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陪讀的父親

作者簡介

劉學安，男，1995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鴨綠江》《雨花》《當代小說》等國內刊物，小說《兒子要吃哈密瓜》獲《當代小說》“海戈杯”第二屆當代精短文學作品征文一等獎，《季美麗張大寶和足球》獲首屆晨報文學獎，散文《情系鳳凰臺》獲第六屆晨報文學獎?，F從事教育工作，業余致力于短篇小說和千字散文創作。

過完年，父親說，他要和母親搬到縣城住。

正準備去學校的我立馬愣住了，轉臉瞅瞅一樣愣在旁邊的妻子淑翠，沒有找到原因，就想問父親，可父親既然有這種想法，肯定有很充分的理由，即使問出認為不妥也無法阻止，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堅決表明自己的態度，再想辦法讓父親打消念頭。我便對父親說，你和娘都是快奔七十的人了，又從沒在縣城住過，你們到那，人生地不熟，平常又沒人照顧，更何況現在的縣城車多人多，我放心不下，不能去。父親說，你說不能去就不能去了?我說，堅決不能去。父親說，你說的不算。我說，不管我說的算不算，你和娘都不能去，再說，你和娘一去縣城，家里就淑翠一個人，別的且不說，就是咱家的六個設施菜大棚，淑翠也忙不過來。父親說，菜不種了。我一驚，這設施菜比做生意都保險又賺錢，難道說不種就不種了?父親說，說不種就不種了。我說，不種，地荒了可惜，地里的設施更可惜。父親說，轉包，再不就入股。我問，轉包給誰?入誰的股?父親向我手一揮，上你的班去，說了你也不懂。我說，正因為不懂，我才問，不說清楚，更不能去，我這班也不上了。父親臉一正，家里現在還不是你說了算的時候，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火氣騰地上來，卻被淑翠按住。淑翠說，你發啥火?爹想去自有他想去的道理。我說，有啥道理?簡直是異想天開，都這么大歲數了，還這樣。父親說，你再說一遍?淑翠推了我一下，對父親說，爹，別生氣，你還不知道他這嘴，平常說話，有哪一句讓人喜歡?你和娘想到縣城住就去，換換環境，享享清福，也是我們做晚輩的福氣。父親指著我說，你聽淑翠說話，虧你還當了這么多年老師，真不知道你在學校里是咋教學生的。說完就往門外走。我說，我咋教學生是我自己的事，你想去哪里是我們全家的事，全家人不同意，你也去不成。父親猛一轉身，你小子給我聽仔細，同意不同意是你的事，愿不愿意去是我自己的事，我就想到縣城當一回城里人，你攔得住嗎?我告訴你，你想攔也攔不住，咱看誰說的算，要不，就分家，你過你的，我過我的。

我放下電動車，就追出了門的父親。淑翠一把抓住我說，你不上你的班，干啥去?我甩開她的手說，你別管。淑翠又一把拉住我說，聽見了風你就以為是雨，說了個棒你就以為是針，爹只是順嘴說說，你跟他較啥勁?他萬一真生了氣，氣出個好歹來，你有什么好處?我說，巴不得是順嘴說說，可要是真的，那麻煩就大了。淑翠說，你看你，芝麻粒的事從你嘴說出來能震驚中外，就是真到城里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說，大棚菜不種不說，家里的雞鴨豬羊不說，光三個孩子上學吃飯就夠你忙的!淑翠說，你看村里不少人家都是婦女在家，人家能行，難道我就不行?你要不放心，就趁早調到咱鎮里來，一日三餐，我也侍候你。我說，難道我不想調回來?我做夢都想。淑翠說，那就抓緊想辦法暑假后調回來，我也有個幫手。我說，你是教育局長還是我是教育局長?淑翠說，生就的死眼珠子肉眼皮，你當了教育局長，更不會把自己調回來。我說，別扯這么遠，先解決這火燒眉毛的事。淑翠說，你看看你，八字還沒一撇，就火燒眉毛了，你別急也別躁，先上你的班，我抽空問問咱娘，看咱爹為啥要去城里住。我說，別打聽，一句話，說啥也不能去。淑翠說，不知道為啥，咋想辦法攔他?我猛然醒悟，就是，爹為啥要到城里住?淑翠說，我知道還要問?我說，剛才爹也沒說。淑翠說，你剛才比皇帝嘴都大，容咱爹說了嗎?說你多少次，你就記不住，人一上年紀，都成了老小孩，只能順著哄，不能硬頂，你偏記不住。我自知理虧，沒有接茬，可淑翠又說，其實，咱爹真要堅持去，就讓他去，教了幾十年書，退了的這幾年，又一直沒閑著，該讓他和娘歇歇了，世上還有掙完的錢嗎?我說，到城里住，咱那里有房子嗎?就是有房子，這么大年紀住在那里，咱不在身邊，能放心嗎?就是能放心，村里人不說我們嗎?淑翠說，沒有房子咱就租，租不到合適的咱就買，在城里弄了房子讓老人享福去，誰能說我們什么?

聽了淑翠的話，我突然對淑翠有了看法，是不是淑翠不想讓爹娘一起住了，是不是她以往說話做事讓爹娘看出了什么?可如果淑翠有想法也該先跟我說，但從沒聽她向我提起過，是她以前表現出來了我沒往這方面想，還是淑翠有意背著我在一步步達到自己的目的呢?真要爹娘去了縣城住，在外打工的兩個妹妹知道了，我如何解釋?火氣再次升騰。我盯著淑翠，想著如何從淑翠的身上找到爹娘要到縣城住的原因。

淑翠見我不說話，就問，你看著我干什么?我說，你是不是很贊成咱爹娘到縣城住?淑翠說，如果爹堅持，我支持。我說，如果我反對，你是不是也會極力勸我支持?淑翠說，你這話什么意思?我猛地把身邊的一只紅色塑料水桶踢到一邊，說，是不是你早就蓄謀已久?淑翠一驚，穩住自己說，李如金，你把話說清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更加氣憤，握緊拳頭步步緊逼，孩子給你看大了是不是?幫你把錢存足了是不是?可正想沖出拳頭教訓教訓這個毒婦，沒想后背挨了重重一掌，接著娘的聲音直搗我的耳鼓，一個星期來家一趟，橫草不摸豎草不拔，有什么功?憑什么打人?淑翠咋又惹你了?我看你敢碰她一個指頭。沒等我轉身看看娘在哪個方位，娘已站到我和淑翠中間，瞪著我說，該上班不走，在家耍什么威風?拿兩個工資以為是縣長了是不?咋厲害的?見我不說話，又轉臉問淑翠，他又發的哪門子賤?淑翠說，娘，沒事，爹要搬縣城去住，如金誤會了。娘又轉身說，如金，這事我知道，跟淑翠沒牽扯。我問，娘，你們真要到縣城去住?娘說，不能去嗎?我說，能去是能去，就是縣城現在高樓大廈那么多，出門爬高下低的，多不方便!娘說，我跟你爹正商量著，還沒定下。我說，在家住得好好的，為啥要去縣城呢?娘說，寶子在縣城上學，你爹不放心，想去照看他，明年好讓他考個好高中。淑翠說，如金，聽見了嗎，咱爹都是為了你兒子，剛才還沖爹發火。我說，考好考不好，在于他自己學不學，以前，爹上學時都吃不上飯照樣門門功課考滿分，我上學時剛分地，也沒讓誰看著照樣考第一。娘說，以前家里窮有心沒有力，現在日子紅火了，就不該讓孩子再受那份罪。我說，你們一走，菜也沒法種了，家也不像個家了。娘說，你爹說，菜到時沒法種就不種，孩子卻耽誤不得。我說，娘，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和爹都這么大歲數了，還操這份心。娘說，話是這樣說，可心里不能不想，人心雖說無盡，你爹說，有條件達到的，我們一定要通過努力去爭取，至今，你爹一提起你們兄妹三個，都說教了一輩子書，自己的孩子卻沒教出來，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失敗。我說，我們現在不是都很好嗎?娘說，你爹說，如果當時能在你們三人身上多用點心，你們可能會比現在更好些，就你進了大學，還是個白眼狼，動不動就對淑翠吹胡子瞪眼動拳腳，這個家要不是淑翠啥都撐起來，你能安心在學校教書?以后再這樣，我饒不了你，你爹更饒不了你。淑翠說，娘，別說他了，快讓他走吧。

俗話說，開學三天松。可我一到學校，學校就像拉開的弓，一天比一天緊。我們學校的省現代化示范初中評估驗收進入倒計時，我因被抽出來專做文字材料，整天忙得頭昏腦脹，別說有時連著兩個星期都不回家，就是回家也是匆匆拿了替換的衣物就走，連句話也顧不上說，娘說家里啥也別想指望你，淑翠說你是不是把家當成了旅店?每次回家都不見父親，自然他要到縣城住的事，我早就拋到了九霄云外。可淑翠的電話總是在周五的晚上定時打過來，先是問我這周還回不回家，再就是這一周伙食咋樣，能不能吃好，身子胖了還是瘦了，等等，我一聽就煩，如果正忙著，我二話不說就把手機關了，如果不忙，我就說，你是迂魔還是神經病?我又不是三生兩歲的小孩子，你也不是七老八十了，煩不煩?淑翠聽完稍一停，又說，爹娘這星期都好，寶子往家里打電話說頭回月考考了全班第一名，家里六個菜棚，兩棚長茄已近掃尾，除了開支，賺了五千多，兩棚豆角才摘了三次就收回了成本，兩棚黃瓜頭茬摘的讓上海的菜販子每斤兩元拉走了。我一聽這就高興，就說，謝謝你淑翠，我這段時間忙，不能回，你一定要把家里照管好。有時想起爹要進縣城的事，就順口問一句，淑翠總是說家里正忙著，爹哪有閑心提這事。我聽完就掛了電話，對自己說，人一上年紀，想啥就說啥，說完就忘了，有時我還責備自己那次太當真?？捎袝r也想，父親的想法也不是沒道理，真要在縣城弄個房子住下來，既能照顧寶子上學，還能閑下來散散心，畢竟忙了大半輩子，也真該享享福了，若逢星期天，自己也可直接去縣城，一來看看爹娘和寶子，二來也可讓自己與城市生活接軌，換換環境，放松放松。但也只是想想，父親哪能離開自己一手建起來的菜棚子呢?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總是把別人認為不可能的事，做得山環水繞柳暗花明。上世紀咱國家困難時期，都在為吃飯發愁，父親卻小小年紀用學習轉移饑餓，六十年代初考進縣師范，每天有時吃的只是一兩個紅芋面摻榆樹葉子蒸的窩窩頭，成績卻在班里出奇地好。每星期回家帶飯，從縣城到家六十多里，他從沒坐過車，都是興沖沖兩腿跑。第二年學校解散，父親回家在村里當了民辦教師，他無論教幾年級，從來都不給學生布置課外作業，自己卻在晚上用學校給學生印講義做補充練習的蠟紙刻印中外名著中的精彩片段發給學生讀。自然他的行為引起學校領導層的不滿，可每當上面抽考或競賽，他班里的學生又都獲得最好的名次。因為他對教學的獨特偏執，就是他從八十年代中期轉成公辦教師后，晚上也很少給我們兄妹仨輔導功課，甚至可以說從沒有過。

五年前，父親從村里的小學校退了下來。幾十年養成的家里學校兩點一線的生活乍一改，還真不習慣，每逢星期天，我一回家，父親就讓我打聽打聽哪個學校需要臨代教師，他可以做。我說，退了就歇著吧，還做什么臨代?父親說，我這不是閑著沒事嗎?身體又不是不允許。我不耐煩地說，要找你找，我沒空。此后父親再不問我，后來聽淑翠說，父親自己也找過幾回，還向縣教育局的一個老熟人打電話問過，那熟人說，現在全縣學生高峰已過，在職教師都用不了，哪還有臨代可做?父親才罷休?？傻降组e不住，他買了個電動三輪車替淑翠接送上學的孩子，讓淑翠到村里電子廠上班，那年秋后，趁村里實施產業結構調整的機會，他把家里的一塊責任田改成了設施菜，又拿出教學的那股認真勁一頭扎了進去。沒想到春節時一畝黃瓜不僅收回了所有投入，還賺了一千多。喜出望外的父親拉了黃瓜架又栽上了特種長茄，春后又得了兩千元，不僅上了縣里的報紙、電視，一舉成名的父親還在村里的協調下擴大了規模，收購了兩側的三個菜棚。淑翠見父親忙不過來，就辭掉了電子廠的工作。一次縣電視臺的記者問他，同樣的地塊兒，你種的菜為啥這樣搶手?父親笑笑沒吱聲，又問淑翠，曾在村里小學做過代課教師的淑翠說，爹跟別人種菜不一樣。記者又問，哪地方不一樣?淑翠說，一是爹種菜不用化肥，所用肥料全是在周圍村子、學校收購的人糞尿和土雜肥，雖然沒有用化肥的產量高，可菜的味道正，一來二去，菜販子就圍上來了，名聲也就傳出去了。記者又問，還有呢?淑翠答，爹愛看有關生態蔬菜種植的書，還常看電視逛集市掌握蔬菜行情。這次的記者采訪，我是在學校讀報知道的。此后，父親又收購了旁邊兩家無人料理的菜棚，成了村里的蔬菜種植技術員，到別人的菜棚指導，在鎮里舉辦的培訓班里講課，一時在鎮里傳為佳話，父親也說，這是他生命的第二個春天。你想，把種菜視為他生命第二個春天的父親，能丟下自己的菜棚到縣城去嗎?

但我們學校被評估驗收完的第二天早飯時，我接到了已上小學五年級的小兒子的電話，小兒子說，爺爺帶著炸彈去縣城了。我大驚，你再說一遍?就聽淑翠說，別聽他的，哪有什么炸彈?就聽小兒子又說，這大熱的天，爺爺用電動三輪帶了滿滿一罐煤氣，不僅是帶著炸彈，還是帶了個定時炸彈。淑翠又說，你再胡說，你爸回來又得揍你。我聽出頭緒，就對小兒子說，把電話給你媽，你趕快上學去。接著我就問淑翠咋回事。淑翠說，爹先搬到縣城去了。我又一驚，你不是說他忙得沒空提這事嗎?淑翠說，從你們吵過，爹確實沒再提過，可總是隔三差五地騎著電動三輪車出門，也不知去了哪里，一回來，不是說縣城這幾年變化真大，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天天像過節辦喜事，都快認不出來了，就是說寶子上學的一中比他和你在那上學時還漂亮，附近周圍的居民小區也一個比一個好看，別說住里面，就是看看心里都幸福。還說縣城原來只有一道街，吸棵煙的功夫都能走來回，現在縱橫開了好幾道，真要逛一遍，三天兩天都看不完，不搬縣城住，這輩子真是白活了。聽多了，我才知道，他是去縣城了，可又不好問去做啥，就沒對你說。今早爹才說，沒想到他啥都在縣城辦妥當了，他說他先去適應適應，過段時間再讓娘去。我問，住呢?淑翠說，爹說住實小附近，離一中不遠。我又問，是樓層還是獨院?淑翠答，爹說是獨院，先租了住下，以后再說。我聽到這心里那個火——可又不好對淑翠發，就壓住火說，說走就走了，菜棚就這樣扔下不問了?都這么大年紀了，咋還想到啥就干啥?淑翠說，你還不知道，咱這片菜棚讓徐州的一個蔬菜公司包了，種、收、賣都不用我們操心，咱的菜棚是入了股的，不僅年終有分紅，我在里面負責技術指導還另拿工資，收入不會比以前差多少，你就別操這個心了，該讓爹歇歇了。我說，既然這樣，就這樣吧，你平常一定得抽空去縣城看看，該買的幫著買齊全，該洗該換的也幫著洗好換齊備。淑翠說，那當然，只是今天公司來人，作為咱家股東代表，我離不開，你看你是不是請個假去縣城看看，畢竟滿滿一大罐煤氣，天又熱，你還是跟別人調調課趕緊去吧。我說，煤氣不能在縣城買?淑翠說，爹說縣城的貴，別問了，你趕快去。我說，咋跟爹聯系，他又沒手機。淑翠說，有，爹說昨天在鎮里配的，手機沒花錢，充話費送的。我說，別羅嗦了，把號碼給我。

出了校門，盡管不到八點，五月的太陽已經有了相當的熱度。我坐上過路客車，眼前總是父親騎在電動三輪車上那前傾的背影和他身后那罐不?；蝿拥拿簹狻１M管城鄉之間已全都鋪成了水泥或柏油路，萬一在躲閃來往車輛時車把擺幅過大，或是一邊的車輪軋上了一塊磚頭、石塊，那煤氣罐是不是要與車箱劇烈地碰撞?一碰撞，罐中的煤氣是不是像圈了很久的瘋狗暴怒得四處撞擊?撞擊產生的氣壓是不是會讓罐里的壓強再度增高?壓強越來越高了煤氣罐是不是不能承受了?不能承受了不就是小兒子說的定時炸彈嗎?縣城的煤氣就是再貴又能貴到哪里去?我讓司機再開快點，感覺車加速了，可還是覺得慢，又讓司機再快，幾次下來，司機轉臉瞪了我一眼不再理我。我沒辦法，又發誓以后說啥也要買自己的車。可遠水能解近渴嗎?父親不是沒事找事嗎?

我平時有個壞毛病，心里一急手心就出汗，手心一出汗，全身就不自在，全身一不自在，我就覺得渾身的汗毛眼就成了黃河的決口。按照父親手機里指定的位置找到父親，我早已是大汗淋漓，可父親正坐在電扇下挺愜意地看著我。先是放了心，既而一股無名火卻莫名其妙地騰空而起，我問父親，那罐煤氣呢?父親說，在廚房里。我說，你省幾個錢不孬，一家人都差點讓你嚇死。父親說，有什么可害怕的?又不是定時炸彈。我說，天這么熱，晃晃蕩蕩幾十里，不是定時炸彈是啥?父親嘴一撇，就你心眼小，不就是一罐煤氣嗎?我說，不就是一罐煤氣嗎?不能到縣城再買?父親騰地站起，你風風火火追我來，是不是來跟我吵架的?在縣城買，你知道哪家的好?不好的煤氣買到家里，耽誤了寶子的飯咋辦?我幾十里路順便捎來，又不費啥力氣，還落個心里踏實，有啥不好?你叨嘮啥叨嘮?

我還能說啥?便屏住嘴，緊咬牙關，渾身直抖，滿心里埋怨淑翠多此一舉，可這時淑翠的電話卻打了進來，我像抓著了出氣筒，獅子般怒吼起來，你叨嘮啥叨嘮?不就是一罐煤氣嗎?有啥好擔心的?就你心眼小。說完啪地關了手機。父親指著我哈哈大笑起來，你小子真行，把我的話倒過來又說給淑翠。笑完，掏出自己的手機，按了號碼放在了耳邊，只幾秒鐘，父親說，淑翠，乖孩子，我沒事，現在別再給如金打電話，他現在成了條瘋狗，剛咬了我，又咬你。

我暗自笑笑，就看起房子來，上下兩層，坐北朝南，上有三居室、衛生間，下有一居室、廚房、餐廳、客廳、儲藏室，大理石鋪地，仿瓷粉墻，室內裝潢一應齊全，樓上的三居室還安裝了空調。站在二樓的陽臺上看院子，院子雖不大，沿正房門西側向南一分為二，西邊設有南北縱向的方形草坪，草坪中間對著面東開的大門鑲著個橢圓形花池，花池內月季、一串紅等簇擁著競相開放，東側全為水泥地直伸到大門外與巷道相連。隨后上樓的父親問，看中沒有?我說，這么個獨院租金肯定不少。父親說，一月要五百，因是熟人介紹，房東每月減了五十，我一次付了一年的房租，又每月少要五十，不貴吧?我說，就你和寶子兩人，每月花五十賃一間房就行，不值得這么破費。父親說，你娘來了住呢?二寶和如玉、如蘭的兩個孩子來了住呢?要是你和你妹妹她們都來了，是不是跟自己的孩子擠擠就行?我說，三個孩子不是在家跟著淑翠嗎?父親說，暑假后，我想法都轉過來，讓淑翠少受點累。我說，那也不必租這么貴的房子。父親說，聽說上一中，差一分就拿一萬，要是寶子明年因多考了一分上了縣城最好的高中，我不是賺了五千多么?我說，除了住，吃喝不花錢?水電不花錢?父親說，在家除了水不花錢，啥又不花錢?如果咱寶子再能考上不花錢的實驗班，你說我是不是當了城里人還賺大發了?我說，咱寶子要是明年考了個縣狀元，縣長一高興再獎咱十萬，你不是更賺了嗎?父親說，你小子別挖苦我，只要敢想就實現了一半，說不定咱寶子明年真考個狀元呢。我說，你老人家就等著發大財吧，我得回校上課了。說完就下了樓。

暑假沒放，我就去了徐州學電腦，為的是拿到證好申報中學高級教師?？稍谛熘輿]幾天，淑翠就打電話告訴我，三個孩子一考完試，娘就領著他們去了縣城，爹不僅讓四個孩子分別報了各自喜歡的暑假興趣班，自己還在縣城中心廣場跟人學起了太極拳，早上一練完就去市場買菜，回家就用電動三輪車帶著娘在縣城里轉悠，縣城轉一遍，就讓娘參加了廣場上的一個戲劇愛好沙龍，想聽就聽，想唱就唱。開始娘還不愿意去，爹就開導說，聽戲是一種心情享受，唱戲是一種身體鍛煉，娘問唱戲咋能是身體鍛煉，爹說，唱、念、做、打，全身的哪個關節沒動起來?嘴一張一合，還呼出內臟中積存的廢氣，又吸進了新鮮的空氣，你說是不是在鍛煉身體?娘想想真是這么回事，這兩天早飯后收拾好就去廣場，聽爹說，簡直成了戲迷。我說，咱爹可真不簡單啊，我得把這些事給如玉、如蘭她們打電話說說，也讓她們都高興高興。淑翠高興地說，你就快告訴她們吧。

又過了幾天，我正上課，我的手機來了條短信，我打開一看是父親發來的，上面說，好好工作天天向上。我沒明白是咋回事，午飯時就撥通了父親的手機。手機是寶子接的，我問他發短信的事，寶子說，今天農歷六月初一，是小年，爺爺說，咱家在小年搬了新家，過上了新生活，應該有一個好開端，給全家每個人都贈送了一句話，我們四人的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奶奶的是好好愛戲天天向上，媽媽的是好好種菜天天向上，兩個姑姑和姑父的是好好打工天天向上，你的我就不說了。我問，你爺爺給他自己的呢?寶子說，爺爺送給自己的有兩條，一是好好照顧孫子們上學天天向上，二是好好練拳天天向上，他還送給咱全家一條呢。我問是啥?寶子說，是好好生活天天向上。我聽了鼻子一酸，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

暑假開學，我調到了望湖鎮中學，聽娘說，是父親在暑假的同學會上托了好幾個同學才辦成的，不光把我調回了本鎮，還把二寶、鶯鶯和紅紅也轉進了縣實小。我聽了，打心里敬佩父親的能耐，同時也因自己的無能感到慚愧，就對娘說，你告訴爹，兒子謝謝他了，等八月節，我讓如玉和如蘭也回來，好好地謝謝他老人家。娘說，你爹說了，一家人客氣啥?只要你把工作干好，幫著淑翠把家照顧好，我們就放心了。我說，娘，你告訴爹，你們就放一百個心吧。

可八月十五那天，我因幫淑翠向外走菜沒能去縣城，如玉、如蘭也因節日加班沒能回來，我打電話告訴父親，父親說，你們忙，不能來，我能理解，不就是個八月節嗎?今年不能來，還有春節，要是春節還不能來，還有明年，明年不行，還有后年，再說了，只要聽到你們的聲音，有你們的孩子在身邊，跟你們在身邊不是一樣嗎?

國慶節的前一天，娘帶著四個孩子回了家，淑翠問，爹咋沒回來?娘說，他過些日子有個比賽，想趁孩子放假好好練練。我說，才學幾天，能比出啥名堂?娘答，你爹說，是縣里為普及老年太極運動才舉辦的，他參加的是最簡單的二十四式，不為得獎，只為參與。我問，是不是一個一個地賽?娘說，是一隊一隊地。我又問，都是哪些隊?娘說，聽你爹說，都是縣城各個廣場和居民小區各自組成的，光中心廣場就有好幾個隊。我又問，爹參加的是哪個隊?娘說，是陪讀隊。我說，陪讀隊?娘又解釋說，就是來縣城陪孩子上學的人組成的，名字還是你爹起的呢。我笑著說，一聽就知道，只有他才有這本事，哪天比賽?娘說，是重陽節后的那個星期六，沒幾天了。我說，到時候，我和淑翠一定給爹鼓掌加油助威去。娘笑著說，好，到時咱都去。

比賽那天，我和淑翠早早地坐車到縣城的家中，父親已先走了，娘和幾個孩子也已穿戴齊備，正等著我們一起去。沒想到的是，如玉、如蘭也都夫妻雙雙地分別從南京、上海連夜趕了過來。我問她們咋得閑了?兩人都說，一聽孩子說，就相約在國慶小長假調了休，一來看看爹和娘的新生活，再就是順便看看孩子。我聽了說，真是太好了，咱們一起去廣場吧。

來到縣城中心廣場，中心廣場彩旗飄揚，大紅的巨幅標語隨著氫氣球的牽引在空中搖曳，有的上面寫著熱烈慶祝省第21個老年節，有的寫著發揮余熱大有可為，有的寫著弘揚太極運動創造美好生活。設置的評委席旁，大紅拱門上寫著“全縣‘體彩杯’太極拳(劍)比賽”，拱門周圍穿著大紅、純白、粉綠等色太極運動服的參賽者，有的在散步放松，有的在活動關節，有的向熟人笑著招呼、交談，有的運拳出掌反復練著一些復雜的動作，有的劍走龍舌舞著參加比賽的套路。他們的身邊都有一個拿隊牌的人，牌子上有的寫著濱河公園隊，有的寫著火車站廣場隊，有的寫著鼓樓小區隊，有的寫著中心廣場一隊、中心廣場二隊、中心廣場三隊……我順著牌子找到了中心廣場陪讀隊，就看到穿著純白太極運動服的父親跟他的隊友們正一起練著太極拳24式。我們沒有驚動他，一起繞到他后面遠遠地看他練，等他練完了這一遍，我們才走攏過去。父親見如玉、如蘭也來了，高興得一個個擁抱，擁抱完，又張開雙臂，仰天高喊，啊，今天是我最高興、最幸福的一天。四個孩子興奮得拍手跳躍，娘和淑翠、如玉、如蘭激動得抹著眼淚笑，我和兩個妹夫與父親的隊友們一一握手問好。

比賽開始了。先上場的是火車站廣場代表隊，這一隊是八個婦女，衣服是大紅的，排成兩列，踏著齊步進場，收勢后，又喊著一二一退下，得分一亮出，父親就跟大家一起鼓掌，邊鼓掌邊向我們和他的隊友們評說這一隊的優點和缺點，然后再看下一個隊的表演。

父親的陪讀隊是24式太極拳比賽項目中最后一個出場的，十個老漢精神抖擻地站成兩排，青一色的純白穿戴，父親排在前排的第一位，亮著嗓子喊著一二一齊步進場，走到指定位置，一起向評委敬了禮后，才從24式的起勢開始，單鞭、云手、高探馬……一招一式，動作整齊，舒展自如，沉穩有力，儼然十位太極高手在向大家作精彩的展示，不斷引起圍觀者的陣陣喝彩。收勢一完，我以為父親的比賽結束了，可他們又同時向評委一抱拳，隨即雙手展開，一塊塊一尺見方寫著黃色宋體字的紅綢，變戲法一樣分別從袖口拽出，在他們的手中亮出來，前排的放在胸部，連起來讀是“天天練太極”，后隊的舉過頭頂，寫的是“生活更美好”。賽場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不用問，我也知道，陪讀隊最后的表演，一定是父親設計的。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