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種藝術樣式都有它自己獨特的形式,而且形式決定著內容。對此,蘇聯心理學家維戈茨基說:“藝術對我們的作用的實質本身就在于改造我們得自事件本身的印象,而在改造這一印象方面,起作用的不僅有情節布局,還有一系列其他的因素——作者如何敘述事件,用什么語言,用什么語調,如何遣詞造句,他是描寫場景還是扼要地敘述場景的結果,他是直接引用日記或主人公的對話還是單純地向我們介紹事件的過程——所有這一切也都表現出對題材的藝術提煉。”由此可見,沒有形式,也就沒有意義;只有感受形式,才能感受意蘊。
小說的形式意蘊主要包括結構意蘊和語言意蘊。
(一)結構意蘊
小說的結構包括情節的調度,事件的銜接,人物的配備與出現的順序、位置等,它的功能是對來自生活中的題材進行創造性的強化、弱化或轉化,從而阻斷文本內容與現實生活的邏輯聯系,從而使對象陌生化,以增加知覺的難度,擴展審美的維度,使文本成為區別于日常生活經驗的獨立的藝術世界。
長期以來,人們在解讀《祝福》時,總是將祥林嫂喪夫失子的悲慘遭遇概括為《祝福》的基本內容,并由此來歸納小說的主題。應該說,這種概括僅僅是小說的情節梗概,而不是小說的內容,當然由此更歸納不出小說的主題。而涉及到文本的結構時,往往作這樣的梳理:序幕(寫祝福景象)/結局(祥林嫂死去)/開端(祥林嫂初到魯鎮)/發展(祥林嫂被賣改嫁)/高潮(祥林嫂再到魯鎮)/尾聲(再寫祝福景象),并且認為文本運用倒敘的寫法,其意圖在于“設置懸念,激發閱讀興趣”。然而,《祝福》采用倒敘的方式構成特定的結構,其意義決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設置懸念,激發閱讀興趣”。這里有著多元化的解讀,比如北京大學錢理群先生認為,《祝福》里有兩個故事——“我”的故事和“我”講述的祥林嫂的故事,并且兩個故事密切關聯著。由此來看,采用倒敘的方式意在使“我”的故事和“我”講述的祥林嫂的故事共同構成一種探尋死因的內在結構,一方面賦予祥林嫂之死一種宿命感和必然性,另一方面借祥林嫂之口以“追問”或者說“拷問”的方式審視傳統文化的價值。如果用順敘的方式或其他方式構建文本照樣能夠將“我”的故事和“我”講述的祥林嫂的故事敘述清楚,但文本便產生了另外的意義。這正如泰勒所說:“敘事小說真正顯著的特點在于它是一個故事和事件的富有意義的排列。”
此外,文本的結構還體現在人物的配備與設置方面。比如:
1.“我”與魯四老爺
在《故鄉》中,“我”回到有家的故鄉,有“我”的親人迎接“我”;而在《祝福》中,“我”回到沒有家的故鄉,“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里”。這種設置是有意味的。再者,本來有“幾個本家和朋友”,為什么“我”偏要選擇這位“四叔”的家呢?在四叔家里度過的幾天里,為什么“我”始終生活在“書房”里,而不是在客廳里、臥室里?這也是作者在形式上的特意安排——作者讓“我”與魯四老爺及其“書房”首先發生關系,意在使文本首先籠罩上一層文化氛圍,而這正是決定文本意義的重要因素。
2.家庭設置
《祝福》中設置了三個家庭:
祥林家——祥林的母親,祥林,祥林嫂,祥林的弟弟;
賀老六家——賀老六,祥林嫂,阿毛;
魯四老爺家——魯四老爺,四嬸,阿牛。
在第一個家庭里,由于老的老,小的小,祥林嫂成為四人中最“強壯”者,成為家庭的頂梁柱,她為婆婆、丈夫、小叔子而活并任家庭擺布。而在第二個家庭里,祥林嫂的生存環境有了徹底的改觀,上頭沒有婆婆,她獲得了較多的自由,丈夫“有的是力氣,會做活”,她不再為生活而超負荷地勞作,尤其是生下了阿毛,她獲得了太多的尊嚴,她確實“交了好運”;但家庭又發生了變故,雖然丈夫的離世,沖擊了她的“好運”,但她憑借自己的勤勞與兒子相依為命尚能生活下去。然而,隨著阿毛被狼銜去,祥林嫂在這個家庭的生存權也被“銜”去了,她的“好運”徹底崩潰了。家庭結構不同,家庭變故不同,而相同的是祥林嫂的歸宿——走進魯鎮。魯鎮是一個強大的文化磁場,任祥林嫂怎樣掙扎也無法逃脫。我們還可做這樣的思考:在魯四老爺家為什么要設置“阿牛”這一人物,如果不設置“阿毛”,是否還有必要設置“阿牛”。當然,祥林嫂的兩個破碎之家又與魯四老爺的完美的三口之家形成對比,使文本又生發另一層面的意義。
3.系列女人
《祝福》里的人物,女性占有相當的比例。我們不妨作這樣的思考:為制作“福禮”,臂膊在水里浸得通紅的為什么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拜福神的為什么只限于男人而不是只限于女人,為什么不設置祥林嫂的公公而設置祥林嫂的婆婆,介紹祥林嫂進魯鎮的為什么不是某一位男人而是衛老婆子這樣的女人,決定是否留用祥林嫂的為什么不是四叔而是四嬸,奚落祥林嫂并建議祥林嫂捐門檻的為什么不是某一位善男人而是柳媽這樣的善女人,喜歡聽祥林嫂講阿毛的故事的雖然有男人為什么更多的是女人。祥林嫂與這一系列女人構成一個女人的世界,這也是非常富有意味的。
(二)語言意蘊
文學是擺弄語言的藝術。按照法國文學家瓦萊里的說法,文學語言與非文學語言的區別,如同音樂與聲音的區別,舞蹈與行走的區別,音樂是為了被人感覺而從聲音世界中分離出來的特殊的聲音,舞蹈也是為了被人感覺而由一系列日常的行走方式組成的特殊的行走。而文學語言也是為了被人感覺而“對普通語言的有組織的違反”,因此,從語言層面探尋文本的意義不能僅僅停留在一般的“準確”、“鮮明”、“生動”之類的膚淺層面,還要善于挖掘語詞呈現方式所附生出來的意義,這種意義不是由詞典來界定而是由文本內上下文構成的特定語境和文本外的沒被選中而又有資格被選中的詞語來界定的。
在《祝福》中,取代“祥林嫂”這一稱謂的還有“賀六嫂”或者與“衛老婆子”、“柳媽”同一模式的“姓氏+婆子(媽)”,但文本始終選中“丈夫名+嫂”這一模式,這樣,“祥林嫂”這一概念就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稱謂,而是有著豐富內涵的意象。《祝福》中還有一類語言現象,即完全相同或基本相同的詞語、句子甚至段落反復出現,這也是作者為了構建語言的“音樂”“舞蹈”而有意安排的。如“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的改變,但是老了些”一句,出現了兩次,意在暗示魯鎮是一個停止不變的死水般的魯鎮;又如“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一語出現了兩次,充分透露了“我”對現實與自我的雙重“絕望”:既表明“我”與傳統中國社會的不相容性,又含有對家鄉現實所提出的生存困境的逃避性質;既表現“我”與魯鎮社會是對立的,又顯示“我”與傳統文化是無法割裂的。再如作者讓祥林嫂用完全相同的話語和口吻反復講述阿毛這一“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其講述分兩段占有一定的篇幅,作者通過這一形式讓讀者掂一掂這樣的兒子在這樣的母親心中的分量。在這之前,祥林嫂已故去兩位至近之人——祥林和賀老六,但在文本中,我們竟然找不到祥林嫂哀悼他們、懷念他們的一個字眼,而正是這種反差賦予文本特殊的意義。再者,作者采用這種原版的講述方式反復呈現那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在“看/被看”的二元對立圖景中酣暢地展現出“看客”們對于不幸的興趣和對痛苦的敏感,從而揭示存在于一般人所認為的麻木、遲鈍背后的人性的殘忍。在這一環節的語言運用上,如果不讓祥林嫂直接詳述而采用轉述的方式或者只讓祥林嫂講述一次或者讓祥林嫂講述多次而用語不一致,那么,雖然情節沒有什么變化,但卻改變了文本的意義。
由此可見,小說的奧妙在于“怎樣表現”,在于特定的形式里所凝聚的豐富意蘊。
郭金廷,教師,現居山東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