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才,1940年4月生于大連市。1948年秋回故里山東省寧津縣。1960年考入天津財經大學。后入伍,曾任戰士、干事、秘書、解放軍文藝社散文詩歌組編輯、副組長、沈陽軍區創作室主任、中國作家協會第五屆全委會委員、遼寧作協第五六屆副主席、顧問等職。國家一級作家。其作品《三角梅》、《最后的塹壕》分別獲得1982、1984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長篇小說《遙遠女兒島》獲得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新作品獎\"一等獎等。
范老!是的,我和他頭一次相見,就是這樣稱呼他的。這好像很正常,并不值得特意提起。是的是的,他比我年長十多歲,已經在文學圈里摸爬滾打幾十年,稱其為“老”還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可是,當時由于孤陋寡聞,我對他的歲數和資歷毫無所知。這樣稱呼他,是脫口而出的,就像呼吸那樣自然。
那是二十九年前的夏天,在美麗的海洋島,《鴨綠江》月刊在那里舉辦文學筆會。記得有一天,愛開玩笑的老編輯童玉云,領著他走進我的房間,向我嘻嘻哈哈地介紹說:
“我們的老模范讓我領他來看看你。”
“別聽他胡說!”他笑說,“我姓范,范程。”
“怎么是胡說!”童玉云仍在嘻哈,“你不是模范的范嗎?至于模范達到的程度嘛……”
“啊,范老!”我沒再聽童玉云戲說什么,緊忙站起來握住他的手,“前兩年我曾收到過一封沒有地址的讀者來信,是你寫的吧?”
他微笑著默認了。這使我又驚喜又敬佩。我收到過數不清的來信,他那封信是給我留下心靈刻痕的幾封中的一封。現在想起來就感到可惜,由于我疏于整理,那封信同其他的信都在幾次搬家的過程中丟失了。我記得大概的意思是說他讀過我的幾篇記敘性散文,他認為《海灣的月》遠不如《郎家坡》{注}好。后者雖然發表在“文革”期間,還隱有那個時代的某些痕跡,但就其象征手法、意境創造而言是典型的散文。而前者過于密實了,給讀者想象的空間少了些。但他認為前者說明我還有點編排故事的能力,建議我在寫散文的同時,不妨寫寫小說。
這封信很短,開門見山,言簡意賅。但它讓我贊嘆的并非是對我散文評論的中肯,而是對我在“文革”時期發表的散文的理解。尤其是他的建議,更令我心動。雖然我早已萌動寫小說的欲望,雖然在他之前也曾有人建議我寫寫小說,但他作為一位讀者提出如此相似的建議,使我得以從更廣更深的層面審視自己的創作潛力,從而增強了寫小說的決心。
我很想知道這位讀者是誰,決定回信表示謝意。可是信皮是那種市面上買賣的,下面的地址僅僅寫了“沈陽”兩字。看來這位讀者根本就沒打算讓我回信。這讓我感到此人有點矜持,或者有點傲慢。我估計此人很可能是沈陽地面一位藝術品位很高的老讀者……我懷著敬意胡亂猜想一番,也就不了了之了。
現在想起來,當時我是多么粗心大意!我接到那封信的時候,正是《海灣的月》在《鴨綠江》發表不久,我如果看看刊物的版權頁,就很可能得知他是批準發表這篇散文的主編。說實話,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那期刊物的版權頁上有沒有注明他的職務。
我們就是在這種狀態下見面的。那時他的頭發已經是白多黑少了,但面相仍然白皙而潔潤,那微笑也顯得年輕,給人一種蘊藉和親切的感覺。在此后的交往中,我幾乎,不,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大笑過,他給我留下的始終是我們初見時的那種微笑。或許是我當時對他的那封信記憶猶新的緣故吧,我對他的微笑油然產生了一種敬意。我感到那是一位文學前輩成竹在胸、厚積薄發的微笑。于是乎我躬身稱其為老了。
不過,始終有一個問題困惑著我:我是他主編的刊物的作者,他給我寫信為什么不以主編或編輯部的名義呢?
一天清晨,我們倆到海邊散步,我將這個問題向他提了出來。他又微笑了,笑得還是那么蘊藉和親切。
“你想想,”他說,“你在我們刊物上發表的是散文,你一向寫的也都是散文和散文詩。我還沒見過你發表小說。如果以編輯部的名義建議你寫小說,難免有誤導之虞。以讀者的名義呢,就隨意些,大主意由你拿。”他加重語氣,“編輯的職位雖不大,責任可不小。編輯的手可以幫助作家,也可以扼殺作家。所以,編輯給作家提意見不能根據自己的好惡。寫什么,怎么寫,應由作家自己定。那樣才能極大地調動作家的創造力……”
那個清晨,伴著時遠時近的濤聲,他談了很多,談得很興奮。從以后的交往看,我并不認為他是一個善于辭令的人,但那個清晨,我卻沉迷在他濤聲般抑揚頓挫的語音里。我也曾當過十年編輯,卻從未聽過如此精辟的編輯科學。我說它精辟,并非指編輯業務的技術方面,而是指其道德方面。現在,雖然我對他的大多論點已經淡忘了,但他對作者的寬容、善意和強烈的責任心給我的印象極深,就像我們昨天剛剛促膝暢談過一樣,讓我久久難以忘懷。
“這次筆會你準備寫篇什么呢?”他忽然問我。
“當然是小說。”我說。
“筆會的時間太短了,不必勉強。”他反而勸止我,“這像運動會,可拿出自己的長項。”
我還是寫起了小說。這并非完全是聽從他那封信的建議。我經過三次書面申請,從高踞總政機關的《解放軍文藝》社調到沈陽軍區創作室,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搞以小說為主的專業創作。我曾向我的同事和領導當面發誓:如果五年內我寫不出來,要么改行,要么轉業。所以,我決心要在這次筆會上拿出一篇小說來。我真的拿出來了,題為《暖雪》,我興沖沖地把它交到他手上。
童玉云告訴我,他把我的小說看了多遍。我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意見,卻遲遲未有回音。那么些稿子,他日以繼夜地審讀,忙得腳打后腦勺,我哪好意思去找他。一天晚飯后,我實在憋不住了,趁他回屋之前攔住了他,探問他對我小說的意見。
“你真的寫起小說來了。”他只是說了句不加褒貶的話,就匆匆回屋去了。后來他提前離開了海洋島。
《暖雪》還是在《鴨綠江》上發表了,但我始終猜疑他對這篇小說并不是十分滿意的。他那時并不知道我的那個誓言,發表這篇小說不可能是為了防止我改行或轉業。我堅定地認為他是以對這篇小說的寬容來鼓勵我的。事實證明,《暖雪》的發表確實起到了這種作用。此后我終于將小說創作堅持下來,《暖雪》之后的《三角梅》竟獲得1982年度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又隔一年,在他主編的《鴨綠江》上發表的《最后的塹壕》再次獲得這一全國大獎。雖然這并不足以說明我的小說創作已經臻于成熟了,但自己和自己比,至少可以看出確實是進步了。我認為,這個進步是和范老及其主編的《鴨綠江》分不開的。
我一向認為,編輯是作家的老師。范老就是作家的好老師。
慚愧的是,現在我不再寫小說了。主要的原因是感到力不從心。我的生活資源主要來自軍營,或者說完全來自軍營。退休了,就像一棵老樹離開了土壤,生活資源枯竭了。如果勉強再寫,憑著一張老面皮,或許還能發表,卻也不過是在自己的小說列表里多添幾篇罷了。從廣袤無垠的文學高原上看,那不過是矮丘下的幾粒沙子,在沙塵暴里打幾個滾兒,有害而無益。可是,一想到范老鼓勵自己寫小說的拳拳之心,就覺得對不起他。
就在前不久,范老離我們而去了。我心中凄凄然,茫茫然,真不知道以什么送送他為好。
注:《郎家坡》發表在1973年《解放軍文藝》第2期。當時北京大學、北京廣播學院等高等院校曾將其選入創作課教材,河北文藝社將其編入《火車頭頌》,上海人民出版社將其編入散文選《獻給發光的年代》,復旦大學對其予以逐段逐句的點評。1979年,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慶祝建國三十周年時,將其編入《散文選》和《散文特寫選》。后者對“文革”時期的散文僅選三篇,《郎家坡》是其一。這也可證明范老對文學作品的識辨是高屋建瓴的。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