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詞是辛棄疾晚年的名作。當時南宋偏安已久,文恬武嬉,戰(zhàn)備荒弛,將帥乏人,韓侂胄驕恣輕敵,重用的又是虛有其表之流。詞人來到鎮(zhèn)江后,一面盡心盡力,為北伐做好各方面的準備;一面又為自己未被充分信任,不能馳騁疆場、施展將帥之才而悵恨。正是在這種復雜的心境中,他六十六歲時,寫下了這首詞作。這首詞借古諷今,借事抒情,鮮明強烈而又委婉沉郁地表達了他內心的思想情感。
詞的上片懷古傷今,正面追念前代英雄人物的業(yè)績,借以抒發(fā)自己北伐抗金的熱切期望。前段六句,寫三國時吳國大帝孫權。京口本為孫權(字仲謀)設置的重鎮(zhèn),一度曾為都城。詞人登上城北北固山上的北固亭,緬懷起這位開創(chuàng)基業(yè),抗曹安邦的英雄。可如今這樣的英雄到哪兒尋找呢?歷史的風風雨雨,將孫吳時代及其后的英雄人物的風流余韻,將京口繁盛時期的歌舞盛會,都吹打得無影無蹤。在此,詞人既表露了當今能出孫權那樣的英雄來領導北伐的熱切期望,又抒發(fā)了這種期望不可得的吊古傷今的情懷。后段五句,轉寫南朝宋開國皇帝宋武帝劉裕的業(yè)績。寄奴,即劉裕小字。劉是京口人,“尋常巷陌”,暗暗點明劉裕出身貧寒。想當年,實際掌握東晉大權的劉裕親率精銳,渡江北伐,揮師萬里中原,先后滅南燕、后秦,收復洛陽、長安等地,煊赫一時。追念劉裕的北伐業(yè)績,更是明顯地寄寓了自己抗金報國、收復中原的壯志宿愿,寄寓了期望再出現(xiàn)一個“劉裕”、取得北伐抗金勝利的美好理想。當然,這樣的北伐英雄,如今也消逝而去,只剩下“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以及人們的追慕了。故而也同樣流露出吊古傷今、時無英雄的深沉感慨和光陰流逝、時不我待的深深悵恨。
詞的下片借古諷今,借歷史上北伐失敗的教訓、金兵入侵的史實,告誡當朝不可草草北伐,并借廉頗晚年的遭遇,進一步表達愿為國所用而不被重用的悲憤。前三句為第一層,寫宋文帝草草北伐、大敗而回的情形。元嘉二十七年(450年),宋文帝輕信王玄謨等人的大言,匆匆遣之北伐,夢想取得像西漢霍去病那樣追擊敵人直至狼居胥山,封山而還的輝煌勝利,結果全師潰敗,倉皇南逃,心驚膽戰(zhàn),時時回顧追擊之敵。北魏軍隊一直追至長江北岸,聲稱渡江南下,令劉宋朝野震恐。詞人精心選擇這段史實,借古諷今之意尤為鮮明。“草草”二字,力敵千鈞,嚴重警告當事者切不可草率北伐,以免重蹈覆轍。其中,也包括用人不可“草草”的卓見。可惜,輕敵自專、只圖僥幸的韓侂胄非但不聽忠告,反而借故將詞人免職,次年北伐,果然一敗涂地,自己也被政敵謀害,落得個身首分離。
中間六句,是下片的第二層,詞人眺望大江對岸的揚州,思路回到宋文帝四十三年前的時刻。當時,詞人率義軍南歸,途經揚州戰(zhàn)場,親見金兵入侵的戰(zhàn)火和破壞痕跡遍地皆是。如不是虞允文采石水戰(zhàn)重創(chuàng)金兵,不是一心渡江的完顏亮遭黜被殺,局勢將更不可收拾。這種慘痛的往事真令人不堪回首!而令人同樣不堪回首的是,四十三年后的今天,只見對岸佛貍祠下,竟然是民眾祭拜、社鼓鬧猛、神鴉盤旋的場面!這種情景充分說明前線人民民族反抗意識的消沉,說明北伐備戰(zhàn)只是一句空話而已,這不能不激起詞人更為深沉的悲哀!因為佛貍祠,正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小名佛貍)當年追擊劉宋敗軍,追至長江北岸駐軍瓜步山時所建之行宮,也是金主完顏亮大舉南侵、督師渡江的大本營,它是敵人南侵的象征,是宋人國恥的標志。而今前線民眾卻對之頂禮膜拜,呈現(xiàn)著一派和平的景象,怎能不使詞人憂愁萬分、極度悲痛呢?
結尾三句是下片的第三層,也是全篇的詞眼。廉頗是戰(zhàn)國時趙國的老臣宿將,多次戰(zhàn)敗強秦,后遭陷害,逃居魏國。其時,趙國“數困于秦兵”,趙王“思復得廉頗”,派使者探望,廉頗老當益壯,極愿為趙國抗擊強秦而重上戰(zhàn)場,便“一飯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但使者為仇家所賄賂,謊稱廉頗“頃之,三遺矢(屎)矣”。于是趙王不再起用。詞人在全篇的歸結處精心選用了這一典故,是含蓄良深的:一方面借廉頗的壯心不老而自況,婉曲而強烈地表明自己愿挑起抗金復國的大任;一方面借此抒發(fā)了當朝者無視多年力主抗戰(zhàn)的元老重臣,只講派系親疏而重用年少輕進之士的深沉憂慮和悲憤。這憂憤并非出于個人得失,而是出于對北伐大業(yè)能否勝利的深謀遠慮。這種從內心深處發(fā)出的悲憤呼喊,緊緊交織,表現(xiàn)得如此強烈深廣,而又潛氣內轉、曲折掩抑,呈現(xiàn)出那種特別令人感動的力量,極好地體現(xiàn)了辛詞豪壯沉郁的主導風格,永遠閃耀著崇高美與悲劇美的巨大魅力。
秦志林,教師,現(xiàn)居浙江紹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