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描述一束光/它誕生于我的內部/但我知道它/并不像任何星光/因為它并非那樣明亮/那樣純粹/它并不確定
——波蘭詩人 齊別根紐·赫伯特
這個城市就像一個棋盤,在人民的汪洋大海里,他像極了一個無足輕重的棋子,可是他比誰都能分得清黑白世界里的紛繁陣局,楚漢天地間的險惡風云,大小輪回的莫測變化。盡管,他只是一個雙目失明的人。
春天的時候我被借到上級機關從事某項政治活動的宣傳工作。那段時間,每天上午九點多,當太陽邁著慵懶的腳步,緩緩地從我辦公室的窗口前走過,離辦公室不遠的人民路上就會準點傳來有節奏的“當——當——當”聲。這聲音讓我總要停下在鍵盤上敲打標語口號、匯報材料、通訊簡報的手指。推開窗,循聲望去,人民路上車來車往,我無法清晰地確定“當當”聲的來源。
這“當當”的響聲總要持續七八分鐘,天天如此,這極大地勾起了我探個究竟的強烈欲望。
那時候,人民路上的白玉蘭開得無比旺盛,像一個壓抑了很久的三流明星一下子登上了盛大的舞臺,被如雷的掌聲所包圍,突然而至的追捧,讓他有點眩暈,掌聲所給予的自信一下子讓他忘記了過去遭受的冷遇和落寞,于是白玉蘭開得比火焰還熱烈。
“花開鳥驚心”,白玉蘭開了,我無法斷定哪只鳥因此驚心,恐慌地四處逃竄。但我可以肯定,人民路上的“當當”聲一定驚嚇走了廣玉蘭樹、梧桐樹上正在為春天甜蜜地抒情謳歌的麻雀。“當當”聲打破了小市民一樣傳播緋聞和小道消息的麻雀們的聒噪。每天,我的神思總要在這持續七八分鐘的“當當”聲中停下來,陷入一種遐想。
有一天下班后,我在單位門口看到了一個年紀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盲人。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衣服,戴個破帽子,低著頭,左手持一根竹竿,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將竹竿舉到腳前,輕輕地在地面上劃一下。右手緊緊握著一個燒餅大小外形像鑼的黑鐵器,鐵器鉆了一個孔,一根細繩穿孔而過并拴了一個小拇指粗的螺絲釘。他每走一步,先晃一下鐵器,螺絲釘就敲響鐵器發出“當當”聲,聲音響過后,他才挪開步子,向前邁去,然后再用竹竿周而復始地輕掃路面
我明白了,他以這種方式提醒人們不要碰了他。避讓他,或者他在避讓別人。這最簡單的方式傳出了一種最直觀的自我保護意識。
我駐足,觀察著他一點一點前行。行人和車輛小心地避讓著他。這一幕,讓我把他當作了哲人。仿佛世界的秩序、玄機、規則都掌握在他的一根竹竿和一件鐵器里。
六個月后。那場被譽為讓群眾普遍得實惠的政治活動結束了,而我也在一場歡送的酒宴后回到了原單位上班。至于我在這場活動中編了多少期簡報,寫了多少宣傳稿,得到了領導的什么評價,我全不記得了,但那富有節奏的“當當”聲像扔進河里的一塊石頭,濺起大片的水花后,一直留在我記憶的河床。那時候我就想,我總該為這個別樣的春天,以及這個季節里的“當當”聲寫下點什么。
秋天的時候,我的新房裝修即將接近尾聲。一個周末,下起了薄涼的秋雨。我到離單位五公里外的建材市場選購建材。買好東西,出了門,我竟然在人流如織的市場門口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聽到了那熟悉的“當當”聲。天吶,他竟然一個人在雨中從這個城市的最西頭走到最東頭,其間有近十里的里程啊!一路上有十幾個紅綠燈。那么多的車輛,那么多的行人,那么多錯綜復雜的路口和拐角,他是怎么辨別東西南北的方向和進進出出的路口呢?
是不是他內心深處藏著一本活地圖?是不是他堅硬的腳板與這個城市的水泥瀝青路面達成了某種默契,一個盲人黑暗的世界與這個城市光明角落的某種氣場彼此吻合著?是不是他用高度靈敏的耳朵清晰地印下了這個紛繁城市的喧囂與安靜?他以如履薄冰的謹慎,穿過城市的喧囂順利地避過了隨時有可能發生的兇險。
或許,盲人的世界里,耳朵就是他的雷達,他的天窗,而腳僅僅是他依附大地的一個行板,執行這個天窗接納地氣的一個觸摸屏。他的“當當”聲響徹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而他的竹竿如探測器一樣,探測著這個日新月異的城市每一處繁華和背后的荒涼。
他更像個沖鋒陷陣的先驅者或者戰士,以高度的專注和勇氣,探索著這個城市的每一點變化,排除了腳下的兇險。看他那稍微傾斜的腰和緊握著竹竿的手,就可以判定,他絲毫不亞于一個優秀的排爆專家或掃雷先鋒。
在雨中,他孤單而行,神情專注而又虔誠,像朝圣的信徒;他躬著的姿勢又像俯向大地耕作的農民。似乎他身邊車輛刺耳的喇叭聲。市場里顧客與商家討價還價的計較聲,店鋪門口的音響里歇斯底里的流行歌曲聲,秋風吹向掛在街道上的布標招牌聲統統與他無關,他只是心無旁騖走往自己的方向。
他從城西走到城東要花很長的時間。手中除了竹竿、鐵器外兩手空空,既不像購物的樣子,又不像出門辦事的樣子。或許他只是為了閑逛消遣一下內心的孤獨和寂寞,或許是為了測量這個日益擴張和膨脹的城市到底有多大的城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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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我和妻子飯后閑聊,無意中聊起這個盲人,在城市東北角工作的妻子說,她也在學校門口經常看到一個年紀有五十多歲。手持竹竿和鐵器站在校門口的盲人。他的樣子既不像接送孩子的家長,也不像在等人。
妻子的講述讓我大為驚嘆。這樣說來,我估計他每天早上吃過飯,離開家,在這個城市的東西南北的各個角落、街道、巷子探路。這令我對他刮目相看,更肅然起敬。
我想起巴黎圣母院中那個孤獨丑陋的守鐘人卡西莫多——他守著一個圣院的鐘和人性,而他何嘗不是在守望著一個城市的良知和光明?
又是一個周末,我從書店出來,在門口的紅綠燈處等候,我又看到了他。他走到等待區,幾個頭發染成棕色的年輕人看見了他,說說笑笑不懷好意地湊到他跟前,調笑他說:快過啊,綠燈亮了。還等什么?有人甚至用腳踢了他手中的竹竿。
其實離綠燈還有幾十秒的光景。那幾個染著棕色頭發衣著時髦的年輕人丑陋的一面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正午原形畢露。我有些憤怒了,準備走上前為盲人引路。一個從飾品店出來的女孩搶在我前頭,走上去拉著他的衣角,準備為他引路。
綠燈亮了,霎時,一個城市的人性也亮了。女孩把他引向路對面。幾十秒的紅綠燈讓我在瞬間見證了一個城市的人靈魂的霉暗和崇高。這一刻,這個城市在我眼里嫵媚起來,一部分人矮了下去,一個人高大起來。
我回味著剛才的一幕。總覺得盲人身上有一盞洞察人性的燈,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除了好心人的誘導、幫助,看不見光亮的他,在沒有任何外力指引幫助的情況下,每天是如何識辨沒有語言的紅綠燈的?
我想起了小說家畢飛宇在其寫盲人部落的長篇小說《推拿》一書中的一段話: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可有些地方卻一直沒有光。朋友說,沒有光也要好好活,他們就始終好好地活。
依我的理解,沒有了光,好好地活就是信仰。就是他們的光。沒有了光,他們心系一念,體內的能量就積聚到耳中、嘴里、腳下,引導他們在不同的方向感知世界的冷暖;沒有了光。聲音就是他們的光,指示他們在喧鬧之中用神力邁過命運道路上的溝溝坎坎:沒有了光,他們就在心底最大限度地節制自己的欲望,心平氣和、氣定神閑,以超強的寧靜和歷練趟過世俗的波瀾。
我不知道,風里雨里滿城轉悠的他,是否受過傷,流過淚;我也不知道,他們內心的光是什么形狀和色彩。上帝給他關上了眼睛這扇門,又給他們特賜了常人不具備的聽力這扇窗。是不是他的靈魂深處有那么一個雷達和超聲波段?讓他敏銳地把不同角落、路段的一個個聲訊波化為內心深處的一束光?
后來。我曾在城南的菜市場門口、超市門口、銀行門口、站臺下多次見到過他。每一次見到他,我都要駐足仔細觀察。在世俗的場景里,他的身影在我頭腦里一直是哲學家、觀察家、排雷戰士、探路先驅者。當我們在觀察他的時候,他又以怎樣的心態觀察這個在他眼里抽象而又具體的世界和人群?
陽光下,他手中的鐵器又敲響了,鐵器中心被螺絲釘經常打磨過的地方已經明亮如鏡,鑒別著這個城市的黑與白;又像極了一個初升的太陽,普照著這個塵世的善與惡。鐵器和竹竿成了他最忠實的伴侶,一路上分擔了他多少孤獨寂寞?
想必。這個太陽一般的鐵器是他的一只眼睛吧?這根竹竿是他不為人矚目的脊梁吧?每一次“當當”聲都是他心底的一聲聲吶喊吧?仰仗著這只眼睛和不會彎曲的脊梁。他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能暢通無阻?
赫伯特還在詩中寫道,“以另外的方式,我愿以所有的隱喻,換回一個詞,它像肋骨一樣出自我的胸脯/換回那個詞/它遏制在我皮膚的/界限之內”。他用竹竿接通大地,他敲響了文明,也締造了一個新的秩序;他稍微停下來嘆息,或許世界的某個角落會發生輕微的地震;他露出笑臉,頭頂的天空肯定多了一道彩虹;他跌倒在地上,或許地球的某個方向會裂開一道傷口:他孤單地爬起,或許城市的棋盤上會下上一場滂沱大雨;他流出渾濁的淚水,遠處的某條河流或許幾近干涸。
他擦干眼里的淚水。能否拔出這個世界上良知已經荒蕪、信仰已經流失的人們身上的那根刺?
這個安靜的冬日夜晚,我寫完了這篇留給春天的文章,但他那有力的“當當”聲如一聲劃亮夜空的驚雷,一直響徹在我的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