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組詩)

作者簡介

胡弦，男，江蘇銅山人，曾參加詩刊社第18屆“青春詩會”，獲《人民文學》“德意杯”詩歌獎(2004)、《詩刊》“新世紀(2000—2009)十佳青年詩人”獎(2009)、《芳草》第二屆“漢語詩歌雙年十家”獎。出版詩集《諦聽與傾訴》(1996)、《十年燈》(2007)，散文集《菜蔬小語》(2008)等。

立秋

沒有什么花能代替玫瑰。

也許我是錯的，也許

雙手絞在一起是錯的

我不能過多地質問自己。

立秋了，天使們在擦洗天空

這樣下去，會用完整個秋天

用完所有的風、雨水

要到什么時候，這些錯

看上去才是對的

那時，時間之手松開，我們

得以離開語言而存在

窗前

說出這列火車，也無法把思念

說得具體;

說出飛速倒退的村莊、樹林，

仍然無法說清什么是別離。

——暫時的，還沒有知情者，大地

深陷于它的旋轉中，當我說到想你時，

灰撲撲的車站

正擠在匆忙的列車時刻表里

窗外一閃而過的，

我不認識是些什么樹，由于

離得太近，它們毫不猶豫參與了我的生活

也聽不見云中鳥鳴，車廂

用駁雜的混響，取走了整個世界的耳膜，

而它骯臟的座椅和煙蒂

卻在告訴我:愛就是忍受，回憶，

就是上帝在把荒涼的鋼軌

繼續往你大腦深處不為人知的地方鋪去

農舍在轉身，山巒

也謙遜地隱向樹葉背后，一切

都在尋找離去的方式。

而思念你的苦味，卻正在前方某個地方等候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列車

突然拉響長笛，并準確地

朝那里奔去

——對此，其他的車還一無所知，連夕陽

也正在天際發呆

暫時的，從我的思念中，

它們還沒學到任何東西。

紅燈

幸福曾找到我，我處身其中

而不自知

——擦一下汗，我拐進了小巷子

比起你朝車窗外的注視，我的心疼

晚到一個小時

而今，我以長久的回望

重返那里，并在不經意的一瞥間

準確地找到你

讓車子停下是紅燈的安排

讓我懵懂走過的，是天意

一如這首詩是上帝的賜予，一如

上帝賜給我

對幸福進行補充、修改的權利

正午，燕子磯

咬緊嘴唇是不真實的

而喊叫如同污蔑

在閃耀的弧上懸掛的秋天

正經歷正午。

腳下，石頭在上升，也許

再過半個時辰，它就能度過完整的一生

江水把自己放得更低

我也把你放到低處

你的腰肢仿佛是虛構的，灼熱的旋律

正從漩渦中擺脫出來

而太陽還在山巔，世界深陷于

詞語的荊棘中，在那里

火焰拒絕呼吸，門

在逃離——所以

喊叫肯定是不真實的

而咬緊嘴唇同樣是污蔑

冬天

我怎么會是分裂的?怎么會

讓你在我的缺陷中安家?下午怎么會

那么長，裝得下一列又一列地鐵?

我怎么會毫無準備地允許了

你那樣看著我，用一分鐘

裝下我的漫長一生。

——你有權拆解我的未來。想到這里，

我把雙手絞在一起，以便把自己

攏近些。

而你把我的十指分開，手臂

分開，告訴我，這些

都是我的。

我仍無法開口，如果我開口

一分鐘外的夜晚足以藏下來世。

——分手時我想抱緊你，

但下午在中間拒絕消失，不允許我

在口徑上取得一致。于是

我在內部又開始爭吵，一半

想說服另一半，而另一半慢慢從嫉妒中

擺脫出來，并喃喃自語:

謝謝!冬天這么冷你依然愛我。

舊膠片

郊區結了冰。

教堂，又大又冷。

鐘表的滴答聲在桌子上融化。

有人愛革命，有人愛表妹;

有人昏厥于香水的氣息。

數到五是桉樹，

數到十，

墻外走過的人，

影子又被磨短了一些。

門開到一半;

話談到一半;

風停了;

咳嗽停了;

頭，卡在頭疼里。

咳嗽

她小心地咳嗽，仿佛小心是她的本能

仿佛那在空氣中滑動的咳嗽

也知道這身體里藏著的小心

第一聲咳嗽在窗臺上落下軟軟的腳爪

第二聲，像一只膽小的動物，順著竹子

一節一節往上移動

第三聲還在她體內，與她搏斗

——使一聲咳嗽懂事多不容易，

像教導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要使出

渾身的力氣

這時，世界陷入靜寂

連那咳出去的嗽也像明白了這一點

它們停止了移動，卻沒有消失，第一聲

還在窗臺上，第二聲，

攀掛于竹枝，像微微有些下墜的

易碎品。

度過

顱骨里有座精致的教堂，

一張紙上有鴿子的祖國。

被教育的兒童，

被經過的道路，

四邊形被劃出的輔助線，

輪子，得到確認并被使用的圓。

如果我不反對，

一面墻會一直在光中佇立。

它有迷人的側面，

它的拐角是完美的。

如果我不表態，

這世界也不出聲，

輪盤，鐵軌，緘口不語。

教堂的瓦片刮擦著天空，

玫瑰花在開裂，

一年又一年，我們看管好沸騰的心，

相安無事。

在大地上——

在大地上

我看見過那么多事物

我愛過它們的笑容、哭聲

行走在風中

凡它吹醒的我都一一經過

——這使我羞愧

在大地上

我不能在某個地方停下來

總是身不由己

連一根樹枝也不如

連一粒灰塵也不如

仿佛疼痛和尖叫在把我養育

多少年了

我只對苦難有記憶

需要醒來多少次，才能覺察

那遺落的眼神、嘆息

并坐下來，慢慢回想

把它們一一記起?

——也許

我應該只愛一棵樹，一座村莊

一條小路的一小段，或者

一根針里生銹的鐵……

可風吹著

把我聚攏，吹散

又吹來了遠方陌生的事物

恍如在夢中

一次又一次

我凝視夾竹桃新開的花朵

抬起頭了又看見了群星

想你

想你，

用心中一根搖曳的枝條想你，

用一粒草籽的嘴唇想你，

用草葉的彎曲和石頭的沉默想你。

想你，

像一粒卑微的灰塵一樣想你。

風一陣一陣地吹，吹著

這用來想你的黑夜，又把露珠

兌換成了更小的銀子。

——無數細小的涼

滑入春天的縫隙。

而蓓蕾在開放。有什么

神秘的力量，呈現

又消失?

在春天，

想你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浩大的氣息，抬高，抬高……

幸福和憂傷正被一點點松開，

時光如花香一樣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