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聲聲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布谷鳥清脆的叫聲,把小牛和他爸從一間破廟里喚出來。爸扛著一張犁,就是那種一人在前拉,一人在后面連扶帶使勁幫忙的扛犁,走在前面,小牛屁顛屁顛地緊跟著,手中拿一把鐵鍬。
這一年,小牛只有十三歲。
站在南山坡那塊極平坦的土地上,爸那張皺巴巴的臉舒展開來,他瞇縫著眼,雙手叉腰,對小牛說:小子啊,咱們終于有了自家的地啦!
小牛放下手中的鐵锨,喘著氣說:爸,有了地,咱就再也不挨餓了吧?
爸點點頭,說:只要種好,小兔崽子,保證餓不著你!
爸說完,就從地里抓起一把土,使勁攥了攥,又用鼻子聞了聞說:這塊地壯著呢,是地主李文秀家的,我給種了十多年,能攥出油,聞到香味。
小牛才不管它油不油,香不香呢。他就只認一個理:有干糧吃,肚皮才會鼓起來,才能干這干那,才有力氣。否則,說啥都白搭。其實,小牛并不是爸的親兒子,爸原來是個流浪漢,半道撿了個孩子,他才不流浪了,給地主李文秀扛活,才把小牛拉扯大。小牛從小過慣了挨餓的日子,他太清楚沒有東西吃那種滋味了!至于地里有沒有油,香不香,他認為并不重要,首先,它不能當干糧啃吶!
這樣,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在前面緊緊地拉著一根繩,吃力的往前走。可惜。他還沒有力量把繩子繃得更直。后面的男人弓著腰,用盡力氣把木犁往前扛,一點一點,化凍的土地被翻開了。
在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小牛和他爸第一次當了土地的主人。
以后的日子里,小牛真的感受到了土地的許多好處。那一棵棵齜牙咧嘴的大棒子,那一株株曬紅了臉像小傘一樣的高粱頭,那一片片壓得低下頭像狗尾巴似的谷穗子,讓小牛懂得了干糧與土地的關系,他和爸與干糧的關系。
種了三年,小牛的各樣農活都已熟知,再犁地的時候。他爸只要扶一下就行了,小牛一個人的力氣完全能夠拉得動了。兩個人有那么大的力氣,又打了那么多吃不完的糧食,蓋起三間草房就不是什么難事啦!
按理說,莊稼人不缺吃,不愁穿,這日子也就算可以了,還有什么可不滿足的?
小牛是知足了,可小牛的爸呢?
就在小牛和爸搬進新蓋的三間草房的那天晚上,小牛突然對爸有了一種陌生感。
白日里,兩個人抬來搬去的,把破廟里的東西一件件搬到新房,都累得夠嗆,小牛早早的就睡下了。睡夢中,小牛隱約聽到有哼哼嘰嘰的聲音。他發現爸爸在嘴里哼嘰的同時,手也在被子里動,而且是在下身處。小牛不知道爸爸在干什么。但他聽出爸爸的聲音不是有病呻吟,而是那種極滿足的聲音。
后來,小牛又發現,爸的被子、褥子都很臟,像是尿過的樣子,斑斑點點的,摸上去還一塊一塊硬硬的。
有一次,小牛和爸一塊洗衣服,河邊的水很清,他們的衣服往水里一泡,便把河水弄渾了。小牛就想起了什么,他問爸:爸,有時候夜里你老哼哼,是咋回事啊?
爸陰了臉,說:小孩子,莫問大人事。說完,不再理睬小牛,只顧搓衣服。看著爸那笨拙的樣子,小牛撲哧一下笑了,他又問:爸,我都不尿炕啦,你咋還把被子褥子尿了呢?爸猛然揚起手,在小牛頭上拍了下,怒斥道:瞎說什么?我能尿炕?那是汗,我夜里特別愛出汗。
小牛不再言語。但他肯定,那東西不是汗,也不是尿。因為過去他尿炕的時候不那樣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布谷鳥的叫聲又響了起來。
十七歲的小牛看上去很魁梧,臉上和身上都被太陽涂上一層褐色的油彩。他和爸在地里干活,覺得很乏味,雖然土地對他不薄,莊稼長得好,打下的糧食吃不完,可他總覺得家里缺點什么,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太平淡了些。
那時的農村很落后,尤其是偏僻的農村更落后,男人不用說,能穿上褲子就不錯,就是女人也沒什么花花綠綠的可穿。
終于有一天,田里一位不知是誰家的女人引起了小牛和爸的注意。
原因是這樣的:本來,是計劃用半天時間,就可以把地里的農家肥施完,但快接近中午時,在不很遠的一處坡地上,有一位身穿紅上衣,綠褲子的女人也在用挑筐散糞。爸的眼睛緊盯著那女人,對小牛說:歇會吧。其實小牛早就發現了那女人,而且已經盯著看了很長時間。就這樣,爺倆為看女人,而耽誤了干活。
更令小牛興奮的是,當那女人干完活收工往回走的時候,爸也說了一句:收工!
小牛和爸不可避免地會與那位女人擦肩而過。
遺憾的是,那女人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走得很快,即使小牛和爸加快步伐,始終也沒能追上這女人。不過,也有不遺憾的地方,小牛還是從后面看清了,這女人的屁股很大很肥,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那身綠褲子緊繃在屁股上,很是好看。
這就足夠了!
小牛從看見這女人的一瞬間,就明白了:他家里缺了什么,他的生活又缺少了什么……
知了鳴鳴
那天,讓小牛和他爸兩雙眼睛直勾勾地看,還耽誤了地里的活,并且收工時追在人家屁股后面的女人,確切一點說:應該叫姑娘,是鄰村地主張瑞臣的大閨女,名字叫淑嬡。
這個叫淑嬡的姑娘不可避免地走進了小牛和他爸的生活。因為,他們的家里。他們的生活中,太缺少女人了。
淑媛也曾經有過一段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還是上過私塾的女子。可好景不長。農民分了她家的地,使她家變得一無所有,還成了人們批斗的對象。淑嬡不能再在家享清福了,她家要不勞動,就只好喝西北風嘍。好在新生的人民政府很講道理,沒把她家的人一棍子打死,給她家留下了一塊救命的地和一間半房子,讓她家能生活下去,但不能比其他農民生活得好,以前剝削人,如今就自己動手吧。
因為是地主的子女,兒子說媳婦難,閨女找婆家也難。你想想,誰愿意找地主家的兒子當丈夫,不但自己受歧視,將來有了孩子還得受牽連?你地主家的閨女長得再好,貧下中農的兒子也不會找你當老婆,這可是永遠也翻不了身的大事。
但小牛和他爸想的和別人卻不一樣。
爸想:管她是誰的閨女。家里有個女人才能叫家啊。
小牛想:我不管她是啥成份,對我好,對爸好,能干活,能吃苦,就行。
這個夏季太熱了,知了發出刺耳的聲音,讓人聽得心煩意亂。在南山坡的林陰里。小牛和淑媛第一次見面了。他們旁邊的這塊大地。原來是地主李文秀家的,后來土地改革時分給了小牛家。如今,成立了人民公社,這地就又成了集體的,當然,主人還是咱貧下中農。
小牛說:我家窮,草房。
淑媛說:我不怕窮,就怕受欺負,住啥房子無所謂。只要溫暖。
小牛說:我爸歲數大了,需要伺候。
淑嬡說:誰都有老的時候,誰也不會永遠活著。
這時,旁邊的楊樹上飛來一只知了,拼命地叫:嗚嗚嗚嗚——哇,嗚嗚嗚嗚——哇,嗚嗚嗚嗚——哇……
兩個年輕人在這高亢的叫聲中走到一起。
這樣,小牛與淑嬡,一個貧農的兒子,一個地主的閨女。成為兩口子,這在當地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小牛攥著拳頭對全村的人說:我是貧農的兒子。淑嬡是貧農兒子的媳婦,誰敢欺負她,就是欺負我,我們貧下中農堅決不答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不幸的是,小牛和淑嬡結婚后,就過上了飽一頓、餓一頓的生活,小牛也很快變成了牛子,因為他是有女人的男人啦!
牛子咋也整不明白,他和爸種自己那塊地時,打的糧食吃不了,這地一歸集體,也是那樣種,也是原來那么多地,它怎么就不夠吃呢?牛子爸本來就有老毛病,現在飽一頓餓一頓的,病就加重了。不久便永遠走了。
要說淑媛這女人也真不簡單,為公公擦屎接尿,從沒皺過眉頭,黑夜看護病人,白天到生產隊里勞動,工分拿生產隊女社員第一,牛子也是拼命于,一天也不敢耽誤。可是,年底一算賬,他家還是欠款戶,因為全隊沒有一個余款戶,不余錢就沒有多少糧食可吃。該挨餓還得挨餓。
但不管是自然界的天氣如何,也不管是天氣熱還是天氣冷,牛子和淑嬡那種恩愛始終沒有變化,白天在小隊干完活,晚上沒啥事,兩人就老早熄燈雙雙摟著進被窩,幾乎天天晚上干,誰也不閑著,不幾年工夫。就有了一窩小牛崽。
有了一窩小牛崽以后,牛子家的生活就更加困難。牛子和淑嬡就成天在生產隊死做。想以此來擺脫困境,可困境就更像影子一樣追著他們。那幾年,不是老天不下雨,鬧大早,就是老天總下雨,鬧大澇,一會兒旱一會兒澇,就苦了社員們,男勞力一天吃一斤定量,女人吃八兩,孩子吃六兩,就這點定量,其實連一頓都吃不飽啊!更甭說一天啦。
知了不停地叫。三根腸子閑著兩根半的牛子趁中午吃飯時間,在地里拼命地采豬食,希望把豬喂飽喂大,能填補家里。可惜,連人都吃不飽呢,豬還能有糧食吃?沒糧食吃豬能上膘嗎?它怎么往大長?
這天中午吃飯,淑媛端上了五個玉米面干糧。四個小牛崽一人一個,剩下一個牛子舍不得吃了,他想讓淑嬡吃。四個孩子吃完之后都出去玩了。牛子對淑嬡說:你吃吧,這一大家子你最操心。淑媛說:你是咱家里的頂梁柱子,誰餓倒了,你也不能倒,快吃吧,我都吃飽了。
牛子就流淚了,他說:沒想到,讓你挨餓了,是我沒能耐。
淑嬡也哽咽著說:全小隊,全大隊,全公社不都這樣嗎?誰都不怨,要怨就怨老天!
后來,兩個人誰也沒吃這個干糧,都喝了幾大碗菜湯,然后,又趁中午歇晌的時候,去地里采豬食。他們弄了兩口袋豬食,扛著很重,就坐下休息。他們坐的地方,恰巧是十多年前兩個人初次見面的老地方,當年的那棵大楊樹,更巧的是竟也有一只知了在嗚叫。
嗚嗚嗚嗚——哇,嗚嗚嗚嗚——哇,嗚嗚嗚嗚——哇……
牛子郁悶地抽了一口旱煙,咳了幾下,嘆了一口長氣,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不對呀,土地講的是良心,你好好地伺候它,它才能多回報你。牛子又說:種地一半在人,一半在天,人算不如天算吶。
淑媛說:人哪能跟天斗呢?
當兩個人把兩口袋豬食扛進家里時,那個玉米面干糧早又讓小牛崽們分著吃了!
牛子什么也沒說,默默地看了淑嬡一眼。
淑嬡什么也沒說,也默默地看了牛子一眼。
大雁啾啾
牛子和淑嬡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把參差不齊的四個小牛崽拉扯大以后,牛子也變成大牛了。牛子在向大牛過渡的這段時間里,四個牛崽子也像雨后春筍般猛長,他們的胃口也越來越大,一人兩個棒子面干糧已經填不飽他們的肚皮了。為了能多得點工分,多換點糧食。他找到生產隊長說:隊長,早晨到各家各戶斂尿的活就讓我做吧。我一點懶也不偷。
隊長也知道牛子這人干活實在,從不耍奸,也知道他家的四個小牛犢子特別能吃。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嘛。牛家真的需要照顧,但隊長終歸是隊長,他看了一眼實誠的牛子,淡淡地說:等我開隊委會商量商量吧,我自己怎好做主呢?
那時候為了多積肥,多打糧食,小隊對積農家肥很重視。社員家的尿一律不準隨便往外倒,由一專人大清早斂在尿桶,挑到大土坑里造糞。這個斂尿的人每早要記二分,一年下來,也能比別人多掙七百多分呢。牛子回家把這事和淑嬡一說,淑媛立馬說:快把柜里那十個雞蛋給隊長端過去,晚了,別人會搶這個差事。
牛子來到隊長家。
隊長一見雞蛋,黑了臉,說:干啥嘛。牛子趕緊陪著笑臉說:不干啥。隊長又說:事好說嘛,還用來這套?牛子就說:好說,好說,隊長還不好說?
這活計就這樣歸了牛子。
這一年牛子貢獻給隊里的尿糞堆起來就像一座小山峰。當然在他家賬面上也就多了七百多工分。而且,這件差事一直干到生產隊解散。
淑媛呢,小時候識文斷字,在家當閨女時學針線活很細致,做出的衣服合體合身。大隊成立縫紉廠時,有人推薦淑媛去,大隊黨支部書記是個愛才的年輕人,就讓淑媛去試試,果然,淑嬡很快就掌握了所有的縫紉技術。
后來,也有人向大隊書記反映說:咱們大隊那么多貧下中農,為什么偏要用地主的狗崽子?大隊書記一瞪眼:她是貧農家的媳婦,就能用!再說,別人誰能學她的技術?誰一天能做三件衣服?
還真是。淑媛非常珍惜這次機會,別人歇著,她干,一天不停地干,為的是一天多做兩件衣服,多掙四分工啊!
牛子和淑嬡就像一雙外出抓蟲的燕子,一只蟲子都舍不得吃,叼回去喂那四個嗷嗷待哺的小牛犢子啊!
當小牛犢子長成小牛的時候,牛子就升到大牛的位置了。大牛是一個特別負責任的父親,先后又蓋了兩處房子,娶了三房兒媳婦,最后的小牛犢子招親到女方家里落戶。不是大牛蓋不起房子,花不起錢,是小牛犢子相中的姑娘家就一個閨女,說啥也讓倒插門。
其實,大牛也沒少為他們花錢。
然而一件讓全中國的農民都沒有想到的事在中國出現了: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分田到戶!
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或是緣分,反正是在抓鬮分田時,南山坡那片平坦的土地又回到了大牛的手中。大牛想起了當年爸種這塊地時的情景,不覺潸然淚下,他捧著土,對著遠方爸的墳頭說:爸呀,這塊土地又歸咱們啦!爸呀,您當年說,自己有了地,就不會餓著啦,這回,咱們還會餓著嗎?
集體一解散,淑媛也不在大隊縫紉廠里干了,她從大隊買了一臺廉價處理的縫紉機。自己家開了縫紉鋪,她的手藝好,人又直爽大方,村里做衣服的都找上門來,活計一件挨一件,沒辦法,她又把大兒媳、二兒媳召集在一起,教她們技術,又新買了一臺縫紉機,生意就更紅火。
這一天。大牛率領他的倆兒子在南山坡上割玉米,天上有一行大雁啾啾叫著,一直往南飛,一會兒飛出一個人字,一會兒又飛出一個一字。
大牛坐在田間地頭上,抽上一袋老旱煙,對兩個兒子說:這些年啊,咱家不容易呀,地里長啥,咱家吃啥,實在沒糧食啦,就吃青菜,土地才是咱們的衣食父母啊。
兒子都點頭稱是,都把鐮刀舞得飛快。
這年秋天,是個豐盈的秋天。大牛第一次發了愁:那小山一樣的玉米往哪放啊?大牛也第一次發了蒙:這地怎么一分到戶,就都大豐收呢?老天是不是有意和咱們開玩笑啊?
正在大牛準備在土地上施展自己的偉大計劃時,又一件讓他想不到的事出現了。三個兒子找到他說:爸,你算賬了嗎?咱爺兒幾個辛辛苦苦干一年,累也沒少受,糧食也沒少打,可細想想,還沒我媽她們娘仨收入多呢。她們雨淋不著,風吹不著,也沒累成啥樣,掙得還多,看來,這地種不得了!
大牛聽后,脖子后的青筋暴脹,一拍吃飯的桌子,厲聲道:一片胡言!你媽她們吃的啥?咱們打的糧食!土地是啥?是咱農民的命根子!不種地。都喝西北風去啊?三兒子反駁說:種地本來就不劃算,不如去做買賣。再者說,咱家不種,自有別人家種,全國有幾億農民呢,還怕沒糧食吃?兒子話還沒說完,就聽“啪”一聲,大牛的煙袋鍋早敲到三兒子頭上。大牛氣憤地說:剛吃幾頓飽飯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我告訴你,到啥時候你也別忘了,你是土地里刨食的莊稼人,不能忘本!
盡管說大牛在家的家長位置絲毫也沒有動搖,盡管說大牛種田的力氣和經驗一點也沒有少,可三個兒子和三個兒媳婦卻不買大牛的賬,他們都已經都商量好了,過了年,結伴出外打工。
大牛氣得兩眼冒火,站在大門口,揮著鎬頭說:誰敢邁出大門一步,我削死誰!
當然,大牛不能天天站在大門口啊,地里的活還等著他去干呢!
看來,大牛這輩子,與土地算是有緣啦!
雀兒喳喳
大牛是啥時候變成老牛的呢?
當三個兒子及其媳婦雙雙飛離家時,大牛便覺得很孤獨,這人一孤獨,就顯得特別沒精神,人一沒精神就顯得更老,大牛都六十多啦,不叫他老牛叫啥?
在南山坡這塊土地上,終日勞作的,只有老牛一人。一個人干活,實際上要多沒意思有多沒意思。但老牛并不覺得沒意思。他經常坐在田邊出神:他認為,這地就挺有意思,人吶,雖勝不了天,卻勝過了地。
什么樣的地該種什么樣的新品種,該施什么樣的化肥,人們把它摸準啦,所以,這土地就按著人的意愿,該長啥就長啥,該咋長就咋長。結果長出那么多好糧食,莊稼人自己吃不了,賣;賣不了,儲;儲不下,就讓蟲子禍害啦,只有喂牲口。
看著老牛一天到晚在地里忙,老伴淑媛很是心疼,就勸他快把那些地包給別人。老牛堅決不答應,老牛說:我是莊稼人,命中該種地,不讓我種地,等于要了我的命。淑媛說:咱家不缺吃,不缺穿,你還受那累干啥?你想吃啥,我做啥,想穿啥,我買啥,你就呆著,行不行?
淑媛很想得開。
年輕時辛苦,到老了,該享福啦。她把家務活忙完,便約幾個老太太玩麻將了。淑嬡心靈手巧,那麻將她只看人家玩幾把,就學會了。她這幾年開縫紉鋪存了不少錢,每天玩玩小麻將挺悠閑的。老牛說:玩麻將,不務正業。淑媛就樂了,說:十億人民八億賭,剩下的人都跳舞。老牛撇撇嘴,哼了一聲,扛上鋤頭去田里。
淑嬡便在門口回一句:一根老牛筋。犟到底啦!
兒子媳婦們一年只回來一次,給他買了好酒,買了新衣服。看著孩子們眉飛色舞,很氣派的樣子。老牛當然也高興。可聽孩子們說:好多地方的農民都不種地了,打工掙的錢比種地得的錢多多了,只有傻人才土里搶食呢。老牛不愛聽了,沖孩子吼道:沒有傻人,誰來給城里人弄糧食?你以為那糧食是大風刮來的?
活了六十多歲,老牛就去過城里一次,而且是看病,他就對城里有了不少的看法。看到城里找不到一塊閑地,他心里就發慌;看見城里烏煙瘴氣的,他就呼吸困難;看見城里人冷冷的臉,他眼睛就害怕。反正,他從城里回來那天,他就發誓,永遠再也不去城里了。
農村才有老牛的天地。
可是,村支記來找老牛。村書記說:牛大伯,有外商要來咱們村子投資建磚廠,相中你們家南山坡那塊平地了。老牛脖子一梗:沒門!要地不給,要命有一條。村支書笑笑,往下啥也沒說,拍拍老牛的肩膀,走了。
村支書走了,隨后鄉長就來了。
鄉長也拍著老牛的肩膀說:顧大局嘛!不是白征你家的地,是有補償的。老牛沉著臉說:我不稀罕什么補償!我就要我的地!沒地種,我還是莊稼人嗎?鄉長也走了。
村支書又來。
鄉長又來。
終于,老牛的胳膊扭不過村支書和鄉長的粗腿,老牛那片土地被圍上了鐵絲網,那里已經永遠不屬于他了!
好在。村里又給老牛調了一塊地,才沒使老牛在種地上“下課”。老牛在種地的空閑時間里,總愛到南山坡這塊地來瞧上一眼,這可是他種了幾十年的地啊!開春征的地,春去了,磚廠沒建。夏來了,磚廠還沒動靜,秋又到了,磚廠依然不見蹤影。老牛隔著鐵絲網往里看,先看到了青草綠蒿,又看到了落葉枯莖,當冬天的第一場小雪來臨時,磚廠還沒在荒草叢中萌生。
老牛心疼這地扔了一年荒。損失了多少斤黃燦燦的大棒子粒呀!
他找村支書問:村支書,這磚廠要是再不建,我種莊稼了啊?村支書說:這可由不得你,是和人家簽了合同的。再說你也得了錢了啊,管那么多干啥?
老牛憤憤然又去找鄉長,鄉長板起了臉說:老牛啊,你不要添亂行不行?你錢領了,手印按了,咋能不算數呢?老牛急了,說:當初我就不同意,是你們逼的,我把錢退回,還我地吧!
鄉長一瞪眼:你以為你是誰啊?想干啥干啥?有一點王法不?
老牛憋了一肚子氣。
老牛回來把他找村、鄉的事跟淑嬡說了。淑嬡點著他的腦殼說:你呀,咋就不開竅呢?人隨王法草隨風,跟他們置那氣干啥?咱銀行有存款,不缺那土地的糧食。
老牛一揚脖子:你懂啥?遇到天災,你手里的票子白搭,買不來糧食,還是家中有存糧,心里才踏實!
冬天一到,地里沒啥農活了,老牛就每天背著雙手,在南山坡那塊圍著鐵絲網的地邊轉悠。
他看著長滿荒草的土地,別提心里多難受了。
他真想找那個建磚廠的老板理論理論。可聽鄉里人說,那老板錢多得花不了,到處征地,專等著土地增值后再轉手倒賣。
天又下雪了。
老牛踩著吱吱發出聲音的深雪,來到鐵絲網前。
驀地,一群群雀兒在里面飛起飛落,喳喳叫著,好不熱鬧,它們終于找到了一處可尋覓食物的好地方,那一叢叢荒草中,草籽多得很,是它們自由來去的樂園。
老牛看著這些小生靈,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明年開春,咋也不能再讓這塊土地荒著了,管它是誰的呢,先種上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