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凌鷹, 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 先后發表小說、散文、隨筆100余篇。有散文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中華文學選刊》《青年文摘》等選刊選載,并有散文入選《2006散文年度選》《2003文學中國》《21世紀中國經典散文》等權威選本。已出版散文集《放牧流水》《巨輪的遠影》。現為湖南省作協會員,湖南永州市作協副主席,永州市文聯《瀟湘》雜志執行主編。
一
我從來不曾設想過,浩瀚無邊的大海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氣象呈現于我的視域。
這委實就是一件大海的巨型標本。
任何一件動植物的標本都是由人制作而成的。那種人為制作的標本往往都寄予著制作者的諸種目的和意愿,然后藏之深閣或展示于眾,讓那些曾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或行走狂奔或穿越飛翔于荒野山水之間的生靈以靜態的生命造型“活”在我們的記憶與想象中。
惟有我視野里這座大海的標本,脫離了人類的人為操縱,而完全仰仗于宇宙的一時激動。現在,我無法臆想,四億多年前,在某一個瞬間抑或是某一個時段,當時還鴻蒙未開的宇宙又是怎樣獨裁專橫地將一片汪洋顛覆成一片陸地的。這顯然是一個地質學上的巨大疑問,它將伴隨著我現在所目擊的這片海的殘骸繼續延續下去,成為人類永遠無法破譯的啞謎。
因此,每次穿行在這片由史前的海域演化而成的陸地時,我就仿佛穿行在一座大海的碎片里。這些碎片所呈現出來的深沉的褐紅,固然可以用地質學中有關石頭所包容的礦物元素來詮釋,但我覺得它們所承載的,更是一種文化元素。這種文化元素不僅將史前景象留存了下來,而且還激活了我們對于現代文明的深度拷問。
二
不可否認,我們也一直在為這種拷問尋求答案。可是,我們卻一直在疏忽一個事實,那就是,真正的答案其實就隱藏在那些碎片里,它們就像一串被刻意壓抑了的嘆息,因為得不到釋放而長久堵塞在歷史的咽喉里。
要釋放這種文化的嘆息當然并不是件易事,它需要我們對這種文化的本質意義作出深層的認同和理解,而不是簡單的旅游概念上的翻閱。對這片紅色的碎片,盡管我們以一種驚嘆的情懷為其冠了一個“紅石林”的美名,但這僅僅是色彩上的一種界定。四億多年前的一個澤國所留給我們的這片紅色的碎片,當然需要我們用一個名稱符號來承載它的存在,來與它對話和交流,但我們絕對不能僅僅以一種自然物質的稱謂來簡單界定它的存在價值,而更要觸摸到它的文化源頭。這就像我們對于猿人的認識一樣。我們都知道最初的猿人曾過著粗蠻的生活,但我們卻始終都不會忘記,正是他們締造了我們偉大的人類世界,成了我們的祖先。而“紅石林”的祖先就是那史前的大海。
現在,那大海卻以碎片的形式呈現在我們的眼底,這些碎片就像我們的祖先遺留下來的化石一樣,讓我們生出無限的幽思與冥想,讓我們生出許多不可言說的脈脈溫情。
而“紅石林”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就不僅僅是我們對一種石林的簡單命名了,這一稱謂讓一種海洋文化得以傳承。這些紅色的碎片所呈現的這種深紅的色澤,其實就是一種史前大海曾經澎湃激蕩的血液。
三
游歷于這漫山遍野的史前海的紅色碎片里,不斷涌現的臆想使我對這片文化厚土無法不充滿敬畏與虔誠。
我的種種臆想更多緣自我是一名湘西的子嗣。
眾所周知,湘西是以其獨有的文化魅力驚鴻于世的。而這些紅色的文化碎片正好就云集在離湘西古丈縣城不足二十公里的紅石林村和坐苦壩村。
由此,我不能不想到,四億多年前的湘西,其實就處在大海的中心和邊緣地帶,這其中也包括大湘西定義上的張家界。
我當然無法設想那時的張家界和鳳凰是一片怎樣的荒野,但是,我可以臆想到,倘若那時就有了人類,他們就很有可能聆聽到這史前大海狂野的浪濤與海嘯。如果那時就有了人類,生息在那里的子民就很有可能會到這片大海里來撒網捕魚。如果今日的沱江、酉水河在那時就已然存在的話,也許,這史前大海就很有可能承載過它們的水,容納過它們的浪花。
盡管這是一種不能成立的設想,但它卻向我們論證了一個事實:這史前的汪洋澤國與整個大湘西是具有一種一脈相承的文化勾連的。
懷著這種臆想穿行在這片文化叢林里,便覺得這片紅色的石林就像連接了四億多年前的時光一樣幽深得沒有盡頭,就像這史前大海一樣浩瀚得沒有邊際。
初冬的陽光溫甜地灑在石叢里,似乎是要給這片寂寞清涼的文化叢林加溫。就在我游歷這片文化叢林時,《血色湘西》劇組正在這里拍攝一些湘西民眾英勇抗日的片段。當有一天,人們從這部電視劇里看到這些鏡頭時,也許并不知道撕殺場景中的一片片石林的文化指向和內涵。但有一點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些虛擬的鏡頭,定然會讓人們認知到,這片文化厚土曾經遭受過怎樣野蠻的踐踏與撕剝,曾經經歷過怎樣的血腥捍衛與呵護,曾經飄蕩過怎樣的風雨與悲歌。
四
一陣山風向我涌來,吹散了我的頭發,也吹亂了我的思緒。
越過這一叢史前大海的碎片,越過這些被時光凝固的海的呼嘯與浪花,我分明看見了另一片海域。
海洋文化是沒有國界的。
我看到的是距我十分遙遠的約旦死海,這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國度,但我的目光卻沒有因這種時空上的差異而受到任何阻礙,它順著一種共同的文化脈絡,一路暢通無阻,直接抵達了死海的上空。
靜靜地沉睡在約旦高原與猶地亞山之間的死海,比我所置身的這座史前大海似乎幸運得多,因為與之相比,它要年輕得多。在公元八世紀前,它的北岸還居住著許多約旦人,還飄蕩著人間的煙火與溫情。遺憾的是,由于它所處的地理位置太低了,也不知是哪一天,水位突然上漲,海邊的居民不得不舍棄自己的家園四處逃亡。再后來,有兩座約旦古城也沉沒海底。因為逃亡與兩座城市的消亡,再加上其海水的含鹽量太高,任何植物和水中生靈都無法在此海生息存活,此海最終淪為一座死海。昔日的耶路撒冷,便是人們逃離死海的逃亡之路。
我的目光之所以能暢通無阻地抵達遙遠的死海,是因為死海同樣留給了世人一堆文化的碎片。
死海的文化濃縮在死海西北岸的一個洞穴里。在這個洞穴里,幾個放羊的牧童居然在不經意中發現了記載著有關死海文獻的羊皮。如果沒有這些羊皮,死海還將永遠沉寂在時空的隧道里。正因為這些羊皮,死海才像一縷炊煙一樣飄蕩出一種生的氣息與溫熱。而在湘西的古丈,在古丈的紅石林村和坐苦壩村,這座史前的大海雖然并沒有遺留下任何原始的記載,可是,它散落在這片厚土上的這些紅色碎片,就是被時空凝固的幽遠的文字,它們與記載有關死海的那一卷卷羊皮,在文化的意義上具有一種異曲同工的震撼力。
五
毫無疑問,死海的文化價值已然得到世人的認同。然而,同樣是由海域演生而來的紅石林,在更多人眼里,也許還僅僅被看作一些美麗而怪異的奇石。
我當然不能否定也不應該否定這些數億年前遺留下來的紅石在視覺與感官上的審美意趣。放眼眺望,這些紅石與生俱來的造型會讓你沉浮在想象的波峰浪谷里。它們有的像華麗典雅的紫禁城,有的像整齊堆放的書卷巨著,有的像行游海浪的軍艦方舟,有的像戒備森嚴的城門古堡,有的像浮出水面的清雅蓮花。在坐苦壩村的一片紅石叢林里,有一紅石儼然就是一只爬行的巨龜。也許,四億多年前,在海水退盡的時候,這只巨龜還沒來得及逃離,就被歲月纏住了四肢。
我無法非議人們對于這片紅石林逼真的想象,它們的確蘊含著多維的美學向度。但是,這種純視角意義上的美卻并不是紅石林存在的全部意義。它的意義應該是哲學的,一種被肢解了的海洋文化的存在哲學。就像約旦王國的死海是世界的惟一一樣,由四億多年前的史前大海派生出來的這片紅色石林所蘊含的史學價值和文化深度,更是世界的惟一。
因為“惟一”是不可復制的,它的存在就是一種哲學命題上的再生與復活。
責任編輯 喬 為