捂住眼睛,貓著腰溜了。她不能讓他們特別不能讓妹子看見啊!如果妹子看見了,她真會死的!就當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吧!
如侯怎么也鬧不明白,丈夫一心要殺死妹子的企圖,怎么會變成丈夫與妹子通奸的事實呢?
丈夫和妹子走到這條小路的時候,妹子也已氣喘吁吁。他們走得很快,大步流星。
丈夫在后面喝住:“別走了,拐彎,進去!”
妹子很聽話。她知道這時任何違抗都無濟于事。她走進了草叢深處。她累極了,一屁股坐下來。她橫下心,等待他的懲罰。她看到他高大的身體像一頭壯牛;他端正的臉。特別是那發亮發黑的大眼睛,使她聯想起貼在自己房間里的每天早晚都看的那幅年畫上的俊男子。她不惱恨他了:他娶我姐是虧了,是我害了他呀!
他猶豫著,動搖著。突然,他撲向她,恨恨地說:“你欠我的情,還吧!”
如侯回到家好一段工夫。福侯還沒到家。她原以為離開那個荒草地不久,福侯就會趕上的。她忍痛往回跑。生怕被福侯看見。“他發覺了,我能說什么呢?我什么也不好說啊!”她找不出一條理由,編不出一句謊言來搪塞。跨進家門,她癱坐在地上,喘著氣。她想,要是福侯這會兒進門看到我這個樣子,我該說什么呢?
福侯到家的時候,她已經心平氣和了。她正在燒晚飯。灶堂的火照著她的臉,熱烘烘的。她聽到福侯重重的腳步聲,看到他臉上的平靜。他找來木面盆,自己動手舀水。往日,都是她侍候他的呀!
她故意問:“妹子送走了?”
他答:“死了。她不會再來了!”
她心里好笑,隨之涌起一股酸水。她羨慕妹子的福氣。嫁過來這么多日子,她還沒有和他有過一次親熱。要是有過一次,像妹子這樣,真的死了也甘心啊。“她不會再來了!”不,妹子還會來的,會來的,她想。其實,后來的事情發展完全不是如此。妹子很快嫁人。出嫁那天,丈夫沒去。妹子以后再沒來過她家。只是娘家有什么事時,姐妹倆才有相見的機會。她和妹子都努力使姐妹間親熱,但總是別扭。
這天早早吃了晚飯,丈夫很快就睡去了。她明白,今天是丈夫最滿足最舒心的日子。她做完家務上床時,丈夫已經睡得很沉,很香。她緊貼著他躺下,他溫熱的肌體,男性的氣味使她無法入眠。
福侯離家出走了。如侯細細回想出走那一天的情景。那一天,也下著蒙蒙細雨。雨比出嫁那天大些。福侯從外回來,灰白的外衣洇了雨,變成了深灰色,頭發也沾滿水珠。他慌慌地找什么,像是找不著,很急。她想問他,但又不敢。她過去多次遭過沒趣。看著他急,她也急。不一會兒,他找著一疊草紙,還有一扎冥票,跨出了門。她連忙喊:“傘!”
福侯站住了,接過如侯遞過來的傘。張開,怔怔地看著她,說:“我到父墳上去。”隔一會,補上一句:“你在家等著。”
她就這么在家等著。她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丈夫可從來沒有這么和氣地和她說話,而說的又是這么一句“你在家等著”。等什么呢?她牢牢地記住了他張開傘之后看著她的眼神。這眼神可是從未有過的和順啊!
她懷著喜悅的心情去忙晚飯。割了韭菜,打了雞蛋,找來過年留下的臘肉,還有半瓶做作料的米酒。只要一聽到他重重的腳步聲,她便會立即做菜。
“真笨。”她后來想,那天可不是公爹的什么祭日,他是去向父親辭別啊。他說“你在家等著”,是要我不要跟著他,讓他好走!還有,這天下雨,我送傘給他,這就是征兆。這“傘”就是“散”呀!
“福侯走了!”成了鄉鄰茶余飯后的話題。許多饒舌的女人常來如侯家坐坐,三句話不到便問:“當家的呢?”
“他做生意去了。”她總這樣回答,
“他到遠房姑表兄那兒做生意去了。”
女人們不相信她說的。
福侯的出走又使村里的老人勾起塵封了二十多年的關于如侯婆母出走的各種回憶。各種回憶的敘述,傳到如侯的耳朵里就梳理成了又一個故事。
那是收稻種麥之后農閑的日子。老趙家戲班子在村里吳家木行大院演草臺京戲。吳家木行離家不遠,能聽到“咚咚鏘鏘”的鑼鼓聲。那些天,婆母頭疼,公爹就一個人去看。那一天加演日場戲,在下午。公爹問:“頭疼好些了吧?一起去看看戲,頭興許就不疼了。”婆母說:“哪能呢,鑼鼓一敲,頭更炸了。”公爹說:“倒也是。你在家吧,我和福侯去。”婆母不讓:“那里人多,小孩子難帶。”福侯吵著要去。公爹牽著福侯手走的時候,婆母立在門口吩咐:“把孩子帶好啊。等你們回來吃晚飯啊!”公爹跟福侯回家時,門掩著,燈亮著,桌上的飯菜擺著,涼了。可就是見不著婆母了。
公爹后來多次和村人談起這事。先是大罵一陣婆母的心丑,然后慶幸那天他帶著福侯,不然,兒子也會見不著了。于是眾人附和:“兒子是她心上的一塊肉,怎舍得丟了,心狠著呀。”
婆母到哪兒去了,二十多年來村人一直沒有搞清楚。人們只知道婆母不滿意她的婚姻,人們想象著她曾有一個相好的,她跟著那個相好的拋棄一切到一個地方去了。
如侯心里明白。福侯出走因為自己長得丑呀。婆母出走給公爹還留下了福侯。而福侯的出走并沒有給她留下兒子。這是如侯最不安的心事。人們認為福侯也像他母親一樣一去不復返之后,開始關心獨守空房的如侯了。
首先是如侯的母親。如侯常回娘家。她對著母親哭泣,母親陪她流淚。母親想把她接回家來,立刻遭到父親的呵斥:“嫁出門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回娘家算哪門子事呀!”她識事知理,因為父親的背后還有兄弟,還有兄弟媳婦。母親說:“抱養一個孩子吧,好歹讓他姓古。”母親為她找過幾家,看中的是她妹子的孩子。說到妹子,她立即想起那個荒草地,搖頭了。她想,妹子也不會答應的,萬一福侯什么時候回來了呢?
村里有人愿為如侯養一個兒子。白天,如侯下地,常有男子來搭訕,問她,一個人睡冷不冷,怕不怕?她鋤草,有人也扛來鋤頭;她割麥,有人也拿來鐮刀;一壟壟麥子剛捆好,有人拿來扁擔就幫她挑了。她一聲不吭,不給一個笑臉。晚上,有人來串門,賴著不走,直到她喊來后院的五媽陪睡,那人才悻悻地走了;剛睡著,窗戶就被人篤篤篤地敲了,她蒙著頭睡,大氣不出一聲。這些打她主意的男子都是村里的一些光棍、無賴。
如侯守身如玉。使心存僥幸的男人漸漸絕了念頭。
福侯第一次回來已是兩年之后的事了。
那時夏播剛開始。勞累了一天的她,夜里特別好睡。她被一陣敲門聲驚醒。她馬上意識到是村里哪個無賴又找上門來。她不敢吭聲。福侯壓低聲音叫:“是我!”她聽不出這“我”的聲音是誰。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是福侯。她以為他永遠不會回來了。敲門聲還在繼續,而且變得急促和沉重:“我是福侯!”她想這是一個冒名者,這是一個不見開門不罷休的家伙。她抄起一根木棍。她要懲罰這個冒充的家伙。門開了,她閃在門邊。看到了那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她一下子癱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福侯說:“哭什么!”她就不哭了,連忙去點燈。燈是竹架豆油燈。燈光暗淡。燈光下福侯臉色灰灰的,胡茬黑黑的,神情倦倦的。
她給福侯燒水煮飯。她想問的話很多:這幾年在哪兒的?日子怎么過的?今天怎么回來的?她沒有問。她仿佛又回到了兩年前他們相處的那段日子。那時,她就不問他什么,總是他問,她答。她從他問話和行動中看出他的心事,了解他做的事。她想,以后的日子長著呢,她會慢慢地知道他這兩年情況的,現在關鍵的是讓他吃飽睡好啊!
福侯吃飽之后,氣色好多了。他問:“有玉米嗎?”她答:“有。”他問:“在哪兒?”她領他到墻角的砂缸里去看,半缸。他手伸進去,撈了半把,湊近燈光下看,說:“還好。”他找來一個布袋,用瓢往袋里倒玉米。她不明白他這是干什么。袋子注了一半,缸里也只剩下了一半。他問:“玉米種了沒?”她答:“沒。”他伸進缸里的瓢不動了。“那邊遭災,春荒把種子也吃了。”“那邊”是哪兒呢?“那邊”就是他福侯生活的地方呀!他回來就是拿玉米種的呀!她眼睜睜地看著福侯扛著布袋連夜走了。她哽咽著,問:“你什么時候再回來?”他說:“下次。下次我來還你玉米種子。”
福侯一走,她就后悔,后悔沒有能攔住他,沒有多問問他。后來想想,她也攔不住他,問不出話來,于是就在心里恨福侯,罵福侯。好在福侯回來得倉促,回來得秘密,村子里的人誰也不懂,也就沒有話題來搬弄,來取笑她。時間一久,她開始淡忘,不再往心里去。只是到第二年玉米下種。吃青棒或者掰老玉米時才又勾起她的記憶。一想起來,她就恨他,罵他。一天夜里,有人敲她的窗子,敲了半天,壓低聲音說:“我是福侯!”她一聽,忙不迭地起身,埋怨道:“回來干什么呀?”那人答:“想你呀!”一聽這話,她就知道這不是福侯。她罵:“滾!”那人吃吃地笑著走了。她罵自己上當,太沉不住氣,也明白自己是盼著福侯啊!
福侯第二次回家還是在夜里,那是秋收之后。如侯聽準是福侯聲音才去開門。福侯帶回了半袋子大米和一塊腌肉,還有不多的錢。
如侯說:“錢,我不要。”說這話時,她在為福侯燒水。火光映著她的臉,紅紅的。她有些激動。她想:給錢算個什么呀?這不明擺著又要走嗎?
“錢不長刺,不扎手。你拿著!”福侯把到嘴的酒杯放下。酒是他帶回來的。燈光下。他氣色很好,臉飽滿而帶著愉快。他把手重重地拍在放錢的桌上,問:“日子過得好嗎?”
她說:“還好,湊合著吧。”
他說:“不好!我知道的,這世道,能好嗎?不用說你一個女人家。”
她想起了自己的勞作艱辛,想起一些男人的騷擾,鼻子酸酸的,眼睛潤潤的。她想哭,沒哭,忍著。她說:“真的,日子好過。只是……”她鼓起勇氣,有些結巴地說:“只是,一個人……一個人過日子,有些不便……”
他哈哈大笑,嘴里的酒都笑噴出去了。那酒的辣味兒直噴到如侯的臉上。他嘆了一口氣:“唉,我知道你難。你這樣也不是一回事,不能老這么過下去。我說,看準一個合適的,嫁人吧。”
她疑惑而驚恐:“你要趕我走?”
他忙說:“我沒說清楚。不一定叫嫁人。這家產,我都不要了,全歸你。”
她咬咬牙:“我不要,也不走。”
他問:“那為什么?”
她說:“我生是你古家的人,死是你古家的鬼。”
他把碗一推,瞪著眼睛:“這么多年了,你還這么想呀?告訴你,我在那邊有家了!”
她哭著:“我不管。我等你。”
他叫:“你再哭。我馬上就走,以后永遠不回來了!”
她不哭了。她給他打好水,讓他洗臉。好一陣誰也沒有吭聲。如侯后來回想起來,這一回是她與福侯成親以來他們說話最多的一次。
福侯白天回家又是一年之后的事。在此之前,他還回家過幾次。他每次回家,總給如侯帶一些吃的,有一次還為她帶回了幾尺花布,那是附近小鎮上也買不到的新花式新質地。如侯請裁縫做了一件夾褂。她穿在身上,對著鏡子照了又照,覺得很合體,很出眾。人是衣裳馬是鞍。她那并不美麗的臉,似乎也光彩起來。她只有回娘家時才舍得穿上它。她一穿,立即引起女人們的注意,這布買哪兒的?什么時候買的?甚至有人放出話來,說如侯這衣是哪個哪個相好送的。說這話的是河西老姑娘。老姑娘有一回要上街,到她這兒借夾褂。如侯把所有的夾褂全拿出來讓老姑娘挑,甚至成親時穿的那件大紅的,她就是不肯借福侯給她買布做的這件。她珍愛這件。
福侯第一次白天回家是很突然的。那幾天,村子里很亂,到處傳言什么地方打仗了,死了許多人,有一個村子幾十家上百間房子全燒了。人們說不清是什么人與什么人打仗。總之,人心惶惶。如侯還像往常一樣下地干活。天快傍晚時,河西老姑娘叫她。她裝著沒聽見。不搭理。老姑娘高叫:“如侯。你還不回去?福侯回來了!”她說:“你開什么心。我忙呢。”老姑娘說:“真的,不開心!福侯是逃難回來的!還有個女的跟著。”后面一句話讓她耐不住了:“好,我也該回去了。你誑我,不作興啊!”
如侯回到家時,門口圍著一大堆鄉鄰,中間是風塵仆仆的福侯。福侯旁邊真有一個女人,一個小個子的年輕女人。女人手里牽著的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人們開始散去。那女人一見如侯,就知道是誰,忙喊了一聲大妹子,又拉著孩子叫她嬸兒。如侯不想理睬,見人家先打招呼,也就“唔”了一聲,點點頭,開了門,說:“進屋吧。”
進了屋,小個子女人像主人似的跟著她一起收拾屋子,燒水做飯。小個子女人一邊做,一邊不住嘴地說著:“大妹子,我叫蘭兒。這回逃難怕人哪……”
如侯很少回話。蘭兒說一陣之后,她也得說上一兩句。她沒法怪罪這個熱情而講禮貌的女人。她從蘭兒的口中知道了許多事:打仗的殘忍,災難的可怕,福侯和蘭兒住在一個離這兒百里之外的村子,村子正是戰場,他們一家,還有蘭兒名分上的金姓男人和他的兄弟都逃散了
水燒好了。蘭兒拿來木面盆。如侯說:“我來。”她接過面盆,找來洗臉巾,打好水,送到累癱了的福侯跟前。這是她的丈夫,必須由她來伺候。丈夫洗好,她打水給蘭兒。蘭兒算是客人。她不能不客氣一番。蘭兒先給孩子洗臉。孩子瘦小,長得有些像蘭兒。看著蘭兒洗好臉。理了理凌亂的頭發,她發現蘭兒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剛見面時的那滿臉污臟、疲倦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俊俏和興奮。她心里有些酸酸的,恨恨的,不經意地嘆了口氣,心想:福侯該和蘭兒在一起呀。
鄰家的井臺便是流言最泛濫的場所。如侯是每天早上必去井臺打水的。福侯歸來的第二天清早,三三兩兩來打水的女人們便開始關心如侯了:
“昨夜里你四個人可怎么睡呀?”
“哎哎,你和福侯干那事了沒?”
“別是福侯干錯了,干了那個小個子婆娘了……”
女人們嘻嘻哈哈地說笑,如侯惱羞不得。她認真地說,她又擱了一張鋪,福侯一個人睡的,她和蘭兒還有小孩子睡的是床。如侯說的是實話。
女人們當然是不肯相信的。她一走,那原先在井臺上的女人。和后來井臺的女人,馬上又嘰嘰喳喳起來。嘻笑聲中的傳言也便像蒼蠅一樣叮著。傳人遠去的如侯耳朵。
福侯以后的回來就不再回避白天了。他都是白天來,白天去。每次走,如侯總倚在門框,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站住了。看看她回答:“說不準。”她想說:以后回來能不能多待幾天?但勇氣總鼓不起來,到嘴邊的話卻說成了這樣:“你走好哇。”他走了,她有幾夜睡不好覺,抱著枕頭痛哭。
終于有一回,福侯在家里住了許多時日。回來的那天是一個深秋的凌晨,村子里一片寂靜。一聲狗叫,引來無數吠聲。剛醒的如侯聽到了輕輕的叩門聲。隨之是微弱的呼叫:“開門……”
如侯很快分辨出這是福侯的聲音。出什么事了?她迅速起身,點燈,開門。啊,這是誰呀?這就是我高大英武的福侯嗎?他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呀?
福侯癱倒在地上,全身濕漉漉,冰涼冰涼的,衣服也破破爛爛,光著一只腳,腳跟上還淌著血。最可怕的是臉。臉,灰灰的,嘴唇蒼白,眼睛瞇縫著,鼻孔用布條塞著,布條上一片血跡。
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連攙帶抱放在床前的踏板上。她給他脫衣服,揩洗身子。他死一樣地任她擺布。她從他上身開始。她很細心,很認真。她稍一動作,他就要痛苦地哼哼。她看到了傷痕。她不忍看,又要看。看一下,心疼一陣。她輕輕地撫摩,用毛巾熱敷。做完了一切該做的,把他侍弄上床。她這才發現,渾身的汗把內衣全洇透了。等她自己也擦了身子,換了衣服之后,天已大亮。
這一天,如侯沒有下地。她先給福侯熬粥,喂粥,后來又到娘家村里的一個老中醫那里抓藥。老中醫治跌打損傷有些名氣。為找“定果樹”枝葉的藥引子,她滿河坎滿岸邊地找。回來時,已是中午過后了。她又忙著熬粥,煎藥。
她把藥端過去,用勺舀著喂福侯。她問:“好點嗎?”他不說話。一臉痛苦。她也就不再去問。她想問的話很多呀。
以后的一些日子里。如侯就是這樣熬粥、燒湯、煎藥,就是這樣給福侯喂食、換洗、拉尿。從福侯零零碎碎的談話中,她了解到福侯受傷的原委:蘭兒名義上的那個金姓男人得急病死了。金姓族人認定是福侯和蘭兒的謀害。終于剛過,揪住福侯就往死里打。蘭兒說:“你快逃吧!”他就這么著往老家走。他以為,他會跑不到家,死在半路上的。
福侯回家養傷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傳開。這是瞞不住的事。如侯也不想瞞。她希望人知道:丈夫回來了,住在家里,不走了。
人們常問:“福侯怎的傷了?”
她的回答是已編造好的話:“做生意。不給錢,挨人打了。”
許多人不信:“那他怎么不回那邊去?”
那邊指的丈夫相好的蘭兒那里。她說:“他靠這兒近,這兒是他的家。”
有人“哦”了一聲,表示懂了。
還是有人不信:“怕在那邊出了事,給人家趕出來了吧?”
她堅決地否定。開始。她還不知道真是這么回事,后來知道了,她也不改口。她不能給丈夫臉上抹黑。
有人還要說什么。但又有人出來打圓場:“嘿嘿,人家夫妻睡一張床了,你操心什么!”
如侯天天夜里和丈夫睡一張床。
第一天晚上睡覺,她頗感躊躇。她脫掉外衣,坐在床沿上,很自然地想起福侯和蘭兒回來的那個晚上。那個晚上她搭了一張鋪,是讓福侯睡的。而今天晚上,只有她和福侯兩人,她不想搭鋪。也不能搭鋪。搭了鋪,自己就得在丈夫回來后一直獨個兒睡鋪。如果他不讓我上床呢?她想到時候再說吧。她看看丈夫。丈夫像是睡著了。她猶豫著:是不是和丈夫睡在一頭?她試探著,輕輕地揭開被頭。突然。丈夫蠕動了一下,嘰咕了一句什么。她一慌張連忙蓋好丈夫的被子,睡到了丈夫的腳頭。
一切歸于平靜。她好長時間沒有睡著。她責怪自己膽怯、多心,但又鼓不起勇氣。丈夫就在身邊。男人的體溫使她渾身燥熱。這就使她想起了她的初婚之夜,她與丈夫就是這樣睡兩頭的。當她迷迷糊糊地入睡時,她聽到丈夫在呻吟,還在含混地呼叫什么。她立即清醒,點燃竹架燈。螢火般的光下,丈夫正掙扎著起身。但沒有成功。
她問:“要喝水嗎?”
丈夫不答話,還在努力。他坐了起來,要下床了,但立即又倒下去,隨后“哎呀”一聲。
她去扶。他想推開她,說:“不用你。”
她一松手,他又倒了。她已經明白,丈夫是要撒尿。她說:“你等等。”她拿來一個葫蘆。一個鋸了小口的空葫蘆。這是她白天就準備好了的。她說:“你躺著,用這個。”他接過葫蘆,拿進被子里,摸索著。她又問:“要我……幫嗎?”他不言語。她把手伸進被窩,他拉住她的手扶穩了葫蘆。她聽到了葫蘆里的急促的水響聲,很快地感受到葫蘆的暖氣。
她和丈夫福侯終于有一天睡到了一頭。這已是丈夫回家一個多月之后的事。丈夫的傷已經愈合,也不再疼痛,生活能夠自理。那個葫蘆被她洗凈晾干掛在后屋的墻上。
那一天晚上,她和一個月來一樣,待丈夫睡下,她才脫衣,熄燈,躺在丈夫的腳頭。天已經冷了。她更感到丈夫的溫暖。情不自禁地往丈夫身邊靠靠。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得丈夫在說什么。她細一聽,丈夫分明說:“來呀!你來呀!”他喊我?他叫我去?她心里立即涌起一股暖流。天哪!多少年的盼望,今天終于成為現實!她終于可以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了!她迅速地爬到丈夫頭邊,鉆進丈夫的懷里,丈夫有力的雙手隨即便緊緊地抱住了她!她也用雙手勾住了丈夫的脖子。她由于激動而全身顫抖,輕聲抽泣。
“你,你哭什么?”丈夫柔聲地問。
巨大的幸福感使她嗚嗚地哭了起來。
“蘭兒,你……”
“蘭兒”?誰是蘭兒?是丈夫叫錯了,還是把她當成了蘭兒?哦哦,是丈夫還在夢中。還以為在蘭兒家呢!啊啊,丈夫喊的是蘭兒,以為我是蘭兒,以為懷抱的是蘭兒呀!羞愧、怨恨、悲痛一下子襲上心頭,她放聲大哭。
“你!你……如侯!”沉醉在春夢里的丈夫完全清醒。他松開了雙手,企圖掙脫她的糾纏。她的雙手勾得更緊。她一邊哭,一邊訴說:“嗚嗚,我也要一個孩子……嗚嗚一個孩子……嗚嗚……”
他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她的臉緊緊貼在他臉上,發覺他也流淚了!他像一個柔弱的女人,任她擺布。多年抑郁的情感,猶如滿河之水突然決口,咆哮而出。她像剽悍的男子漢一樣強勁、瘋狂。這個夜晚。她一直銘記了一生,只要一想起便激動不已,幸福感油然而生,對丈夫的一切恩恩怨怨也煙消云散。她不明白,她對男女之事怎么會無師自通?競無一點羞恥?
第二天她是被丈夫叫醒的。丈夫已經悄悄起身,站在房門口喊她。她還做著夢,做著一個五光十色、不可捉摸的夢。她睜開眼,看到冬日的晨光已經從窗戶中透了過來。房間里一片光明。她很累,但很舒坦。她揉揉眼睛,伸伸懶腰。還想睡。她沒睡,迅速起身。丈夫已經為她燒好水,煮好早飯。這是破天荒的。她激動得直掉眼淚。
吃早飯的時候,她問:“你還走嗎?”
他停住筷,看著她,不說話。
中午,她從地里回來。飯菜又擺在桌上。她仍然激動,問:“還想蘭兒嗎?”
到嘴的菜放下,他低頭不語。
晚上,她早早回家。丈夫在灶膛前燒火。
她說:“你養好了,只要能走,想去看蘭兒,你就去吧。我不攔你。”
他把火撥旺,一言不發。
福侯走了,找他的蘭兒去了。臨走前的夜晚,他們很認真、很長久、很暢快地過了一次夫妻生活。福侯的主動投入。這是如侯始料未及的。因為,從第一次開始,他就一直很被動,很勉強,很不情愿。如侯明白他心中有蘭兒。蘭兒俏麗,蘭兒有著她沒有的妙處。她無奈,只能盡自己的努力來彌補。這天晚上不同了。她想,他和蘭兒一定也是這樣的,這樣的夫妻,才不枉夫妻一場啊!
一陣陣的雷雨過后,便是彩虹飛架,霞光萬里。她酥軟地躺在床上,感受著雷雨之后的無限滋潤。
這次是他先說話了:“明天,我就要走了。”
她預感到他有一天會走,但沒想到就是明天。這會兒,她恍然大悟,他為什么這么主動。她恨他:他的一切都是為蘭兒啊!
見她不語,他說:“有人帶來了信,蘭兒的日子過得挺難。伯子、叔子欺負她,逼她改嫁,有些不三不四的,也常來騷擾。一個女人家帶兩個孩子真不容易呀……”
聽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她眼里便濕潤了:“你去。他們不打你嗎?”
他說:“不會吧。蘭兒說,打,她就和孩子一起死。我想,事情過去了,總會好些的。”
她哭了。
他也哭了。他說:“我還常回來看你。”
她說:“能記著我就好。”
福侯并沒有能常回來看她,一去兩三個月,沒有回來一趟。如侯從福侯離開家的那天晚上起,就開始思念,越往后這種思念的情意越濃越深。在外人看來,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守著孤寂的家,但在她看來則是完全不同了。過去,福侯只是她名分上的丈夫,現在已是她真實的丈夫了。她每天上工去,記掛著家里,想象著丈夫在等待她;收工回來總希望有一個驚喜:丈夫做好了飯,倚在門口迎她回來;晚上睡著,她夢見丈夫就在身邊。等她清醒來,緊緊摟著的是被子……
她熬不住了,等不得了。她要找回丈夫。
出發的那天是她選好的日子。她找村子里的老先生,請他掐算哪幾天適宜出遠門。老先生看著她,有些迷惘,問:“誰出遠門呀?”
好日子難挑。有幾個日子雖算是大吉大利,但天氣不好,西北大風,或還有雨雪。出發的這一天,真是個好日子,初春的陽光暖融融的。她帶足三天的干糧上路了。干糧是炒麥粉,鄉下人稱為“焦屑”。有了焦屑,只要向人家要點開水一泡就行。
她按著丈夫說的地址問路。丈夫一天一夜走完的路,她走了整整三個白天。她摸索到那個村子,站在蘭兒家門口時,天色已完全黑了。
昏暗的燈光下,蘭兒家正吃晚飯。見到她,蘭兒、丈夫,還有蘭兒的兩個男孩都大吃一驚。她首先看到的是丈夫。丈夫捧著的粥碗一下子滑在桌上。粥也濺了。丈夫也是最先認出是她。蘭兒還沒看出她是誰,只是覺得面熟。首先發出驚叫的是蘭兒的兩個孩子,兩歲小兒子“啊”了一聲之后,六歲的大兒子直呼:“媽,討飯的!”
丈夫就是在孩子驚叫后的一瞬間認出了是她。三天沒有洗臉、沒有梳頭的她,想象出此時的樣子一定是多么的可怖可憎。
丈夫叫了一聲“如侯”,蘭兒也認出她來了。蘭兒罵了孩子。吩咐:“叫嬸嬸!”
兩個孩子盯著她,不肯開口。
蘭兒連忙打水,讓她洗臉,又盛來一碗粥端到她面前,接著摸出三只鴨蛋去煮。
她一邊喝著薄粥,一邊回答著蘭兒的問話。蘭兒的問,其實就是丈夫的問,她的回答當然也是說給丈夫聽的。她抬頭回話的同時,就打量著丈夫和孩子。丈夫還是那個老樣子,傷愈后的紅潤臉色還原成黝黑。她發覺那個大孩子出落得更像蘭兒了,小巧、秀氣,而小的那個,一眼就看出是丈夫的真種!那方方的小臉上鑲嵌的兩只明亮的黑眼睛,活脫脫就是福侯啊!怪不得他惦著這兒。這兒不僅有他的心上人,更有他的血脈。這兒也是他的家啊!
她心中翻江倒海。她覺得她來得對。她有許多話要單獨地和丈夫說。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蘭兒哄著孩子到西房睡覺去了,聰明、乖巧的蘭兒知道,她今天趕來,一定有事要告訴福侯。
福侯站起來,要走,沒走,又坐了下來,問:“打老遠來,為的什么事?”
她想直奔主題地說。但聽丈夫這么一問。她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反問:“你離家這么久,不回去,我來看你也不成?”
丈夫說:“唉,你不知道,這幾個月,我實在是走不開。我欠著你的。我懂。”
丈夫主動道歉。如侯心軟了。她說:“這兒是你的家。我那兒也是你的家啊。這兒,有你的孩子……那兒,也會有你的孩子……”
福侯“啊”了一下,許久沒有說話。隨之而來的是激動。如侯說:“古家不該絕后。我……我有……喜了。三個多月了。我天天盼你,想你,要告訴你的,就是這。我不能再等,再熬了。再下去我就不能這么走動了。算算時間,到那一天,你得回來!不,你得提前回來。為了我們古家……”
這個晚上,福侯和如侯睡得都很踏實舒坦。他們并沒有睡在一起。他們的西房有兩張床鋪。蘭兒說,她和兩個孩子睡。如侯不同意。盡管她多么需要丈夫的愛。但她覺得不妥。她說:“我還是和蘭妹睡吧!”還有一句在心里埋著:要是讓那懂事的孩子知道了,他們會搞不明白,這討飯婆怎么和叔叔睡在一起啊!
多侯出生在夏天。多侯的名字是他父親福侯取的。
福侯是在多侯出生前兩天到家的。到家時,不見了如侯。他以為自己回來晚了,如侯大概等不及回娘家生育去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如侯還腆著大肚子在地里拔草。他喚她回去。她說:“拔完了吧。明天還要澆水呢。”他鼻子酸酸的。第二天,他去地里澆水,如侯也來了。他說:“你來干嗎?”她說:“你挑,我澆。干得快呀!”干到一半,如侯說:“我累。你吃點苦,我先回去歇歇。”福侯一個人干著干著,忽然想到,許是她快生孩子了?擔子一丟,飛也似地往回趕。到房門口,就聽到了如侯的呻吟。早上剛來的丈母娘正急得沒法,一見福侯,連忙說:“快,快去喊催生婆!”
那個裹小腳、走不快的老女人張婆婆。來到如侯跟前,三摸兩摸就說:“她年紀大了。生育晚,難產。這孩子看來是保不住了。”如侯一昕。連忙說:“不行,我要孩子!”張婆婆毫不忌諱:“要孩子,那大人就活不了!”福侯說:“保大人要緊!”張婆婆一甩手叫:“這就難辦了!你們另請高明吧!”如侯忙叫:“不,不,我要孩子,古家要有后代!讓我死吧……”張婆婆說:“福侯,怎么說?”福侯動了情,流著淚說:“不,不,張婆婆,你別聽她。孩子以后還會有的……”如侯哭著:“張婆婆,你別管我,要保孩子呀!”丈母娘哽咽著說:“老嬸子,全拜托你了!”
如侯母子真是死里逃生。張婆婆一天一夜守護在產房里陪著呻吟不止的如侯。如侯不停地叫喚:“不要顧我,讓我死吧……”當多侯終于從如侯身體中緩緩地分離出來,哭出了第一聲“哇哇”的時候,福侯、福侯的丈母娘,還有張婆婆都哭了。如侯聽到兒子的不是那“畦”的哭聲,而是一聲“媽哇”的呼喚!她暈過去了。
福侯到父親的墳頭磕頭。他說:“父。你抱孫子了!”
日子艱難,但如侯滿足。她有兒子相伴,每隔幾個月丈夫就捎一點糖果、花布回來看望。兒子漸漸懂事之后,她對丈夫的思念常常是兒子用小拳頭捶著她的背而提醒的。
兒子捶背時常問:“我的父呢?我怎么沒父呀?”
她摟過兒子,回答:“別胡說。你父掙錢去了,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呀,他也該回來看看我們娘兒倆了。”
有時兒子也這樣問:“我父什么樣子呀?”
她拉過兒子,打量著,說:“他和你一模一樣呀!”
兒子思念父親,她也思念丈夫。福侯每回家一次,家里就充滿歡樂。兒子多次見過父親。但難留下記憶。隔不多久,兒子還會重復上次的一些問話,一回又一回地勾起如侯的思念。
如侯突然發覺兒子長大了,那是丈夫回來的某一天,一個秋日的晚上,一個一家人應該歡樂的時刻。
她在燒火忙菜,丈夫在洗臉擦身。廚房里彌漫著飯菜的香氣和家庭的溫馨。這會兒,兒子回來了。
兒子在外玩是很少這么晚才回家。如果偶爾晚了,她會找回來的。這次她沒有,因為丈夫回來了。她沒注意兒子一臉的不高興,快活地叫著:“多侯。你父回來了,叫父!”
兒子不像以往聽話,不吭一聲。
福侯笑著:“怎么又忘啦?來,吃糖。叫父,叫父呀!”
兒子瞪著大眼,盯著眼前高大的、滿臉胡茬的男人,把糖扔掉,跑過來抱著如侯的腿,突然哭著:“嗚嗚,娘,你騙我……嗚……,父不做生意,嗚嗚,父是不要我們,找野女人了……嗚嗚,娘,你說呀……”
他們愣住了。她說:“多侯,別聽人瞎說!你父在外地掙錢,那兒有一個親戚,那親戚你該叫大媽呀!”
他去拉兒子,說:“孩子,是父不好。”
兒子掙脫他,高叫:“你不是我父,你不是,你不是!”
這頓晚飯吃得很不愉快。晚上睡覺就更別扭。過去三人睡一頭,兒子隔中間。等兒子睡熟后,兒子便睡在了里邊。這一回,先是兒子不愿睡。接著是兒子不讓福侯睡,叫他滾。如侯急得快掉淚了。兒子的屁股第一次挨了巴掌。兒子不再說話,緊摟著她,任她去打。她抱著兒子哭了。
這個夜晚,是丈夫這些年回家以來,他們第一次沒有同枕親熱的一次。
她安慰丈夫:“孩子小,不懂事。”
睡在另一頭的丈夫嘆口氣:“是我不好,別怪孩子。你苦了。”
這以后的日子福侯回來少了。每次回來兒子都對他沒有好臉。最煩心的是晚上睡覺。兒子提防著他。他為了盡一個丈夫的責任,想對妻子親熱一些。也都得偷偷摸摸。他們像一對偷情的男女,做著見不得人的事一樣。如侯想著法子哄騙兒子睡覺。等兒子睡著了,她才小心地爬到福侯一頭。說幾句悄悄話,然后開始許多日子才有一次的思念行動。她是一塊十分干渴的土地,而他只能是輕風細雨。兒子那頭稍有聲響,他們便立即風停雨止。傳來兒子的均勻呼吸聲后,他才又開始下著毛毛細雨,滋潤她那片干渴的土地。
有一回是極糟糕的。他們有些忘乎所以。福侯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承受風雨侵襲的如侯暢快得呻吟不止。突然,福侯“啊”地大叫一聲倒下。如侯驚愕地睜開眼睛,昏暗中她看到立在一邊憤怒的兒子。兒子說:“娘,他欺負你了?你還痛嗎?我咬了他一口!”
他們能說什么呢?他們什么也不能說。他們只是無比的狼狽!
第二天,她送他上路。
她說:“好在兒子不懂。”
他說:“以后他會懂的。”
她問:“還疼嗎?”
他答:“兒子咬的,不疼。”
分手時,他吩咐:“兒子大了,該分床睡了。”
村子里死了許多人,一個接著一個的,這是一種叫鼠疫的流行病。人們說是“人瘟”。鎮上棺材鋪的老板立即發了大財。多年滯銷的棺木成了熱門貨。沒多久,棺材脫銷了。開始村里傳言是木材緊缺,沒了原料,接下來的話就成了是棺材鋪老板和幾個木匠也染上人瘟死了。
村子里人人自危,說不準早上誰埋了誰的,晚上又會被誰埋掉。村頭小廟的香火日夜繚繞。磕頭的人們絡繹不絕。
村里的老先生攔住了前去燒香的如侯。老先生說,那個地方不能去,人多,最容易傳染。如侯哭著:“我多侯也發病了。我去求求菩薩呀!”老先生說:“還是快去請醫生抓藥去吧!”
她找到醫生。醫生很忙。她攔住醫生,長跪不起。說:“求求您,救救我可憐的孩子吧!”
醫生司空見慣,不為所動。他什么也沒問,掏出紙就開藥方,說:“抓藥去吧!”說完,又補上一句:“鎮上別去了,這藥早沒了。有,你也買不起呀!到遠處去找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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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天旋地轉。這可怎么辦呀?我可以死,可多侯得活著呀!‘‘到遠處去找吧!”她想起了幾個月沒有回家的福侯,對,找他去,到那兒去抓藥。她先趕到娘家。娘說:“你放心去吧。我馬上來服侍多侯。我這把年紀,能死了,不怕傳染。”
這一次去福侯的蘭兒家,她也只用了一個晝夜。
蘭兒家變化很大。如侯已經認不出來了。原先低矮的三間土墻茅屋,變成了五間高大的磚墻草屋。廚房也大多了,家具也齊全了,多是新添置的。
變化最大的是人。她先見到了蘭兒。蘭兒雖說俏麗,但明顯老了,還不到四十吧,怎么有了那么多的皺紋呢?如果不是老地方相見,怎么敢相認呀!兩個孩子都是少年了。老大上回見過,很俊;老二威武,有著和多侯的相同之處。最后見到福侯。福侯從地里匆匆回來。福侯樣子沒變多少,但身骨已不再強壯。他是咳嗽不斷地趕回來的。
她帶來的消息,使福侯和蘭兒大驚失色。
蘭兒為她盛飯,福侯去房間里湊錢。當福侯取出一大疊紙幣時,如侯的飯已經吃飽。
蘭兒說:“現在什么都貴,都漲價。這點錢不知夠不夠呢。”她抹下戒指,交給福侯:“你把這也湊上吧。”
如侯連忙說:“這怎么可以!你們的錢我一定得還!”
蘭兒說:“救孩子要緊,錢算什么!”
如侯哭著:“要是多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福侯抓著藥回來了。那一疊紙幣未動,蘭兒的戒指不見了。他罵:“藥店老板心真黑呀!他只要金子不要鈔票!”
如侯接過藥就走。
福侯說:“你太累,在這兒歇兩天。我回去!”
如侯說:“我怎么能在這兒!我心里早急得不行。不懂多侯怎么樣呢?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福侯連忙打斷:“別說不吉利的。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多侯這條命算是從閻王爺那兒搶了回來。
如侯常拿這件事開導兒子,緩解兒子和丈夫的緊張關系。
兒子的每一次回答,都讓她難以言對。
兒子第一次回答是病好不久。兒子摘了門前桃樹上的一顆桃子。桃子還沒有熟透。聽了她的話,兒子狠狠地咬下一口,露出了桃的白肉。兒子啐了一口,扔了,也扔給她一句話:“還提他?我恨不得再咬他一口!”
她想起那夜的狼狽。她也仿佛被兒子咬了一口。疼在心頭。
兒子后來的再次回答,是她在地里割稻。那年稻子長得很好,稈子厚,穗頭沉,累得她腰難直、難彎。她想起福侯。已是少年的兒子匆匆地趕來了,手里舉著一把鐮刀。兒子要來幫她。她涌起一股暖流。她想起丈夫,說:“多侯,把你父喊回來吧!”
兒子站在稻田里,揮著刀,嚷:“你別說,我殺了他!”
她驚愕了,手中的刀掉了。她捂著臉,蹲在地上。傷心地哭。
兒子走過來解釋:“娘,我不是說他,我是要殺那個壞女人!”
她說:“別胡說。殺了她,你父會活不成的……”
還有一回,兒子和她兄弟去販稻草。兒子幫著她兄弟看船、背纖。這是兒子鬧著要去的。兒子回家告訴了她許多新鮮事。末了兒子還吞吞吐吐地說看到了丈夫。兒子與丈夫是在城里一家紙行相遇的。稻草是送到紙行去的。丈夫正巧也販了一船稻草。兒子說,只是匆匆一面,話也沒說,丈夫只喊了他一聲“多”。他就被她兄弟拉上船走了。兒子在敘述這事時,她聽得很入神。她有許多話要問兒子。但兒子敘述得很簡單。她很高興,兒子沒有罵丈夫,但兒子也沒有道一聲“父”,用的是“他”。
她覺得丈夫和兒子和解的時機已經成熟。她于是又舊事重提:“多侯,別忘記你父,不是你父出錢抓藥。你早不在人世了!”
兒子的回答完全像個大人:“娘,你別心里不安。借錢還債,這個理我懂。”他從衣兜里掏出她兄弟給他的幾張紙幣,推到她面前:“我會還的。”
她心里涼了,哽咽著:“多侯,你父的錢還用還嗎?”
兒子說:“還。這兒不是他的家。那個女人的戒指錢,也還!”
兒子的最后回答是在她一次生病期間。病不算太重,也不太輕。她不能下地,只能在家躺著。躺著就有時間多想,想兒子,想丈夫。她病了,兒子開始不懂。兒子和村里一班后生到鎮上的店鋪打短工去了。兒子身強力壯,人也長得英俊,被酒店老板看中,專門站柜臺打酒。兒子聽說她病了,告假趕到家。
兒子坐在她的床沿說:“娘,我不去打工了。我在家伺候你。”
她當然不同意。她說,只要他們父子和好,她會什么病也沒有的。
兒子說:“好的,叫他回來。只要他回來,答應不再去那兒,不把那兒當成家,我就叫他父,過去的事也便什么都不談了,讓他和娘相守著過日子。”
她想了想說:“你父可以回來一陣。但他不可能永遠不走。他有兩個家,他決不可能舍棄那個家呀!”
兒子說:“他舍棄不了,我們這個家就永遠不要他進門!”
她叫:“多侯,他是你父呀!”
兒子也叫:“他像個父親嗎?”
她哭著說:“多侯,你別說了,這不怪你父,怪……怪我,我……你娘長得丑,配不上你父呀……”
兒子高叫:“娘,你不丑!兒不嫌你丑!你忘掉他吧!”
福侯終于有一天回到家永遠不走了。是被蘭兒原來丈夫家兄弟及她的兩個兒子趕出來的!
這之前,福侯也回來過幾次。最后一次是她生病之后的三四個月中的某一天,也是距福侯永遠地回家而不走了之前的三四個月中的某一天。那回福侯還在家住了一天,這是近些年來沒有過的。他一回來,兒子便走了。兒子對娘說,鎮上老板又帶信讓他打短工。
她知道兒子是借口。她不挑明,追出門說:“你不陪你父一個晚上嗎?”
兒子頭也不回,說:“不有你陪嗎?”
晚上,他們同床共枕。兒子的掃興,影響了他們的激情。她撫摸著丈夫的臉頰、胡須,勾著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胸脯。她已經多時沒有和丈夫親熱過了。丈夫很疲倦,鼓不起精神。他還不到五十呀,怎么就老了呢。
他們沒有了暴風驟雨,也不再專心致志。他們慢條斯理,溫文爾雅。
她問:“那邊的孩子找老婆了嗎?”
他答:“找了,沒成親。”
她說:“成親告訴我一聲,討杯喜酒。”
他問:“多侯能去嗎?”
她不能答應,換個話題:“孩子待你好嗎?”
他答:“好。”
她追問:“真好?”
他點點頭。
真好就好。她又想,真好也不好,真好,他就丟不開那邊。她想說:葉落歸根,你總得回來呀!她沒說。她想,這話不太順遂。等他真老了的時候說吧。
天有些陰沉。
福侯是躺在棺材里永遠回家的。棺材停在一只大船的中艙。四個吹鼓手立在棺材兩邊時不時地吹奏那凄婉的曲子。多侯和如侯坐在船后艙篷里。多侯間或地把手伸出艙外丟一張草紙,那是為亡靈買路。如侯也不再哭泣。她老是嘮叨:“福侯,我們回家啊,福侯,我們回家啊。”船頭兩個使篙的,船尾一個把舵的,還有五個壯漢在岸上背纖。大船快速行進。這些都是蘭兒家安排的。八個船工,也是八個抬棺材的杠夫。
蘭兒家很怕如侯來鬧。他們以為如侯會喊來她的兄弟、福侯的堂兄弟來鬧的。他們作了最壞的打算,請出了鄉村里的頭面人物。還有族里最有威望的長者。
如侯只帶了兒子多侯來。是坐在多侯推著的獨輪木車上來的。一路上,如侯哭哭啼啼。她是多么不相信呀!好好的一個大男人怎么會說死就死了呢?
蘭兒家完全是一派辦喪事的景象。招魂幡遠遠地就能看見。屋前的土場上是熙熙攘攘忙碌著的人們。她的來到,立即引起人們的騷動。有人高喊:“喪主家來了!讓開,讓開!”隨之,嗩吶聲驟起,女人哭聲一片。
她邁著麻酥的腿,跌跌撞撞地直奔靈堂。她只見一個牌位供著,連忙跪下嚎啕大哭。她的哭聲洪亮,哭詞兒反復幾句:“多侯父啊,你為什么會走呀?你不該走啊……”哭了一陣,便有人來勸,攙她起身。她也漸漸收住了哭聲。接著,她來到牌位后面。后面停著福侯穿一套新衣的尸體。她圍著尸體轉了一圈,眼睛死死盯著福侯平靜而英武的臉。福侯還是原來的樣子,像熟睡一般。他的胡茬刮凈了,顯得比實際年紀還年輕。她望著他微微開啟的唇,忽然想,他臨死之前一定還有話要說,沒有說完。這話是對我說,還是對多侯說呢?啊,我來遲了啊!
她哭著喊:“蘭……蘭姐!我們……”
蘭兒說:“如妹子,我在這兒。”
她才發覺蘭兒一直在她身邊,攙著她的就是蘭兒。她說:“我們談談。”
她們來到了西房。在這兒她曾睡過一宿。蘭‘兒把房里人請走了,一邊說,一邊哭著。蘭兒說,前天大早,福侯到地里收菜,該吃早飯了,還沒回來。蘭兒去找。他說。頭痛。鄉下人頭疼腦熱是常事。吃了早飯,他說,我躺一會兒。蘭兒燒水沖生姜糖茶送去。他就不能說什么了。蘭兒喊,你怎么了?怎么了?他張著嘴,半天只聽清一個字:“多。”就是叫多侯呀!
如侯聽到這兒心如刀絞。她說:“他還記著多侯,忘不了多侯呀!”
蘭兒繼續說:“他怎么能不記著你和多侯呢。他常說,他欠著你,欠著多侯。”
蘭兒接下去說了福侯后事的處理:聯系報喪,準備壽衣,壽材,請吹鼓手,請和尚,上街買菜。還有借錢等等。
蘭兒和如侯說話工夫,時而有人推門探頭探腦。蘭兒明白來人的意思,怕如侯會突然對她不遜。體單力小的蘭兒確實不是身強力壯的如侯的對手。蘭兒見到來人,她便不高興地說:“去去,讓我們姐妹倆定神說幾句。”
如侯對喪事的程式并不關心。
她最關心的是福侯安葬何處。這話一直壓在她心頭,沉沉的。她從遠遠地看見招魂幡時就感到有些不妥,喪事完全在這兒辦了。這兒成了福侯的最后歸宿。這是她不能接受的。活著的丈夫可以在這兒,死了的丈夫必須回去。那兒有他的祖宗。那兒有他名正言順的妻兒。她決不懷疑蘭兒剛才所說的一切。蘭兒是真心地愛著福侯的。把福侯運回去,蘭兒能愿意嗎?如果蘭兒不讓,她是要大鬧一番的。她在來的路上就想過,如果丈夫不能回去,她寧可死在丈夫靈前,讓兒子裝兩口棺材回去!
事實恰恰相反。蘭兒痛苦地告訴如侯,在福侯死后不久,族里近房的長輩、平輩就陸續地來了。他們和蘭兒丈夫的兄弟不征求蘭兒的意見,決定把福侯尸體送回他的老家。陰間世界的族里不能接受一個沒有名分的異姓亡魂!他們把決定告訴蘭兒和她的兩個兒子。大兒子說:“好吧。”小兒子說:“算個親戚可以吧?”她哭成淚人兒一般。她責問:“你們為什么要這樣絕情啊!”族里的權威說:“你敗壞門風,在世你有著兩個男人,死后,你只能和一個男人合塋!我們饒過你,閻王不容啊!”她捶胸跺足,喊:“你們叫我怎么去向他們古家開口呀!”
一切異乎尋常地順利。蘭兒拉著如侯的手,充滿歉意地說:“他在我們家二十多年,這個家是他建起來的!孩子是他供養大的!老二,是他的親生兒子呀!可是,老二沒叫過他一聲父……,’
土場上突然鬧起來。嗩吶聲、和尚的頌經聲也停止了。人們互相問:“出了什么事?什么事?”有人快活地大叫:“到底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多侯和蘭兒的小兒子——二小打起來了。
多侯罵:“人死了,把他往我們古家送,你們金家人不要臉!”
二小也罵:“是你們古家人不要臉!”
多侯大怒,跳上去就給二小一拳:“是你娘不要臉!”
二小飛去一腳,還嘴:“是你父不要臉!”
多侯是懷著一肚子氣來這兒的。他本不愿來的。如侯說:“你怎能不去?你是兒子!”他說:“我懂事后沒叫過他一聲父。”她說:“沒叫過也是你的父。多侯,你說,只要他永遠回家不走了,你就叫他父。現在,我們去接他回家,他永遠不會走了。你該叫他一聲父了!”他說:“現在。他已經死了呀!”她說:“死了也是你的父呀!,,多侯答應了母親的要求,但多侯不能接受蘭兒家理所當然地把父親的尸體送往自己家的事實。他們家至少要表示歉意,母親寬容不爭,他要爭。他要從蘭兒的兩個兒子的口中聽到道歉的話。老大說:“你和我家二小說吧。”老二說:“我已把他當親戚了。”多侯和二小就這么扭打起來。
蘭兒來了,她拉開自己的兒子,哭著:“老二!別人能罵,你不能!他是你父!多侯是你親弟弟呀!”
如侯拉開多侯,一下子跪在場上,磕頭高叫:“謝謝眾位鄉鄰,謝謝金家族人!我是來接我丈夫的!我們誠心來接!謝謝!”
人們一下子靜了下來,靜過之后議論:“這女人!這女人……”
陰云籠罩的夜漆黑。船桅上高挑著白燈籠,燭光被風吹得忽明忽滅。前頭,一里路光景的河岸上也有一束時現時隱的光在緩緩向前游動。光與光像遙相感應,傳遞著一種陰沉而可怖的信息。
纖路難辨,木船慢行。船頭平緩的嘩嘩擊水聲,在寂靜的夜中聽起來分外響亮。每隔一陣工夫。背纖的和掌舵的就有一段對話。背纖的喊:“把舵掌好哇!”掌舵的喊:“走穩了呀!”喊聲傳出很遠很遠,在夜空中久久回蕩。
船艙篷里很安靜。微弱的白燭光下,四個吹嗩吶的東倒西歪,迷糊著眼似睡非睡。進入夜色之后,他們漸漸少吹了,生怕凄厲的哀樂引來鬼的聚會。多侯守靈盡責,不時將一張張草紙拋向艙外。依稀可見的草紙在河面忽上忽下地飄旋著。那是鬼在搶錢呢。多侯想著,心虛而好笑。
如侯靜坐在艙篷板上,望著艙前黑漆森森的棺材出神。她那“福侯我們回家,福侯我們回家”的嘮叨已變為意念。意念中,她想得很多,想到的全是與福侯在一起的日子。一幕幕往事在腦海里涌現。有痛苦,有歡樂。二十多年的往事連成了一條記憶長河。河的終端便是福侯的死。意念便從河的終端出發,時光一切都在倒流,最后流到了她與福侯成親的那天。那天,她坐的是誰家的接嫁船呀?福侯穿的什么新衣呢?哦哦,我和他就在船艙篷里,對著紅蠟燭,就這么坐著吧?他捏著我的手,緊緊的。啊,誰在捏我的手呀!船上怎么也有紅蠟燭了呢?這不是福侯嗎?他好年輕呀!
她奇怪:“福侯,你怎么又來了?”
福侯說:“我們回家成親呀!”
成親?怎么還要成親?如侯有些不懂了。哎,桅桿上的燈籠怎么也變紅了?自己怎么穿起大紅的衣服來了?她頓時羞愧起來,說:“福侯,你千萬不要娶我。我長得丑呀!”
福侯說:“你不丑!真的,你不丑,你美呀!”
她不相信。她想看看自己,鏡子立即就出現在手中。她一照,鏡子里有了一個俊俏的女子。細看看有點像自己,又有些不像。像誰呢?像自己的妹子,也像蘭兒。她拉福侯:“你看,這不大像我呀!”
福侯看看說:“這就是你呀!你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啊!”
她一激動,流淚了。
福侯問:“你怎么哭了?”
她答:“我是高興啊。”
忽然,福侯轉過身,走了。
她大喊:“別走,我們一起回家!”
有人拉住了她。她定睛一看,是兒子。
兒子問:“娘,你剛才叫的什么?”
她一下子清醒。她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一個夢,很有意味的夢。她揉揉眼睛,問:“多侯,船到哪兒啦?”
兒子回答:“進村口楊家深河了。”
她吩咐:“進村口了,吹!多侯,放鞭炮!”
迷迷糊糊的吹鼓手拿起嗩吶。一個人起調。馬上三個人和著。一支悠揚的樂曲立即奏響。這是一支迎親的樂曲。稀里糊涂的吹鼓手和船上岸上的其他人許久也沒有醒悟過來:吹錯了樂曲。吹鼓手使勁兒吹著,節奏歡快跳躍。樂曲伴隨著鞭炮聲在夜空中傳揚。船也加速前進。前頭遠方天空中也有爆竹的閃光,隨后傳來隱隱響聲。這響聲中也夾著迎親的嗩吶聲和歌聲。遠遠的有歌聲唱道:
接嫁船上掛紅燈,
燈下新郎不安分,
想摟新娘親個嘴,
哎呀呀,又怕新娘不答應……
聽著歌聲,如侯發覺樂曲吹錯了,也覺察到天下起了極其細微的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