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灰指甲

2010-01-01 00:00:00趙燕飛
鴨綠江 2010年6期

作家簡介

趙燕飛,畢業于湖南師大中文系,當過教師、記者,在《鴨綠江》《花城》《延河》《西湖》《廣州文藝》《佛山文藝》《都市小說》《青春》等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長篇小說《馬蘭花開》被《遼河·精彩閱讀》節選,與湖南衛視、湖南科技出版社合作出版長篇電視文學《變形記》,現為《文學界》雜志編輯。

1

蘇蝶直著眼,死死盯住那條線。那條線從無到有,從淡淡的水漬化出隱隱的一絲粉紅,又從粉紅漸漸抹成艷紅。那抹紅每深一點,她的心,便往下狠狠一沉。最后,她癱軟在了馬桶旁。

不知是第幾次測試紙了。半個月來,蘇蝶找了一家又一家藥店,將所有能測早孕的試紙每樣買了一盒。開始是早一次,晚一次。后來是早一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再后來是早一次,中午一次,傍晚一次,臨睡前一次。這一切,蘇蝶都瞞著權勇。

蘇蝶的大背包里總藏著幾只一次性紙杯,一疊試紙。她不是不相信試紙的準確性。她只是不死心。

蘇蝶沒有老公。她只有權勇。她偶爾會跟他出去吃吃飯,喝喝咖啡,看看電影,散散步。偶爾,權勇會來她家里過夜。偶爾,權勇也會載著她去賓館開房。

蘇蝶很少打權勇手機。不管有沒有應酬,權勇每晚都會打蘇蝶電話。此時此刻,蘇蝶握著手機,翻來覆去,想著要不要告訴他,想著怎么樣說才不至于嚇到他。蘇蝶一向很準的例假突然沒有了,除了權勇,她實在再沒有別的男人??商K蝶一直猶豫,猶豫著該不該告訴權勇。她不想給權勇壓力。她怕他不相信。

因為,權勇每次都用了安全套。

2

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幾十里水路到湘江……

蘇蝶喜歡這首歌,她就住在瀏陽河畔。每每站在窗前,看見瀏陽河猶如一條黛色的長蛇,悄無聲息,潛伏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蘇蝶就會睜大眼睛,再睜大眼睛。剎那間,那條長蛇又仿佛定格成天堂的門楣。蘇蝶沒去過天堂,聽說天堂很美,美得沒有任何憂傷,長著白色翅膀的天使,喜歡在天堂里飛來飛去。蘇蝶知道,魔鬼其實也是天使。因為墮落,魔鬼才去了地獄,才從天使變成了魔鬼。魔鬼喜歡拘走別人的靈魂。蘇蝶曾無數次在夢里與魔鬼交鋒。魔鬼拽著一條長長的鐵鏈,想要拘走她的靈魂,她拼命掙扎,苦苦哀求。每一次,蘇蝶都在靈魂即將出竅的那一剎,尖叫著,從床上一坐而起。

被噩夢驚醒的蘇蝶,再望瀏陽河時,覺得那不過是地獄的門檻罷了。

蘇蝶住在35樓,手可摘星,雨落無聲。遠離塵世的喧囂,有時未必就覺得滿足。整個世界都那么靜,靜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時,靜得連鏡子里的自己都有點失真時,蘇蝶就會站在窗前眺望瀏陽河。蘇蝶將自己的呼吸,當成瀏陽河細微的浪花,將自己的心跳,當成瀏陽河暗沉的濤聲。那時的蘇蝶,就不覺孤單了。想想看,那么一條長長的河,那么一條鎮定自若的河,一直追隨你的脈搏而奔流不息,蘇蝶啊蘇蝶,你還有什么好自憐自艾的?

三年前,蘇蝶買了這套房子。70平米,兩室一廳。蘇蝶有時埋怨房子太窄了,但更多的時候,她覺得當初應該買更小一點的,那樣就不會顯得如此空曠了。其實也不是真的空曠??蛷d一張餐桌,一組布藝沙發,一只小茶幾,一個電視柜;臥室一張雙人床,一只梳妝臺,一個大衣柜;書房一張電腦桌,一排書架。即便如此簡單,那三間房還是被擺放得滿滿當當。這套房子的首付,大部分來自蘇蝶父母的積蓄。蘇蝶工作單位不錯,收入不低,只因喜歡亂花錢,基本屬于月光一族。她辦了10年按揭,月供將近兩千元。從當時的行情來看,這種價位,明顯偏高。就是因為地處瀏陽河畔,蘇蝶才沒有絲毫猶豫。售樓小姐可能沒見過如此干脆的買主,她歡天喜地地幫蘇蝶填著各種表格,末了,小心翼翼扶著蘇蝶的胳膊,一直將她送到售樓部門口。

那雙溫軟的手,還有殘留的體溫,一直烙在蘇蝶的胳膊上。很少有人如此殷勤。蘇蝶長相平平,走在人群中,就像一粒小小的浪花,很容易就被淹沒在波濤洶涌的大海里。偏偏她一直眼高于頂,挑來挑去,漸漸連門都懶得出了。她讓自己死了心,讓全世界的男人都結婚去吧,讓全世界的女人都幸福去吧?,F在的蘇蝶,偶爾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記憶障礙。她從錢夾中翻出自己的身份證,一遍遍核對著出生年月。不可能,蘇蝶喃喃自語道:我怎么就三十歲了?

是的,不夠年輕,不夠漂亮,不喜交際,這樣的蘇蝶,除了售樓小姐,還會有多少人,能對她如此殷勤?

一年前,當權勇喝得半醉,一個人開車去了瀏陽河畔,躺在草地上,一遍又一遍撥打蘇蝶電話時,她終于無法自控。從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莫名地心慌。她盼著他主動和自己聯系,可當他真的打她電話時,她卻冷冰冰地拒他于千里之外。他或許就是她一直苦苦尋覓的那個人。她卻不敢奢望。她害怕魂不守舍的感覺,就像害怕夢中那只拘她靈魂的魔鬼??涩F在,他醉了,他究竟醉成什么樣子了,到底要不要緊?他最后在電話里說,如果你真的不想來見我,你就關了手機,不然,你掛幾次,我就重撥幾次。

蘇蝶怎么舍得關掉手機啊。

蘇蝶到了。權勇站起來迎接她,他一句話不說,走到蘇蝶身邊,一把摟住了她。蘇蝶想要推開權勇。權勇說,求你,讓我抱一下,只一下,我好難受,我快要死了。

權勇說了,只抱一下。抱住蘇蝶后,權勇又說,只親一下額頭。當權勇順勢而下,死死吻住蘇蝶的唇時,蘇蝶明白自己已全線潰退。

有一次,魚水之歡后,蘇蝶依偎在權勇的胸口,微閉雙眼,自言自語地說,真不知你為什么喜歡我。

因為你和我一樣孤獨。權勇不假思索。

你怎么知道我孤獨?

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你就這么自信?

你知不知道你很美?

我相信。

你的美,不在外表,那種骨子里頭的美,凡夫俗子哪里能懂,所以你才一直孤獨,直到遇見我……

沒容權勇說完,蘇蝶用一只手堵住了他的唇。她的孤獨,他真的懂?她有些迷惘。蘇蝶本來沒有資格參加那次會議的,因為領導出差,臨時交待她頂替一下。會后聚餐時,那么多人,那么多桌子,權勇偏偏就坐在了她的身旁。權勇沒有和她說一句話,她卻聞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味道。有點像煙草味,又不大像煙草味。蘇蝶平時最聞不得煙味,可這一次,她忍不住暗暗打量了他幾眼,又偷偷吸了幾口長氣。蘇蝶的心怦怦直跳。她覺得權勇坐得太筆直太端正了些,至于五官到底長什么樣,她根本沒來得及看清楚。那次聚餐,從始至終,蘇蝶沒和權勇說一句話,但每次蘇蝶夾菜的時候,權勇都會伸出手來扶住轉盤,等蘇蝶夾完了,他才松開。不知為何,平時常常脫口而出的謝謝,那一天,蘇蝶卻怎么也說不出來。坐在蘇蝶對面的那個男人,問了蘇蝶單位和姓名,又問她要手機號。以蘇蝶的性格,手機號決不會輕易告訴陌生人。這一次,她卻沒有猶豫。她希望另一個人能夠記住。沒想到她真的如愿以償了。

他身上的氣味為什么這么好聞?有點煙味,有點汗味,還帶點水果的芬芳。蘇蝶想,自己對他的愛,難道就源于這種類似迷魂香的氣味?

蘇蝶坐起來,探身拿過床頭柜上的背包。權勇問:怎么啦?

剪指甲。你先睡吧。蘇蝶說。

哦。權勇還嘟囔了一句什么,蘇蝶沒聽清。緊接著,一片呼嚕聲從米黃色的燈光中輕輕浮上來。那聲音猶如一張底片,從顯影液里漸漸清晰,漸漸明了,然后,又如天際越來越近的悶雷,在蘇蝶身旁不絕于耳。蘇蝶不明白權勇是什么材料做的,剛剛還在做愛,還在嬉戲,還在說話,不過兩三秒鐘的功夫,他就能沉沉睡去,就能鼾聲一陣響過一陣??伤€要對她抱怨,他在家里是如何地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說他好不容易睡著了,還常常被噩夢驚醒。

也許是他太累了,蘇蝶安慰自己。剛才都投入得接近虛脫。如果不是太累,他肯定還要和蘇蝶沒完沒了地說話。

在權勇鼾聲的伴奏下,蘇蝶慢慢修理著左手大拇指甲。蘇蝶有一把薄薄的鋒利的小剪刀,她將它叉開,右手握住兩刃相交之處,用其中一面刀刃,由外到里,輕輕刮著指甲。這片指甲中了邪。月牙形的灰白之上,原本紅潤的甲片不知何時也變得灰白起來,里面仿佛絮滿了破舊的棉屑,擠得指甲蓋坑坑洼洼的,看著令人惡心。當蘇蝶明白那就是傳說中的灰指甲時,她就更加厭惡那只指甲了。一有時間,蘇蝶就忍不住用剪刀去刮,一遍,又一遍。那只病甲極其頑固,刮掉一層,還有一層。再刮掉一層,依然還有一層。除了每每揚起微微一片細塵,蘇蝶的滅甲行動并無任何實質性的成效。蘇蝶并不死心,她不相信,這么大一個活人,會對付不了小小一片灰指甲。權勇給蘇蝶買來治灰指甲的藥,蘇蝶嫌麻煩,嫌礙眼,放著沒用。權勇拗不過蘇蝶,有時會幫她刮刮指甲。她一般不要他刮。他太小心了,生怕弄疼了她,她說他不是在刮,而是在為灰指甲做按摩。

在灰指甲面前屢戰屢敗,蘇蝶從未絕望過。那一抹細得不能再細的小紅線,卻讓她幾近崩潰。那些不同品牌的試紙條,從紙杯里拿出后,無一例外地紅著兩條線。

不管是夜尿還是晨尿,不管是熱的還是涼的,不管放進去幾秒拿出來幾分鐘擺到那里幾小時,不管方法對不對結果準不準,那條檢測線一次次明確無誤地告訴蘇蝶,要不是弱陽性,要不是強陽性,反正,蘇蝶肯定是懷孕了。

連蘇蝶自己都不知道那孕究竟從何而懷。每次都用了安全套。不安全怎么還叫安全套?就像沒有夫妻生活的人為何還要叫夫妻?

權勇和蘇蝶曾經討論過夫妻與性的問題。那天,權勇接了蘇蝶,兩人一起吃完晚飯,在去蘇蝶家的路上,不知怎么竟討論起什么樣的性才是道德的。權勇說,有愛的性就是道德的。蘇蝶反問他:請問你和你老婆之間的性道德不道德?這個問題難住了權勇。一直口若懸河的他沉默了好一會。

以前道德,遇見你之后,就變成不道德了。權勇斟詞酌句。

蘇蝶輕笑一聲:看來用不了多久,你和我在一起也不會道德了。

權勇趕緊解釋:你想到哪去了,我和她早就分居了。為什么你總是不相信我呢?你是我除她之外的第一個女人,我是真心真意地愛你,請你相信,我絕不是那種朝三暮四之人。只要你不變心,我一定會好好愛你一輩子。

在蘇蝶面前,每當不得已要提到老婆時,權勇就用“她”來代替。

蘇蝶笑得更厲害了:若干年前,你一定也對她說過要好好愛她一輩子吧?我從不指望你愛我一輩子,我寧愿成全你所有的與“道德”有關的所作所為。

那你認為什么樣的性才是道德的呢?權勇反守為攻。

除了要有愛,還要在社會規則之內,我是說社會規則,而不是所謂的游戲規則。蘇蝶說話的樣子,并不像調侃。

權勇一時無話。

蘇蝶微仰起下巴。蘇蝶半開玩笑半認真時,喜歡將下巴微微仰起。她說,在實行一夫一妻制的社會,我倆之間的性是不道德的。當然,如果一夫一妻可以理解為一位夫人和一位妻子的話,我倆就是道德的……

權勇很不留情地打斷了蘇蝶的話:我持保留意見,我認為我倆之間的性,絕對是合乎道德的。

好好開車吧。蘇蝶說完這句,便扭頭望向右側窗外。

現在,她和他的合乎“道德”的行為,卻產生了并不道德的后果。蘇蝶心里一緊。扼殺一個無辜的小生命,那是多么不道德的行為啊。

3

蘇蝶終于下定決心,在某個清晨,早早去醫院排隊掛號。

這是一所很了不起的醫院。它的了不起,從醫生護士很不耐煩的態度上略見一斑。掛了號,蘇蝶坐在婦產科候診大廳苦苦地等。

一群穿著白大褂的女孩子從外面走進來了。一位老一點的女醫生從手術室里走出來,招手說道:快點進來,馬上有個流產手術。女孩們在低聲歡呼中相擁而去,她們的笑容如此燦爛。在她們的笑語聲里,蘇蝶隱約聽到了手術室里傳出的哎呦聲。哎呦聲幾乎被笑語聲完全稀釋。蘇蝶突然覺得疼,很疼很疼,那種疼來自左肋。蘇蝶想象手術室里的那個人,或許就是另一個蘇蝶。蘇蝶應該不止一個。在某個時候,一個蘇蝶或許能幻化出無數個蘇蝶。

蘇蝶沒想到是個男醫生為她看病,男醫生的胸牌上有著“教授”兩字。蘇蝶的羞澀因此被替換成希望。男醫生問了問情況,扔下蘇蝶,去為一個已經躺在床上的女人做檢查。另一個實習生模樣的男孩子接著問蘇蝶,邊問邊在病歷本上慢慢吞吞地寫著:蘇蝶,30歲,已婚……實習生問完了,走過來一個女醫生,板著臉,要蘇蝶躺到最里面的那張檢查床上。

脫下一邊褲子,女醫生說。

蘇蝶磨磨蹭蹭的,這屋里男女老少都有。能進出這屋的男人,不是教授,就是實習生,可蘇蝶還是遲遲不敢褪下牛仔褲。

快一點!女醫生很不耐煩,她帶著橡膠手套,在那里叮叮當當擺弄著不銹鋼器械。

雙腿屈起來,打開一點!女醫生大聲說。

蘇蝶含著淚,按照女醫生的要求,靜靜地躺在床上。好一會,不見女醫生過來檢查,蘇蝶卻不敢吭聲,老老實實躺在那里等。

都到這邊來。男教授走到蘇蝶身邊來了,他身后跟著一群男孩女孩。

雙腿打開一點。男教授的聲音很溫柔,可蘇蝶依然覺得委屈,她稍稍動了動。男教授說,再打開一點。

然后,一只冰冷的器械侵入了蘇蝶的身體。蘇蝶不由一陣痙攣。別緊張,放松點。男教授軟語安慰蘇蝶。然后,男教授又扭頭對學生們說,你們仔細看一下,這就是子宮前位。當她躺下去的時候,子宮幾乎是立著的。你們再看,她的宮頸很光滑。有位女學生低呼了一聲“哦”。那聲“哦”,讓蘇蝶的雙腿不由自主想要夾緊一些。男教授便說,腿打開一點,再打開一點。

蘇蝶幾乎將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當時,權勇正在主持會議,一個很重要的會議,就算到了下班時間,如果會議沒結束,他也不能離開。蘇蝶理解這一點,她沒打他電話,只給他發了條短信:勇哥哥,為你的道德喝彩吧。然后,蘇蝶關掉了手機。

做完檢查,蘇蝶恍恍惚惚走出門診大樓,剛下臺階,便有一輛的士停在她面前。蘇蝶沒想到這個時候她還會有這種好運氣。這個城市的出租車很多,有時能見到一輛接一輛空的士,如一串又一串臭豆腐干,游移在城市的每一條干道。但一到上下班時段,就很難攔到一輛的士。他們忙著交接班,寧肯空車也不載客。

蘇蝶下了車,進了樓,上了電梯,出了電梯,卻發現權勇站在電梯的對面。他正將手機舉在耳畔,一臉心急如焚的樣子。見了蘇蝶,權勇將手機往口袋里一塞,綻出一縷勉強的笑:你怎么一直關機,我找你都快找瘋了。我想你沒有別的去處,最后只好站在這里守株待兔。

蘇蝶沒理權勇,自顧自掏出鑰匙開門。權勇跟進來,隨手關了門,然后,從背后一把抱住蘇蝶:蝶兒,我保證,無論發生什么事情,我都會守在你身旁。也不許你丟下我不管。

蘇蝶冷冷一笑:什么守啊丟啊的,拜托,不要在我面前玩煽情。

權勇扳過蘇蝶的身子,狠狠地吻住了她。蘇蝶沒有反抗。權勇竟然沒刮胡子。胡子扎疼了蘇蝶,她卻忍住了呻吟。權勇一向很注重自己的形象,他這胡子拉碴的模樣,在此之前,蘇蝶只看到過一次。

那是半夜,蘇蝶突然胃疼,她不想一個人下樓去買藥。她拿起手機略微猶豫了一下,便熟練地撥出了權勇的號碼。蘇蝶從未在夜深時打過他電話。通了,蘇蝶的心跳突然加速,那一剎,她甚至忘記了胃疼。無人接聽。蘇蝶不死心,又打了一次,通了,卻依然無人接聽。也許,他懷里正抱著他的妻子,兩人都打著幸福的鼾,一起一落,一唱一和。想到這一點,蘇蝶的胃疼得更厲害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亂想。他不敢接電話?他擔心妻子發現?他為什么不接電話?他的家庭像一顆珍珠般圓潤,蘇蝶卻從未打算要將那種圓潤掠為己有,她甚至都不曾奢望過。她愿意成全他的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他為什么連電話都不接一下呢?蘇蝶的淚,找到了決堤的理由。她一遍一遍地重撥,直到手機因為沒電自動關機。

蘇蝶沒有換電池,沒有重新開機,沒有再打他的電話。她靠在床前,拿起那把無比鋒利的小剪刀,一下一下地刮著那只灰指甲。她用力地刮啊刮,她就不信自己除不掉它。她憑著感覺不停地刮。她的眼睛不知盯著哪里。她的眼神是飄忽的,游移的。蘇蝶刮啊刮,越來越用力。突然,她感覺到了一種鉆心的疼痛。她倒吸一口冷氣。那只灰指甲連甲帶肉差不多全被她削掉了。血珠子一朵接一朵盛開,匯合在一起,緩緩落在她那潔白的睡裙上。蘇蝶看著血珠子不斷往外冒,她想看看它究竟能流多久。那些血,那種痛,仿佛完全與蘇蝶無關。

那是蘇蝶的血,卻終究拗不過她。血,自己止住了,變成褐色的痂。蘇蝶甚至都沒有換件睡衣,任由血漬暈染開來,又慢慢被體溫烘干。

第二天起床時,蘇蝶才為受傷的指甲包了一枚創可貼。去上班時,她的眼是腫的,胃卻不疼了。蘇蝶不敢在上班時間關機,她把手機設置成振動狀態。她想,只要是他的號碼,她決不會接聽。但手機每一次嗡嗡作響,她的太陽穴都會突突地跳。她迫不及待地盯著來電顯示。不是他。還不是他。依然不是他。她在心頭暗暗發誓,如果今天上午他還不打電話過來,她就真的堅決不原諒他了。

一上午都沒有權勇的電話。中午也沒有。下午四點五十一分,權勇終于打電話來了。蘇蝶飛快地掛斷了,她絲毫沒有猶豫。他再打,她再掛。也不知權勇打了多少次,直到下班,直到蘇蝶關掉手機。

蘇蝶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燈也沒開。她知道權勇會來按她的門鈴。在她的床上兩情相悅時,他曾向她討過鑰匙。她沒給。鑰匙是她最后的盔甲,她不能連獨自療傷的機會都放棄。事實證明,她當初的狠心無比英明?,F在,蘇蝶可以任憑黑暗在她眼前一點一點攻城略地,最后,連她也完全吞沒。蘇蝶感覺自己進入了黑暗的腸胃,與許多不明物體緊緊纏繞在一起,蘇蝶分不清哪一部分屬于她的身體。只有耳朵還是她的。因為她聽到門鈴在響,固執地響了很久。她一動不動。黑暗的腸胃,分泌出一種液體,一種可以將她徹底化為虛無的液體。蘇蝶感覺那種液體在慢慢侵蝕著她的身體。她愿意這樣。讓門鈴響去吧,讓他回家吧,讓他摟著他想摟的人打著幸福的鼾吧。這一切,已經與蘇蝶毫無關系。

蘇蝶奇怪自己那一晚竟然沒有失眠。黑夜的腸胃沒有將她消化掉,手機鬧鐘又將她拽回了現實。這是嶄新的一天,蘇蝶刷完牙盯住鏡中那個黑著眼眶的女人說:怎樣慶祝才對得起你呢?你想穿新衣服?好啊,咱下了班就去買,咱想買什么品牌就買什么品牌,咱不能自己委屈了自己。瞧瞧你,即便是長了黑眼圈,你的皮膚甚至你的呼吸還是那么年輕??赡阍趺淳陀腥畾q了呢。有花堪折直須折,如果再碰上還過得去的,比如像阿泉那樣的,可以考慮來個一夜情或者多夜情,不然,白白埋沒了這樣的好身子。

蘇蝶描了眉,刷了睫毛膏,涂了口紅,還抹了點香奈兒。她確定自己臉上找不到曾被黑暗吞噬的痕跡了,這才對著鏡子努力笑了笑,又將受傷的指甲換了一片創可貼,拎起背包準備出門。

蘇蝶根本沒想到門口會坐著權勇。權勇站起來,望著一地的煙頭說,對不起,實在太困,抽了點煙。蘇蝶沒有看那堆煙頭,她看著權勇那張臉,第一次發現他不再年輕。他蓬著頭發,里面有星星點點的灰與白在探頭探腦。他的胡子又粗又黑又密。他的眼袋非常明顯。他沙啞著嗓子說,對不起,前天晚上招待北京來的領導,醉得一塌糊涂,在賓館一覺睡到昨天下午四點多。傍晚在來你家的路上,車子追了尾,你別急,只是撞壞了保險杠……

權勇的眼里閃爍著淚光。那一剎,蘇蝶完全忘了自己所立的誓言。蘇蝶撲進權勇懷里,嗚嗚地哭了。他將她抱進房里。他抱著她往沙發坐時,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傷。蘇蝶哎喲一聲。權勇才發現她的左手大拇指貼著創可貼。他問怎么啦。她說前晚削掉了大半片指甲。他呀了一聲,接近嘶啞的聲音。然后,他輕輕地,在她額頭吻了一下。他說,對不起,蝶兒,對不起。

可這一次,已經不是誰原諒誰的問題了。

蘇蝶三十歲了,試紙告訴她,她有了身孕。她想結婚。權勇四十歲了,已經有個女兒,他從未對蘇蝶說過要和妻子離婚。蘇蝶怎么辦?蘇蝶能要權勇怎么辦?她想一個人扛,這些年來,她遠離父母,孤身在外打拼,早已習慣了什么事都是一個人扛。可現在,她一個人扛不動了。他卻沒有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沒關系,我和你一起扛。他只是說,別著急,會有辦法的,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權勇沒有主動說出那種最殘酷的辦法。蘇蝶想到了。但她沒說。她瞞著他去了醫院。尿檢結果是強陽性,血檢表明懷孕已有一段時間,但指標低于正常懷孕水平。B超檢查什么都沒有。孕囊,孕囊究竟躲到哪去了呢?醫生說,從檢查結果來看,極有可能是宮外孕,你最好馬上住院觀察。蘇蝶問:可不可以不住院?醫生沒好氣:不住院也行,出了事你自己負責。宮外孕可開不得玩笑,大出血會有生命危險你懂不懂?

蘇蝶就算懂,也只能裝作不懂。

蝶兒,你沒事就好,我擔心死了。權勇終于吻夠了,松開蘇蝶,雙手扶住她的肩,微笑著說。

你怎么知道我沒事?蘇蝶淡淡地說,我才從醫院回來。

你去檢查了?真的有了嗎?權勇還是不肯相信。

千真萬確。我準備將他生下來,然后做個親子鑒定,看看究竟是誰播的種。蘇蝶咬著牙說。

對不起,不是我不相信你,可我們每次都用了套啊,我覺得是不是檢查結果有誤?

我說了,有可能是別人走了火,不關你權勇的事,你走吧。蘇蝶的身子往下一縮,往后一退。權勇的手便僵在了半空。

4

棒子棒子虎。棒子棒子雞,棒子棒子蟲。棒子棒子棒。

棒打老虎,老虎吃雞,雞吃蟲子,蟲子吃棒子。

這世上的東西,原來都是一物降一物。

蘇蝶和阿泉在酒吧里劃拳,喝酒,大聲地叫,大聲地笑。阿泉反應特快,蘇蝶總是輸。蘇蝶喊棒子棒子雞,阿泉同時喊出的,絕對是棒子棒子虎。蘇蝶喊棒子棒子虎,阿泉同時喊出的,卻是棒子棒子棒。

蘇蝶有了醉意。

不過是杰丹尼加可樂。阿泉說,你放心喝,喝醉了我負責。這么好喝的酒,多少人想喝都沒機會。

阿泉成心要將蘇蝶灌醉,蘇蝶心知肚明,她愿意滿足他這個要求。蘇蝶也很想將自己灌醉。阿泉追蘇蝶已久,蘇蝶趕走權勇后,就打了阿泉的電話,說她想喝酒。阿泉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好,我馬上來接你。難得阿泉有如此持久的熱情。男人總是很現實,他們哪肯費時費力陪蘇蝶玩柏拉圖。阿泉卻總是不死心。曾經有一次,他極其嚴肅地對蘇蝶說,做我女朋友好不,求你!蘇蝶戳著他的額頭,哧哧地笑:拜托,別那么老土行不?你不會真的愛上我了吧,沒出息。阿泉做痛心疾首狀:我那幾十個女朋友,沒一個像你這般頑固不化。男人真是賤啊,越是得不到的越是上心。

蘇蝶不得不承認,和阿泉在一起,她真的很放松。明知他有幾十個女朋友,她卻沒有半點醋意。不像和權勇在一起,蘇蝶總是患得患失神經兮兮,一會兒飄在快樂的巔峰,一會兒又墜入痛苦的深淵。尤其是和權勇慪氣的時候,蘇蝶像是得了瘧疾,忽冷忽熱的,不可控制地渾身顫抖。

現在,阿泉終于如愿以償,半摟半抱,將半推半就的蘇蝶帶到了某家賓館。

阿泉先將自己脫光了,又來脫蘇蝶的衣服。蘇蝶任由他脫。

阿泉很有耐心,他撫摸著蘇蝶,慢慢地,輕輕地,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手法格外細膩。蘇蝶沒有呻吟。阿泉親著蘇蝶的耳垂說,就算你是一塊鐵,今晚我也要將你徹底熔掉。蘇蝶閉著眼笑:霸王硬上弓嗎?阿泉在手上加了力度。顯然,他有些氣憤:太小瞧人了吧你!就憑我的實力,還用得著霸王硬上弓?放心,我絕不會勉強你。有一點我可能忘了告訴你,在床上,我從來都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白白折騰了一兩個小時,阿泉忍無可忍了。他將蘇蝶壓在身子底下,準備發起強攻。蘇蝶卻再三掙扎。阿泉吼道:都已經這樣了,你又何苦?

是的,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么好掙扎的呢?蘇蝶在心里勸著自己??删驮诎⑷磳⑦M入的一剎那,蘇蝶張開嘴,在他肩頭狠狠一咬。阿泉一聲慘叫,從蘇蝶身上滾落下來。他一坐而起,順手在蘇蝶臉上抽了一下,不輕,也不重。蘇蝶沒有感覺到疼痛,她只聞到了血的腥味。

阿泉說:變態!

阿泉摔門而去。

蘇蝶搖搖晃晃,走進浴室。她站在蓮蓬花灑下,將水流調到最大,一直洗到天亮。蘇蝶覺得自己的確變態,變態極了。阿泉比權勇年輕,比權勇帥,比權勇有錢,最重要的,阿泉還是鉆石王老五。阿泉身邊的女孩子,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漂亮。大家使盡渾身解數,都想要套牢阿泉,都想要修成正果,所以她們在阿泉面前無不風情萬種,或作小鳥依人狀,或作嬌俏可人狀。只有蘇蝶例外。蘇蝶對阿泉的優點視而不見,對他的殷勤不屑一顧?;蛟S正因如此,阿泉才對蘇蝶如此上心。現在好了,蘇蝶自言自語地說:你將惟一的退路也斷了。你死定了。這個世上再沒有哪個男人會愛你了。

蘇蝶裹著浴巾,靠在床頭,開了手機。果然,幾十條短信蜂擁而入。而權勇的電話,就在一聲接一聲的短信提示音中撞進來了。

蘇蝶接了。

權勇在電話的那頭氣急敗壞:求你不要玩失蹤好不?

蘇蝶穿好衣服,下樓,將房卡交給總臺。然后,坐在大廳等權勇。沒多久,權勇梗著脖子沖了進來,他的眼睛,紅得能滴出血。權勇抓住蘇蝶的一只胳膊,一聲不吭,拉了她就往外走。他攥疼了她的胳膊。在蘇蝶面前,權勇從未如此粗魯過,更未如此大膽過。和蘇蝶出去散步,權勇只敢將車開到最偏僻的地段,還要拉著蘇蝶的手往最暗處去。他們極少同時出現在公共場所,即使一起出現,也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中間隔著幾個人的距離。他們外出吃飯時只坐包廂。他總將他的現代停進地下車庫。她理解他的謹慎。可現在,在賓館這種瓜田李下之地,他竟然敢沖進大廳拉著她一起走。看來他已失去理智。為此,蘇蝶頗覺欣慰,將權勇氣成這樣,她覺得還不夠解恨。

瀏陽河畔,權勇將車開得飛快。他眼望前方,終于開口說了與蘇蝶見面以來的第一句話:昨晚和誰過夜?

你管得著嗎?蘇蝶輕蔑地說,你能有老婆,我就不能有男朋友?

那好。權勇說,我們一起去死。死了才干凈。他邊說邊將油門一踩到底,緊接著,又將方向盤往右猛地一打。右邊就是瀏陽河。車子馬上就要沖出沿江路了。蘇蝶慌了,她尖叫一聲:勇哥哥!他似乎被她的凄厲嚇清醒了,車子幾乎同時發出和她一樣的尖叫,她的身體往前面猛地一撲。她不由自主用雙手死死撐住儀表臺。權勇踩剎車的同時,將方向盤往左一打。車子停下來。蘇蝶去開車門,他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蘇蝶奮力掙脫,權勇卻抓得更緊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將蘇蝶的頭扳過來,讓她的臉正對著他的臉。蘇蝶不再掙扎。她微微仰起頭,輕輕閉上眼。他吻她。他吻她的時候,有冰涼的液體滴落在她的臉上。那種冰涼喚醒了她的熱烈。她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手剎硌疼了她的身體,她依然摟著他,回應著他。

不許離開我。權勇說,不許喜歡別的男人。頓了頓,他又說,再給我點時間,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時間?蘇蝶順了順亂了的長發:一年?還是一輩子?

對不起,權勇說,省委組織部剛剛考察過我,我不會讓你等太久。這段時間,你要好好愛惜自己。不要再讓我擔心,好不好?

蘇蝶問:以前沒考察過?

權勇嘆氣:那還是十年前的事了。蝶兒,你知道嗎?我從那個鳥不拉屎的小山溝考上重點大學時,就在心里發誓,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一定要成就一番事業。這么多年,我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委屈,沒有任何人知道。因為工作太拼命,我曾經好幾次住院。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絕大多數時間,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現在,眼看就要熬出頭了,我終于可以甩掉粘在我身上十來年的那個副字了……

蘇蝶忍不住插話:第一次考察之前,你身上應該沒有副字吧?

權勇怔了怔,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蘇蝶又說,從正到副,又從副到正,難道你就滿足了?你覺得你要走到哪一步才算成就一番事業?勇哥哥,正副本是相對而言,你的權力欲,其實與它們毫無關系。你的追求和我的等待一樣,漫無止境。

權勇低下頭,喃喃道:蝶兒,你也許不能理解一個男人對于功名的向往。我是一個俗人,請原諒,我是一個俗得不能再俗的男人。這些話,我從不敢對任何人講。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真實的,毫無掩飾。你知道嗎蝶兒,我的父母都是農民,我沒有任何背景。蝶兒你知不知道我一步一步爬得有多辛苦。白天小心翼翼看人臉色,到了晚上,還總被噩夢驚醒。在夢里,我經常被吃人的怪獸追趕,我沒命地逃啊逃,逃到最后,我發現自己跑到了懸崖的盡頭,而怪獸,已經朝我撲了過來……

一行淚,從權勇右側臉龐,徐徐滑落。

別說了!蘇蝶伸出手,捂住了權勇的嘴。她不想再聽這些,她不忍再聽這些。他從不帶她見任何人。他總在應酬過后,帶著滿身酒氣來見她。在她面前,他從不主動提及他的家庭,除非她再三追問。她當然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他曾說,女人還是糊涂點好。聰明的女人,大多過得不快樂。

或許,他的妻子就是糊涂的女人。蘇蝶也想做一個糊涂的女人。表面上,她做到了,可在心里頭,她像牛一樣,總是獨自反芻著那些嫉妒與愁苦。她恨死了所有的節日。在那些他必須回家的節日里,她只能對鏡成雙顧影自憐。她何嘗沒有噩夢呢?在夢里,她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站在荒野上,包圍她的,是一望無際的寂寞與蒼涼。天是那么低,云是那么黑,地上全是黃沙。滿地奔跑的,惟有刺骨寒風。除了一只手機,她一無所有。可僅有的那只手機,她卻總是撥不對他的號碼。她恨死了自己。她怎么會忘了他的號碼?為什么,她總是在摁到某個數字鍵時就卡了殼?她的雙手顫抖著,無論如何也撥不完那個原本刻骨銘心的手機號。最后,她總是在絕望中哭醒。

蘇蝶從未對權勇提過她的噩夢。她不想在他的愁苦之上,再添愁苦,她憐憫他的艱辛與不易。人前風光無限的他,其實是多么脆弱。他奮斗了這么多年,他還想繼續奮斗。蘇蝶理解權勇。他最想要的,她無法給。她最想要的,他一直猶豫。蘇蝶知道,他不會懷疑她或她懷的那個孩子,他只是不想陷自己于兩難境地。

權勇握住放在他唇上的那只手,親了親手心,親了親手背。然后,輕輕握住那枚拇指,問:還疼嗎?

早就不疼了。蘇蝶抽回那只手。她那沒了指甲的地方長了一層薄薄的硬硬的膜,比皮膚硬,比指甲軟。剛夠抵擋可能發生的碰撞與疼痛。蘇蝶想,如果她的心也能長出這種薄薄的膜,既能感知冷暖,又能抵擋疼痛;如果那粒神秘莫測的孕囊能夠告訴她它究竟躲在哪里;如果有一個孩子叫她媽媽要她疼要她哄要她累要她苦;如果每天每晚這個溫暖的懷抱都能完完全全屬于她,該有多好。

不管發生什么事,權勇撫摸著蘇蝶的頭發說,你都要好好愛惜自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一切有我。

這就算表白了嗎?蘇蝶不會逼權勇承諾什么,可他所有的話,都是含糊的,模棱兩可的。也罷,蘇蝶反正一個人扛慣了。就算是宮外孕,就算是大出血,大不了也就一個死字。如果死能刪除所有的欲望與苦痛,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想到這點,蘇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她要他別再提那些不開心的事,她說她從未真正醉過,她想試試自己的酒量到底有多少。他不同意。她吊著他的脖子撒嬌:求你嘛,就一次,不會傷到身體的,醫生說了,我可能是內分泌失調,不是懷孕。

真的?權勇果然相信了。他那副如獲重釋的狂喜表情并沒刺傷蘇蝶,她有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感。

是的,咱們喝點酒,慶祝一下。好不好勇哥哥?好不好嘛!

好,權勇痛快地說:我早說過你不可能有事,說說看,你想怎么慶祝?

買四瓶干紅,再買些水果和零食,去老地方。

好,聽你的。

每逢情人節、生日之類的重要節日,權勇都會帶蘇蝶去那個離市區最遠的五星級賓館。是的,與蘇蝶出門,權勇很謹慎,但他并不是一個完全不懂浪漫的人。

5

勇哥哥,如果有只蚊子咬了你,偏偏你還活捉了它,你會將它怎么辦?

賓館。大大的雙人床。蘇蝶和權勇相擁著,半躺在床上,一邊說那些早已說了幾百遍的廢話,一邊喝著紅酒。權勇一顆接一顆剝著開心果,一顆接一顆喂到蘇蝶嘴里。蘇蝶見不得權勇那副沒心沒肺樂得莫名其妙的樣子,便想逗他玩玩。

是腦筋急轉彎嗎?權勇上這種當上怕了,擔心蘇蝶又帶他進籠子。

不是。

我會一巴掌拍死它。

不對,要處死它就不會活捉了。沒一點幽默感。

那……干脆將它放生?

也不對,這是不負責任的做法。

算了算了,我玩不過你,你早點告訴我答案吧。

你應該將它好好養大,送它讀書,給它找工作,替它買房,為它找對象,幫它帶小孩……

為什么啊?權勇作白癡狀。

因為,它的身上,畢竟流著你的血啊!蘇蝶一口喝光杯里的酒,咯嘣咯嘣嚼著開心果,一臉不屑。

權勇扔掉開心果,撲上來撓蘇蝶的胳肢窩。他是心甘情愿上這種當。

蘇蝶咯咯笑著左躲右閃。此時的他們,是多么快樂啊。他們在一起,許多時候只是彼此依偎著,漫無邊際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們卻覺得很開心。天知道他們怎么會有那么多話要對彼此講。有時明知蘇蝶正處紅燈期,權勇還要帶她去郊外開房。他們都不覺得那是浪費。他們的交往,仿佛只是為了彼此依偎著,說那些百聽不厭的廢話。當然,他們也會做愛,可那只是喋喋傾訴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她常常蜷縮在他的懷里,聞著他特有的體香,覺得愛情太不可思議。她和他的相識相愛,難道真是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孤獨?而那些難得的快樂,是不是因為他們的孤獨彼此消融了呢?

權勇不知道,蘇蝶剛才的玩笑話,其實是另有其意。他不知道,她此刻的快樂,其實是飲鴆止渴。

你答錯了,罰你跪著給我倒酒。蘇蝶好容易將氣喘順了,撫著胸口說。

好,好,只要你高興,要我干什么都行。權勇微笑著,開了第二瓶干紅。他跪在床上,先為蘇蝶倒了滿滿一杯,又為自己續滿。他知道她能喝,他也能喝,難得兩人都有如此雅興。

喝到第三瓶時,蘇蝶已明顯有了醉意,變得更加喋喋不休了。權勇沒喝多少酒,因為蘇蝶總是搶他的酒喝。蘇蝶讓自己一刻不停地吃東西,喝酒,說話。他不時問她沒事吧還能喝嗎,她亂著發斜著眼滿嘴豪言壯語:嘁,再來十瓶都沒關系。他拗不過她,只得一杯接一杯為她續酒。她喝酒從來都不臉紅,他找不到任何證據可以說明她喝醉了。

勇哥哥,如果夫妻之間完全無話可說,甚至連正常的性生活都沒有了,這樣的婚姻會不會幸福?

當然不會幸福。

這樣的婚姻,離與不離,哪種選擇更道德?

身不由己。

我們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許多時候,責任要大過權利。

難道你只想著要對她負責,對你女兒負責,卻沒想過要對你自己負責,對我負責?

我說過,我會一直對你負責。

如果要你和另外某個男人分享我的愛情,你會不會同意?

絕不。

對別人馬列主義,對自己自由主義,就是說的你這種人吧。

蝶兒,我的愛情只屬于你一個。我絕不會辜負你,你放心。

勇哥哥,如果要你在我和你老婆之間選擇一個,只能選擇一個,你會選誰?

權勇沒說話,頭一低,隨手拈起一只果凍,哧地一撕,遞給蘇蝶。蘇蝶搖頭,權勇便將那只果凍放在自己唇邊,吸溜一下,一口吞了。

你不要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再沒有別的男人喜歡我。蘇蝶聽到權勇吸果凍的聲音,突然生了氣。她硬梆梆地說完這句,又將空酒杯■在床頭柜上:倒酒啊勇哥哥。

權勇沒動,盯著蘇蝶的臉: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是說,我可能等不了你一輩子,我可能要嫁給別的男人了!蘇蝶大聲說道,并順手為自己倒了杯酒。

算了吧,權勇說,除了我,還有誰能受得了你這臭脾氣。

你不信,好,你把我的手機拿過來,我這就打電話,你在一旁聽著,別說話啊,別攪了我的好事啊。蘇蝶挑著下巴說。

權勇果真生氣了,跳下床,從蘇蝶背包里翻出她的手機:給,你打,我聽著。

蘇蝶沒想到權勇真的拿來了手機,這激起了她的犟勁。她很粗魯地搶過手機,嘟著嘴,飛快地按了串數字。對不起,你撥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蘇蝶再撥,還是這句。蘇蝶便一直重撥,邊重撥邊對權勇說,你等著,我非打通不可。

終于通了。

阿泉,你是真的喜歡我嗎?蘇蝶故意嗲著聲音。

你沒發燒吧?電話那頭的阿泉不敢相信。

我好著呢,再問你一句,如果你是真的喜歡我,你會娶我嗎?

當然,我不缺女朋友,只缺老婆。阿泉在那頭嘎嘎地笑。

那好,我……

蘇蝶話未說完,手機已被權勇一把搶去。告訴我,阿泉是誰?他關了她的手機,氣急敗壞地問。

蘇蝶沒理權勇,咕咚咕咚,一口干了剛倒的那杯干紅。蘇蝶覺得渴,而干紅的冷冽恰到好處。權勇問了好幾遍,見蘇蝶沒理他,便兩手抓了她的雙肩,使著勁搖:告訴我,阿泉是誰?

蘇蝶沒來得及說半句話,她只覺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想推開他,推不開。她沒能忍住,哇哇的,吐了他一身。他停止了對她的搖晃,扶著她的肩,像個鐵皮垃圾箱,僵在那里,任憑她吐得一陣接一陣。該吐的全吐了。她的身體里似乎再沒了多余的負擔。她閉著眼躺在床上,他擰來毛巾為她擦臉,擦手,擦身。他將她移到床的另一側。她聽得到他壓抑不住的嘆氣聲,可她竟然很快就睡著了。這是個奇跡。平時她總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蘇蝶醒來時,床上只有她一個人。她打開床頭燈,發現床頭柜上用煙灰缸壓著一張紙。

“蝶兒,剛接到領導電話,單位有急事,要臨時出趟差,短則三四天,長則七八天??赡懿环奖憬o你打電話。你自己多保重,有什么事情,等我回來再說。你退一下房,房卡和押金條在電視機旁邊。”

蘇蝶佩服權勇的干脆利落。她掀開被子,準備起床,卻聞到一股絕味鴨脖的嗆味兒。她發現,大半張床單上,印滿了或紅或黃的污漬。被套上也是。蘇蝶想象著昨夜的一幕一幕:他為她擦洗干凈,又將她挪到稍微干凈點的另一側。他用濕毛巾用力去擦床單被套上的污漬。他一邊擦,一邊深深地嘆氣。后來,他又站在蓮蓬花灑下,沖洗她吐在他身上的臟東西。他可能一邊沖,一邊想象著阿泉的模樣;他可能一夜未睡,卻一大早接到上司電話,要他立刻出差;他可能未來得及回家換件干凈的衣服;他可能臨走前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而她毫不知情;他可能以出差為由故意晾一晾她誰讓她故意要用阿泉去刺激他呢……蘇蝶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她不知該心疼他,還是該心疼自己。正如許多時候,她弄不懂自己應該要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正如她弄不懂左手那只灰指甲:她不知它何時侵入,更不知它何時結束。她僅僅知道患上灰指甲是因為感染了真菌。這種真菌太頑固了,頑固得就像她和他之間的感情,反反復復,不肯死心。

蘇蝶覺得渾身乏力,便想喝點咖啡。她一直將咖啡當愛人,不離不棄的愛人。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只有它們召之即來,給她力量,給她溫暖。蘇蝶用一只手按壓太陽穴,一只手拿著電熱水壺去衛生間接水。沒承想腳底一滑,噗地一聲,她一屁股坐在了又冷又硬的瓷磚地板上。

蘇蝶扶著馬桶邊沿,掙扎著爬起來。她感覺下腹有點墜脹。她發現了幾滴血,幾滴來自她體內的血,已在潔白的護墊上暈染開來,殷紅得缺乏真實感。她打了個寒顫。她想大出血會不會死得很難看,她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就算離去,也要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她想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因為她的倔犟,只能遠遠地思念惟一的女兒;她想此刻的他是在飛機上還是在火車上;她想自己若是死了,會不會還有人和她的父母一樣傷心;她想她是不是真的舍得讓那些愛她的人為她而悲痛欲絕;她想如果她真的死了一切都灰飛煙滅了是不是比活著更有意義……

蘇蝶猶豫著,打開了手機。如果真的心有靈犀,權勇應當會有所感應。她也應當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果然,剛開機,手機就響了。蘇蝶沒來得及看來電顯示,就迫不及待接了電話。她的心,忽地一下回了暖。

你到底搞什么名堂嘛!又說要嫁給我,又要玩失蹤,你到底在哪里嘛!我一大清早精挑細選的九十九朵紅玫瑰都快要凋謝了!你怎么不說話啊?考驗人也不是這么個考驗法嘛!你明明知道我耐心不夠好,德性!

對不起,我——我出差了,緊急公務,可能要一兩周才能回,等我回來再說好不?蘇蝶沒想到會是阿泉,她掩飾著自己的驚訝與失望,咳了咳,清了清嗓子,換了輕松的語氣:到時你再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迎娶老婆大人吧。

算你狠,全世界的女人,我只怕你一個。你在哪里出差?要我去陪你不?

謝謝,不要。信號不好,我要掛電話了。

6

是要保胎的吧?護士問蘇蝶。

不是。蘇蝶半躺著,說得有點艱難。

那怎么不住到婦科呢?護士提著注射器說,打哪只手?

蘇蝶伸出右手,一時無言。的確,同病房還住著兩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都是保胎的。一個長發女孩子曾經幾次習慣性流產,這次剛懷孕便住進了醫院。另一個短頭發的是先兆流產,小倆口都緊張得不行。

只有蘇蝶,除了醫生護士,無人問津。蘇蝶將手機關了,在關機之前,她打電話向單位請了幾天假。

蘇蝶躺在床上,看著藥液一點一點滴下來。它們全都流進了她的身體,她卻毫無感覺。蘇蝶無意中看到那個長發女孩正偎依在老公的臂彎里撒嬌。蘇蝶還看到那個短發女孩正愜意地橫躺在床上。短發女孩的母親,站在床畔。短發女孩的頭,被她母親捧在雙手掌心。她的老公打來了一盆熱水,開始為她洗頭。短發女孩,短發女孩的母親,短發女孩的老公,在整個洗頭的過程中,都不曾說一句話。

蘇蝶從進病房起,就沒和病房里的人說過一句話。她本來就不認識他們,也不打算認識。但短發女孩的母親主動走過來與蘇蝶搭訕:妹子,你老公呢?

出差了。謊言脫口而出,蘇蝶心里有點發虛??墒遣蝗鲋e的話,蘇蝶又怎么打發她或她們的好奇心呢?蘇蝶總不能說自己是雌雄同株吧?

那你父母呢?

我沒告訴他們,他們住在另一個城市。蘇蝶淡淡說完這些,閉上了雙眼。老太太卻不知趣:妹子,沒一個人來照顧你,那怎么行呢?要你老公趕緊回來啊,要不,要你父母趕過來,萬一不行,你叫個朋友來照顧你幾天也可以啊!

蘇蝶眼睛盯著藥瓶,裝作看得很認真的樣子。老太太見蘇蝶半天沒做聲,搖了搖白花花的頭,回自己女兒床前去了。

抽了一管子血,做了各種化驗,又在B超室折騰了半天,醫生才告訴暈暈乎乎的蘇蝶:孕囊找到了,在左側輸卵管里。明天下午做腹腔鏡手術,你要你家屬再去補交點錢,等會護士會告訴你術前準備和注意事項。

錢,蘇蝶可以自己去交。但家屬簽字怎么辦?承認自己是一個沒有家屬的宮外孕患者?蘇蝶不想讓別人同情,更不想讓別人笑話。她輾轉反側了一夜,早晨護士測完體溫走時,她把心一橫,開了手機,一撥,鈴音快響完了,阿泉才接。他的聲音粘糊糊的,一聽就知剛從睡夢中被吵醒。

蘇蝶你不是又搞突然襲擊吧?你出差就回了?阿泉在那頭打了個呵欠。

我住院了,今天下午要做手術,一時找不到家屬簽字,你可不可以臨時客串一下幫我簽個字?

阿泉被蘇蝶的話嚇了一跳,蘇蝶又被阿泉的那句突然加大音量的“什么”嚇了一跳。阿泉說他馬上就過來,又問蘇蝶做什么手術,錢夠不夠。蘇蝶說只要他來醫院簽個字就行,其他都不用管。掛了阿泉的電話,蘇蝶立刻關掉了手機。

八點整,蘇蝶正擔心阿泉是不是半路脫逃了,阿泉探頭探腦出現在門口,手里還抱著一大捧香水百合。蘇蝶一眼看到了阿泉,阿泉貌似心急如焚,他匆匆穿過一床二床,快步走向蘇蝶,大聲說道:老婆,對不起,飛機晚點,路上又堵車,急死我了!

阿泉演得有點過,蘇蝶的眼淚卻很不爭氣,咕嚕嚕的,直往下滾。

伢子,你總算趕來了!老太太笑著對阿泉說,你老婆一個人多可憐!

蘇蝶想笑,淚卻更洶涌了。阿泉順著竿兒往上爬,竟然坐在床前,一把將蘇蝶摟到了懷里:乖,別哭了,你老公不是來了嗎!

蘇蝶借著阿泉的肩膀哭了個夠。

蘇蝶進手術室前,阿泉親了親她的額頭,低聲說,乖,堅強點,我就在門口等你出來。

蘇蝶想對阿泉說聲謝謝,嗓子卻哽住了,她只好咬著嘴唇使勁點頭。

手術很順利,蘇蝶卻沒有如獲重釋的感覺?;蛟S,冥冥之中有誰在相助權勇。那個調皮的孩子,為了不讓他為難,竟然劍走偏峰,讓蘇蝶沒了猶豫或選擇的余地。也好,一了百了。蘇蝶很清楚,她的愛,原本死無葬身之地。至于阿泉,如果他還愿意娶她的話,她也許會真的嫁給他。不錯,阿泉的女朋友是多,但她的心,也已經不可能完完全全屬于他了。不管愛在何處,日子還得繼續往下過。

手術后的第一晚,阿泉沒睡陪床,他在蘇蝶床前坐了一夜。第二晚,蘇蝶硬要趕阿泉回去。他苦著臉說,老婆,你不要我陪要誰陪?蘇蝶說,我一個人睡舒服些,你早點回家休息吧,明天你不用過來了,公司里事多。

阿泉走了,蘇蝶的心忽地一下全空了。她后悔沒讓他留下。有個人在身邊噓寒問暖,時間就不會慢得令人心慌了。蘇蝶下意識地,從背包里翻出小剪刀。她叉開剪刀,伸出左手大拇指。她的剪刀迷失了方向,因為,她找不到灰指甲了。新長出來的指甲,竟然完全正常了。蘇蝶一遍又一遍地仔細端詳著它,它還只長了一半。蘇蝶有點懷疑,在接下來的成長中,它會不會發生變異?

因為半枚新甲,蘇蝶不知不覺度過了上半夜。下半夜的長度,她卻失去了度量衡。她想回憶一下,那個孩子是怎么被人從她體內取出來的,卻什么也想不起來。她只記得在等待術前麻醉的時候,親眼看到有個剛下手術臺的病人從頭到腳被蒙上了白床單。那個人就這么死了。生命多么短暫,多么脆弱啊。那一刻,蘇蝶覺得活著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早就應該好好珍惜屬于她的每分每秒。

大清早,蘇蝶被短發女孩壓抑不住的哭聲吵醒。有護士走進來。短發女孩又有了流產癥狀。護士安慰她:出一點點血沒關系,先別急,醫生等會就來。短發女孩的老公默默地為她擦著眼淚。蘇蝶覺得短發女孩很可憐,比自己還可憐。蘇蝶聽說短發女孩在醫院里已住了兩三個月了,從確定懷孕的那天起,她就整天整天躺在那張病床上。而蘇蝶,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出了院,蘇蝶就可以重新調整日子的走向,讓時間的每一條紋理都變得真實可觸。

老婆,昨晚睡得好不?阿泉來了,捧著一束粉玫瑰。他幾乎將老婆叫成了順口溜,蘇蝶卻從未叫過他老公,她一直叫他阿泉。阿泉的戲演得有點過,蘇蝶壓根就演不了。她只能被動地接受這一切。戲既然開了場,就得讓它好好地走向結局。

出院那天,阿泉跑上跑下為蘇蝶辦著各種手續。蘇蝶坐在電梯口旁邊的過道長椅上等他。椅子斜對著新生兒游泳室門口。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身上套著綠色的小救生圈,泡在藍色的大浴盆里。他的小手小腳在水里很笨拙地劃動著,護士站在一旁,不時彎了腰去扶他的救生圈。那對年輕的父母,一臉不可抑止的笑,蹲在那里,摸摸孩子的小手,又摸摸孩子的小腳。他們不停贊美著孩子的聰明和靈巧:老婆你看,寶寶的手腳好協調的!老公你看,我們的寶寶在笑耶!天哪,他會笑了耶!

有那么一瞬間,蘇蝶覺得自己就是那位又驚又喜的母親,而那個笑得合不攏嘴的父親,就是權勇。蘇蝶的一只手,甚至已經感覺到來自孩子身上的溫軟了。

怎么看傻了?

原來是阿泉,他握住了蘇蝶的那只手。蘇蝶有些恍惚。阿泉的手,怎么會像孩子般溫軟呢?

別羨慕了,老婆,只要你愿意,明年的這個時候,保證你也能站在那里面,和我一起,看著我們的孩子學游泳。走吧,走吧。

蘇蝶沒有理會阿泉的貧嘴。阿泉一手提著蘇蝶的零碎物品,一手扶著她上下電梯。蘇蝶不想讓阿泉扶,他堅持要扶,她就隨他扶,直到上了他的車。

阿泉慢慢開著車,兩人一路無話。快到蘇蝶家時,蘇蝶說,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祝你早日找到你的真愛。阿泉依然看著前方,不屑地說,怎么,過河拆橋?蘇蝶說,難道還假戲真做?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你不必可憐我,你也沒有非得娶我不可的義務。

嘁,就你這德性,我才懶得可憐你。想起那一晚,我就心如刀割。那是我生平遇到的最大的傷害。阿泉說到這里,哈哈笑了幾聲,接著說,看在你讓我出演第一男主角的份上,原諒你算了。說實話,當你趴在我肩上哭得稀里嘩啦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有責任演好這場戲,并且有股強烈的要從戲里演到戲外的沖動。不過,當著那些陌生人的面叫你老婆,剛開始還真有點別扭。還好我的演技不錯,相信他們沒有懷疑我的身份。而且我現在已經叫順口了,想改也改不了啦。沒辦法,只能假戲真做了。

你還沒玩夠?

誰和你玩啊!阿泉壞壞地笑:你很聰明,也很有個性,你這種性格,挺適合做我的老婆。我不喜歡那些曲意奉迎像藤一樣的女人。難道你不覺得,咱倆挺登對的?

蘇蝶沉默。

阿泉正色道:第一,我倆都到了應該結婚的年齡;第二,就目前來說,我倆都是對方最適合的結婚人選;第三,我們雖不是愛得驚天動地刻骨銘心,但也算得上相互喜歡吧,比起那些愛得要死要活的,我們的結合更理智更清醒,這樣的婚姻,往往最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綜上所述,我倆若是不結婚,就太糟蹋老天爺的一番美意了。

蘇蝶微微一笑:怎么聽起來像求婚!

阿泉大笑:這次算熱身,正式的求婚儀式,得先挑個黃道吉日。

蘇蝶說,關于這次住院,你不想聽我解釋一下?

阿泉說,徹底了斷就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你有權保持沉默。

蘇蝶說,他還有些衣服和書放在我家里,我要他過來拿走好不?

阿泉說,只要你愿意。

蘇蝶說,借你的手機用一下,我的壞了。

7

下車后,阿泉去尾箱里拎出一個紙箱子,他將紙箱子里的一些雜物取出來,重新放回汽車尾箱,又將蘇蝶的零碎物品放進紙箱里。阿泉一手拎著紙箱,一手扶著蘇蝶。他笑著問蘇蝶:我這樣子,很具模范丈夫的潛質吧?

蘇蝶微笑不語。

這是阿泉第一次來蘇蝶家里。他剛進客廳就說,好雅致,果然是蘇蝶的風格。蘇蝶正準備給阿泉倒杯水,卻聽見他在陽臺上大呼小叫:快來看,好美啊!

蘇蝶裝著沒聽見,阿泉卻一晃到了她身邊。他非得拉著她去陽臺。有什么好看的。蘇蝶嘟囔著說。阿泉說,美不美,重在發現呢,你看!

阿泉指著的地方,正是瀏陽河。蘇蝶一臉漠然:有什么好看的。

那些燈光,都映照在水里了!你看沿江路的車,究竟是在路上開著呢,還是在水里游著?阿泉正說著,一朵焰火突然綻放在瀏陽河上空,緊接著,又是一朵。然后是接二連三的,姹紫嫣紅的,此起彼伏的……阿泉忘了發出驚喜的贊嘆聲,就連蘇蝶,也看癡了。兩人看了一會,阿泉摟了摟蘇蝶的肩:他的東西在哪里,我去整理。

阿泉將紙箱拖進書房。蘇蝶指著書架,說著書名,阿泉將那些書一一取下來,一一碼進紙箱。然后,蘇蝶走進臥室,阿泉拖著紙箱跟在后面。蘇蝶打開衣柜。權勇的衣服不多,蘇蝶將它們摸在手里時,似乎感覺到了微微的脈動。蘇蝶似乎聞到了那股熟悉的像煙草又不像煙草的味兒??粗⑷獙⑺鼈兤戒佋谀切希K蝶有些不舍。

門鈴響了,阿泉臉色一變,嚯地站起來,想去客廳開門,蘇蝶拉住了他:你別動,我的事情,請讓我自己處理。

門一開,權勇顧不得換鞋,扶住蘇蝶的肩,急急問道:這些天你去哪里了,怎么一直關機?我只差沒去公安局登尋人啟事了。

我也臨時出差,手機壞了,沒來得及換。

我打電話到你單位,他們說你請假,不知去了哪里。你去哪出差了,你同事怎么不知道?無論怎樣,你得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演得好!阿泉不知何時從臥室里走了出來。他站在權勇身后,略歪著頭,冷笑著鼓掌。

他是誰?權勇一驚,回頭看了一眼阿泉。

我是誰?我就是蘇蝶的未婚夫。我還想問問你是誰呢,竟敢當著我的面兒放肆。阿泉高聳雙眉,下巴一抬,氣勢咄咄逼人。

我——權勇一時語結,憋了半天,才從褲袋里掏出一頁皺皺巴巴的打印紙,塞到蘇蝶手里:蝶兒,離婚協議,你看。

蘇蝶一眼就看到簽名那一欄,那里只有權勇的名字。蘇蝶的淚珠砸在他的簽名上:勇哥哥,沒必要了!真的沒必要了!

阿泉見蘇蝶哭了,沖上來,一把推開權勇:滾!蘇蝶住院的時候,你在哪里?老子最見不得你這種不負責任的人渣,再不滾,別怪老子對你不客氣!

蝶兒,你為什么要住院?你怎么不告訴我?權勇聲音都啞了。

沒什么,你的任命書已經下來了吧?

我問你為什么要住院?

與你無關,勇哥哥,你走吧,你的衣服和書都放在那個紙箱里了。

宮外孕你聽說過吧,你這個人渣,你差點將蘇蝶害死!阿泉一邊罵一邊抱起那個紙箱,砰地一聲,紙箱被阿泉扔在了門外,阿泉指著權勇,惡狠狠地說:趕緊滾,滾得越遠越好!

對不起,蝶兒!權勇的眼淚奪眶而出:都是我的錯!我并沒有出差,任命書已經下了,是因為離婚的事,費了許多周折。我們分居了好幾年……她不肯離婚,提著各種苛刻的條件,故意刁難我,她還威脅我要去單位鬧。不管付出什么代價,這婚,我離定了,隨她鬧不鬧,我豁出去了!我每天打你無數次電話,你總是關機,關機。蝶兒,我快瘋了,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權勇搖晃著蘇蝶的雙肩,直搖得她眼淚婆娑。權勇還想說什么,阿泉沖過來,一只手拎開權勇,另一只拳頭,同時狠狠擂在了權勇的胸口,權勇哎喲一聲,也握起拳頭,欲揮向阿泉。蘇蝶喊了聲權勇,又喊了聲阿泉。她橫在他倆中間。

蘇蝶先質問阿泉:干嗎打他?

然后,蘇蝶回頭,對著權勇伸出她的左手。她微微曲起其他四只手指,而讓大拇指直著。她讓那枚新生的指甲完完全全呈現在權勇面前。指甲未來得及遮住指尖,卻紅潤而平滑,閃爍著淺淺的光芒。蘇蝶對權勇說,你看,灰指甲沒了。以前因為怕疼,每次都刮得不夠徹底,所以總是好不了。而那次,你知道的,我自己不小心,一下子削進了肉里,幾乎削掉了整片病甲,當時差點疼死我。卻沒想到,再長出來的,竟然不是灰指甲了……

蘇蝶不想讓權勇看到她那決了堤的淚水。她扭過身子,回頭卻見窗外迷蒙一片,迷蒙得讓她懷疑,剛才那些美輪美奐的煙花,是不是根本不曾怒放過。

責任編輯 高 威

主站蜘蛛池模板: 欧美全免费aaaaaa特黄在线| 国产欧美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午夜福利精品无码不卡| 午夜福利免费视频| 91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 啪啪永久免费av| 女人18毛片水真多国产| 免费人成网站在线观看欧美| 看你懂的巨臀中文字幕一区二区 | 国产精品污污在线观看网站| 欧美人人干| 国产欧美日本在线观看| 九九热这里只有国产精品| 无码啪啪精品天堂浪潮av| 亚洲91在线精品| 国产精品爽爽va在线无码观看| 女人18毛片一级毛片在线| 国产幂在线无码精品| av一区二区无码在线| 老司国产精品视频| 亚洲中文字幕av无码区| 女人18毛片一级毛片在线 | 亚洲国产日韩欧美在线| 日韩高清欧美| 成人综合网址| 九月婷婷亚洲综合在线| 91亚洲视频下载| 国产成人91精品| 国产精品不卡片视频免费观看| 亚洲高清中文字幕在线看不卡| 尤物亚洲最大AV无码网站| 亚洲侵犯无码网址在线观看| 国产91无码福利在线 | 91精品国产丝袜| 久久久亚洲色| 人妻一本久道久久综合久久鬼色| 日韩毛片视频| 婷婷在线网站| 青青久久91| 99热这里只有精品久久免费| 无码高潮喷水专区久久| 中文无码日韩精品| 亚洲视屏在线观看| 日本www在线视频| 久久国语对白| 国产玖玖视频| 大学生久久香蕉国产线观看| 一区二区在线视频免费观看| 超碰91免费人妻| 亚洲欧美成人综合| 日韩av在线直播| 日韩精品中文字幕一区三区| 91在线视频福利| 国产亚洲精品无码专| av一区二区三区高清久久| 亚洲综合色在线| 亚洲Av综合日韩精品久久久| 波多野结衣二区| 国产成人精品在线1区| 97av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免费久久久久影院无码| 成人福利免费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30p| 成人午夜网址| 9久久伊人精品综合| 亚洲六月丁香六月婷婷蜜芽| 亚洲永久色| 国产一级在线观看www色| 色噜噜狠狠色综合网图区| 亚洲乱码在线视频| 国产精品欧美激情| 一本大道无码日韩精品影视| 国产精品极品美女自在线| 欧美一区二区人人喊爽| a在线亚洲男人的天堂试看| 欧美午夜小视频| 夜夜操天天摸| 国产精品无码AⅤ在线观看播放| 丁香五月激情图片| 伊人久久久久久久| 日韩人妻无码制服丝袜视频| 精品国产免费观看一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